海海人生:横尾忠则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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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接案宣言

ぼくなりの遊び方、行き方

宇野亚喜良、原田维夫还有我三个人,在日本设计中心附近、银座一丁目一间没有电梯的大楼六楼设立Studio IlfilStudio Ilfil:スタジオ·イルフィル,根据《开创平面设计时代的20人》(グラフィックデザインの時代を築いた20人の証言)这本书描述,这是将日文“古老”(古い)倒过来念所得到的名字。,虽然发表冠冕堂皇的独立宣言,可是完全没有工作上门。先前觉得宇野先生已经是畅销插画家,一定马上就会有工作,可是我们的期待完全落空。宇野先生替《新妇人》这本杂志画封面,我接京都劳音的海报,这是我们唯一的定期工作。原田有认识的广告公司在背后支持,至少勉强可以维持生活。

虽然名为工作室,可是这并不是一间正式的公司,只是一个大家均分房租的共同办公室。我们把日本设计中心的柜台小姐拉来当行政。她在先前提过的那部独立电影《高中三年级》中演我的心上人,大家都叫她“小朋友”。一到发薪日我们三个人就会在她面前从口袋掏出现金凑给她。

总而言之没有工作,每天都无聊得要死。电话铃一响我们全部都会神经紧绷期待工作上门,可是每次都是小朋友的私人电话。只有原田因为有广告公司的工作,所以出去开会的时间比待在工作室的时间多。有时候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会跑去银座一间“美人咖啡店”。去美人咖啡店是原田的嗜好。他长得很像当时一位很受欢迎的流行歌手新川二郎,所以在那间咖啡馆很受欢迎,有时候甚至会有人跑来要签名。宇野先生和我被迫看他受人拥戴的样子觉得很不舒服,常常批评他的女性观和审美意识。

原田未婚,有个大他一岁的女朋友。两个人感情不错,可是一天到晚吵架。他不在的时候,他女朋友常常叫我去附近的咖啡馆说想要征询我的意见。他很受欢迎,所以女朋友很难不烦恼。我的结论总是叫她“分手吧”。这是因为我总觉得与其去整治现况,破坏它还比较有意思。可是她就在咖啡馆里哭起来,真的是拿她没辙。想到这在旁观者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我和女人在吵架,就觉得心情很差。

她顺着我不负责任却又似乎很有说服力的建议响应说:“我会离开。”可是过几个小时,又会搭着情人的手,感情融洽地回到工作室,老实说一点都不好玩。这种事情不只发生一两次。宇野先生好奇心也很强,和我一样陪这两位谈过很多次他们的个人问题。

我和宇野先生两个人经常去看电影。小朋友的爸爸是专门设计外语片电影海报的设计师,经常可以拿到试映或免费的电影票。我们两个特别喜欢欧洲片。对我而言电影是现实世界的延伸,是现实与虚构这两把梳子咬合在一起的结果。透过电影屏幕来看,会让人觉得现实世界浅薄又单纯,好像少了什么。我们两个都很喜欢罗伯特·何森(Robert Hossein),跑去银座一流的裁缝店赊账定做他穿的意大利欧式西装(Italian Continental),虽然叶山的海滨小屋不是圣特罗佩(Saint-Tropez)的度假别墅,我们还是花光手头所有的钱租一个夏天。老实说我们没有本钱这么做,可是这也是受到电影影响,至少希望能够试着假装一下精神贵族。结果到最后宇野和我都没有去过那间花钱租的海滨小屋玩,这趟游戏就结束了。最常使用那间海滨小屋的,还是负责接电话的小朋友。

我和宇野两个人过去曾经一起接过宝石出版社的案子,出版社倒闭,通知说虽然金额很少但还是会发稿费,我马上派小朋友去帮我们领两个人的稿费。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进账,宇野先生和我都很期待,没想到小朋友说:“因为没有多少钱,我就用稿费买西瓜回来啦。”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觉得非常失望。两个人的稿费加起来只能够买一颗西瓜实在是很丢脸,不过这也是因为对方倒闭只能付十分之一的关系。

宇野先生和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工作,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状态,但是原田只要工作稍微空窗就会感到不安,会一天到晚碎碎念。和田诚,还有从神户跑来东京加入早川良雄设计事务所的滩本唯人滩本唯人(1926—):生于日本兵库县的插画家。,他们两个人都在银座上班,经常跑来我们工作室玩。

我和滩本唯人第一次碰面,是十九岁加入神户新闻社那时候的事。当时神户新闻有一个名为“读者投书”的投稿版面,我也经常投稿照片。那时四位经常入选的作者聚在神户市的一间咖啡馆办联展,滩本先生偶然经过看到我的作品,帮我跟神户新闻社宣传部的人推荐,给我工作,我们有这样的缘分。对我来说,滩本先生像是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大哥。

滩本先生跑来东京住在赤羽区的时候,我跟车站前的摊贩买了十个今川烧去找他。

“滩本先生,我带土产来啦。”

“怎么这样,你带土产来真是太难得啦,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没有关系啦。”

“请你泡一下茶吧。”

“稍等一下,水马上就开了。”

茶端上来的时候,包裹今川烧的报纸突然破掉,烤好的饼咕噜咕噜滚到滩本先生的身边。他看到这种状况瞬间变脸。“这是什么玩意,知道别人讨厌还特地带来未免也太厉害,真是够胆!带自己想要吃的东西跑过来,怎么会有这种人?”

他的反应非常吓人。滩本先生内在竟然暗藏了这么愤怒的能量,我大吃一惊愣在那边,饼突然就朝我飞来。我也不服输滚到榻榻米上捡起饼丢回去。光是这样滩本先生还是没有消气,接着把嘴边点着的烟朝我扔过来。我又捡起来丢回去。虽然最后变成像是一种亲昵的打闹,可是我想当时滩本先生有一半是认真在生气。我自己喜欢甜食,就一厢情愿觉得滩本先生也是一样。

京都劳音海报的风格越来越激进

虽然知道我们早晚会面临经济危机,可是我没想到宇野亚喜良会第一个碰上。宇野先生在日本设计中心领的薪水是我的好几倍,二十几岁就有盖房子的经济能力,我一直以为他有很多积蓄,所以觉得非常意外。完全没料到宇野先生会走到这一步。就我个人而言,我也搞不清楚家里有多少钱。因为当前工作的稿费还没下来,所以我先借宇野先生四万日元。如果真的要认真拼,我们两个要赚生活费并没有那么困难,可是君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我们有这样的尊严。当然在这样的情绪背后,也是我们对自己越来越多的自信在支撑。社会大众对于插画的认知及必要性想得没有插画家这么多,委托案当然有限。此外我觉得我的创作风格越来越激进,这也是工作委托不多的原因。

就在这时,我摸摸自己的胸口,发现长了一个会痛的小肿瘤。近年来癌症死亡率大幅上升在社会上引发话题,我把自己的肿瘤和癌症联系在一起,非常担心。我鼓起勇气和两位同事谈了谈,结果三个人跑去原田以前看过诊的一家位于生田的医院。宇野和原田都好像是要去郊游野餐一样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他们对于我的身体状况毫不关心,真的让人有点不爽。

宇野亚喜良回想当时的状况,曾经这样写过:

“这位enfant terrible(恶童)的个性有一部分有相当强烈的被害妄想症,譬如说,发现自己胸口长出小肿瘤的时候,会认真表示:‘这该不会是乳癌吧。’当时我们三个还聚集起来浩浩荡荡跑到原田以前去的生田那边的医院,即使医生说‘这只是普通的疙瘩’,他还是主张:‘医生大概是不想让我担心所以才这样说,我是得癌症了啊!’但是没过多久又改变了态度。结果到最后原田和横尾都非常健康,只有我被医生诊断说心脏肥大。看到横尾回家路上充满活力的脚步,我实在很生气。横尾那种异常的强迫观念和他所描绘出来的世界有共通之处……”(《横尾忠则图像大全》[横尾忠則グラフィック大全])

就这样,宇野先生和我的立场颠倒了过来。后来不管我发烧多严重甚至昏倒,他们两个人都不再关心我了。癌症的疑虑虽然获得消除,紧接着面对的问题是我唯一的定期收入来源——京都劳音的海报开始遭到抱怨。由于这个工作是透过田中一光介绍才开始的,劳音事务局的抱怨也先传到一光先生那边。

“虽然普契尼很好,但是谈到贝多芬,就算你不是音乐迷,都还是会吹几句或哼上几句。横尾打破音乐会海报的既定印象,让乐圣形象扫地。可是这件作品却带着一种狂暴的新鲜感,也符合一般的美感。他做下一件作品《春日八郎》时,京都那边接二连三打电话来。姑且不论市民的反应,表演者本身就很讨厌海报,这造成主办单位很大的困扰。歌谣曲的歌手们想要尽可能摆脱浮夸的商业风格成为庶民百姓的艺术家,横尾的意图却是面对大众就要用更普罗大众的包装手法,两者没有交集。放到今天来看,这个海报展现出一种纪念性的风格,千鸟在波涛上飞扬,春日八郎背后金光闪闪,身披star(星芒图案)的服装。套色不是很讲究,加上网版网版:アミ版,丝网印刷是厚涂油墨颜料来印制图样,运用网版可以在单色中制作出渐层或浓淡。做粗糙的双色印刷。我想,这也难怪劳音办公室会提出这样的反应,说:‘就算拜托路边随便一个美工美工:原文“案屋”,指的是专门负责设计图案标志图纹的设计师。此处带有贬义,中文也没有相对应的职称,取其文意翻成美工。都可以做得更漂亮。’”(田中一光《横尾忠则图像大全》)

“路边的美工”应该会很开心吧。我把这当成是对我的赞美。我的企图非常成功。超爽。说到流行歌手,他们好像都很不喜欢被人家看穿自己的本质。这时候我感觉到设计的本性就是在遮蔽事物的本质。结果念头一转,我的设计就快脱离设计了。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这年日宣美展我以一张名为《虹》的音乐会海报挺进角逐会员奖的资格,可是最后没有获选。这一年如同上一年,日宣美展还是受到相当严厉的批判,说缺乏创作个性、缺乏人性。劳音海报系列以《春日八郎》为代表,是在现代主义最厌恶的低俗大众媒体的刻板印象上增添风土性的表现。面对日宣美展的舆论批判,这系列作品算是我个人的回答。

正当我虚张声势高呼无聊正是贵族特权的时候,突然之间,巨大的工作从天而降扑向我的懒散。过去曾经合作过的“Gunze造丝”说想要用动画来拍电视广告。虽然我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媒体形式,可是身为一个电影狂,我对这件事情很有自信。第一次看到自己作品出现在电视映像管上的时候,真的是非常兴奋。

广告发布之后反应很好,接着继续制作了第二部、第三部,开始以系列方式来进行呈现。 NHK《大家的歌》(みんなのうた)这个节目看到动画之后,也来委托我拍动画,连续制作了好几部作品。

长女出生、搬家、成为捕蝇专家

这一年,长女出生了。由于长男的名字从A产生联想命名为“英”,这次就想以B来命名。我将碧姬·芭铎的昵称BB转成日文读音,将她取名为“美美”。

长女出生的时候我们从池尻的公寓搬到在祖师谷新建的独栋楼房。说是独栋,其实周边都被农家和田园包围,神社近在咫尺,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搬到了田野的正中央。可是一方面希望让孩子可以体验接触土壤的生活,一方面考虑到要把寄居乡下亲戚家的老妈接回来一起住,所以又觉得说不定这种乡土的空间更好。

和过去狭窄的两房公寓相较,单单增加一间房间感觉就好像已经搬到了很大的地方。屋内设有浴室,妻子也非常高兴。可是聚集在周遭田野肥料当中的无数苍蝇也会飞进家里,随便挥手就会挥到苍蝇。因为状况如此,不知不觉之间我变成了捕蝇专家,直到今天抓苍蝇都还是我的特技,我有自信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捕蝇专家的本领不是打苍蝇让它掉下来这么稀松平常,是可以空手捉住驻留的苍蝇。首先将手掌内侧弯成C字形,手从苍蝇前方伸过去,在它头上像是捞空气那样握住就可以抓到。因为握住的时候苍蝇已经瞬间移动到掌心拱起的空间里。关键在于先调整好苍蝇和自己的呼吸节奏。状况很像相扑力士起身对决时的呼吸。想要用这样的技巧让苍蝇自动飞进手中需要相当程度的修炼。因为动作太快,大多数人都没有办法看到我抓到苍蝇的剎那。要抓飞翔的苍蝇,技巧也和这一样,只要从苍蝇行进的方向突然挥出C字形的手掌就没问题。顺着加速度前进的苍蝇会突然嗡嗡叫着在空中紧急刹车,加上前方迎面而来的掌风,苍蝇会瞬间停在空中。看起来就像打闪光灯那样静止不动。掌握这些后去抓苍蝇的话,实在是轻而易举。

不管你们信不信,某天吃饭的时候,苍蝇停在我眼前装腌渍海带的容器边上,被我用筷子夹住了。透过我的行为,可以印证宫本武藏用筷子抓苍蝇这个历史记载不是夸大其词。某天有位邮差知道我是捕蝇专家还跑来跟我挑战。因为我百发百中完全不失手,不可能会输,胜负不言而喻。这位邮差先生说是细江英公的亲戚,最后垂头丧气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东京奥运期间前往欧洲旅行

说起一九六四年,就是东京奥运之年。参加奥运的选手从欧洲搭乘专机前来日本,飞机回航路上没有载客未免太可惜。若是运用这趟班机去欧洲的话旅费会便宜一些,所以日本广告协议会这个组织策划了一次行程。我知道这件事情之后邀和田诚一起去欧洲。和田诚公司LIGHT PUBLICITY的同事筱山纪信筱山纪信(1940—):日本知名摄影师,在学时即崭露头角,初出茅庐就获得不少奖项。他的拍摄创作量和主题的范围相当宽广,远远超越一般摄影师。1969年他和摄影师泽渡朔、林宏树等人共同组成全日本耻毛露出联盟。1991年拍摄当年当红偶像宫泽理惠的露毛写真集引爆露毛裸照风潮。筱山的创作理念通常都很机灵,又能吸引一般大众,追求话题性。然而他的话题概念往往胜过一张一张照片的好坏,因此在摄影界毁誉参半,不过本人对此完全不以为意。在他商业形象的另一面,由于他童年拜师学习落语的关系,长年替落语家和歌舞伎演员摄影,也留下许多宝贵的记录。也跑来参加。我也邀了宇野先生,可是他说没有办法凑到旅费所以没去。幸好我拿到“Gunze造丝”电视广告的薪水,再加上卖掉乡下老家所剩的钱,就有了旅费。

虽然某位知名作家写说:“日本在举办奥运,有些笨蛋还特地跑去欧洲。”可是就算待在日本也只不过是被一起卷进奥运大庙会,贩卖虚假的和平、友好、繁荣。如果两边一样无聊,那去欧洲顺带小便上个厕所还比较有意思,总之随便找了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就从羽田出发了。

这趟旅行是在三周当中周游欧洲六国,所有看到和触碰到的事物都很珍贵,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跟着打开。我和人人内心向往的艳遇无缘,走了一趟认真画画的观光之旅。虽然内心偷偷期望在伦敦说不定可以看到披头士的演唱会,可是他们正好在英国各地巡回。只好将就跑去皮卡迪利广场(Piccadilly Circus)附近剧场的冒牌披头士摇滚演唱会。偶尔在路上发现剪拖把头的年轻人,我简直就把他们当成披头士本尊那样兴奋地拍照。可是伦敦还是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留长发。和田不知为何很讨厌披头士。

伦敦是这趟旅行的最后一站,我竟然在此犯下大错,把沿途用心描绘的素描本忘在出租车上。感觉旅途中的视觉记忆和感情就这样跟着这本素描簿一同消失,在最后一段旅程的路上,我体验到难以忍受的寂寞与悲伤。

在我回国之后,母亲因为胰脏癌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