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表现的可能性
ぼくなりの遊び方、行き方
我做了覆水难收的事。身为公司员工,无论有什么理由,殴打往来客户的宣传课长都太疯狂了。就算马上被解雇我也无话可说。
然而当时就像火山熔岩爆发那样,我内心出现一种难以遏抑的破坏冲动。老实说这种破坏的冲动情绪会撩起一股特殊的快感,我内心某处确实有一种危险的特质会为此感到欢乐。
我犯下殴打事件之后就直接回家了。打算从隔天开始不要去上班,上司田中博就打电话来,说这样下去结果更糟,记得要来上班。隔天,我被田中先生还有文案出口哲夫一起带去“朝日麦酒”总公司道歉。这栋哥特风的建筑历经关东大地震和东京大空袭都毫发无伤,我们进到其中一间阴暗的房间。这间房间弥漫着陈旧郁闷又暗沉的气氛,让我心情更加低落。
我正打算说如果道歉就能了事的话,虽然不甘愿但还是低头吧,没想到对方劈头先赔不是:“横尾先生,是我不对,真抱歉。”
突然之间有种被对方先发制人的感觉。不论是田中先生还是出口先生都完全没有料想到这种主客颠倒的状况,霎时一脸呆愣不知该如何反应。这次的事件变成一个转折,对方除了道歉之外,还反过来把一部分相当重要的工作交付给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暴力破坏行为竟然会带来焕然一新的转机,一下子没有什么真实感,也不晓得这究竟是不是好运。
又一次冲突
调到“朝日麦酒”部门一年后,先前在“大和证券”一同画插画的Dora,还有企划部那位来自九州、平时写诗的高桥睦郎也加入我们的工作团队。我和高桥连平日生活中都很常一起行动。感情很好,也经常吵架。某天我为了某件事情对他生气,突然之间就举起茶碗把茶倒在他头上。茶水从他那颗佛祖般的脑袋上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嘴巴瘪成“へ”字,不知是在咀嚼此刻的感受、压抑自己的怒气,还是在隐忍这样的屈辱,应该是同时在承受所有这些感觉吧。他毫不抵抗,沉着得吓人。
我完全想不起当时事情发生的经过,后来我还曾问过他。大概是当时真的非常不爽,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记得非常仔细,能一口气描述出当时的情况。
“那件事情啊,是我跑去阿藤小姐家,带一个叫阿凑还是叫中岛的时尚男模去拍啤酒广告。晚上很晚的时候回到公司,你说拖这么晚至少打个电话回来吧,害你没回家待在这里等。我说你可以自己回去啊,话一说完你就抓狂,把冷掉的茶倒在我头上。后来两三天我们都不讲话,某天你在图书室开口对我说:‘高桥,这种事情不讲清楚不行,我跟你道歉,对不起。但真的说起来是你有错。’”
因为他记得非常清楚,我就笑着跟他说生气的事情赶快忘记比较好,不快点忘掉的话,像你这种人死掉会变成幽灵喔。
我在日本设计中心还干过另一桩暴力事件。在永井一正底下当助手时,负责“旭化成”的植松国臣和安斋敦子也在同一间办公室,每天三点买点心大家一起吃几乎已经变成习惯。某天我外出回来,大家正围在房间中央的大型工作桌旁吃麻糬。我想说回来得正是时候,马上舔舔嘴唇加入。然而可能算人头的时候没有算到我,没有我的份。但所有人应该都知道我是现场最爱吃麻糬的人。一股彻底被排挤在外的疏离感瞬间涌上。
当时植松国臣不是很谨慎还对我露出微笑。一时间让我觉得不能放过这家伙,随即扑向他。然而他高明利落地闪过身,害我使尽全力扑到地板上。事情落到这番田地,我全身血液倒流,细胞一颗一颗化为愤怒的火球,双眼哗啦喷泪。他看到我一边哭一边吼叫可能感觉到情势不妙,脸色发青冲出走廊。我就像追捕猎物的野兽那样奔向他。然而路过的“日本钢管”总监木村恒久用双手从背后把我牢牢架住。后来大家知道了我和植松先生为什么起冲突的原因,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可是对我来说这是最纯粹的本能反应。
和细江英公、杉浦康平、寺山修司等人相遇
这段时间我梦里经常会出现像是马格利特画作那样的巨大球体。我的潜意识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〇月〇日
我站在以前工作的神户新闻社的走廊。突然之间,建筑物剧烈摇晃并开始倾斜。走廊上好几个人都咕噜咕噜滑下去。(发生什么事了?)我好不容易才靠到窗边。窗外不知何时已化为泥海。大水淹至六甲山的山腰,不知不觉间六甲山已经变成一座海上浮岛。我待在六楼。褐色的泥水好像快要从窗户涌进来。走廊底下被冲走的人接二连三沉入泥水当中。建筑物仿佛是一艘船顺水漂流。我沿着窗户绕到建筑背面。眼前有颗泛着黑光全长可能有一百米的漆黑巨大球体从水里露出半颗头,遮蔽我的视线。
〇月〇日
我带妻子走在沙丘上。地平线的尽头可以看到一座仿若白骨的废弃城镇。这是海市蜃楼吗?究竟走了多久?突然间,我注意到眼前有条铁链从天上垂下。仰首一望看到一个漆黑巨大物体的底部。(这是什么?)我尽可能与原本那个位置拉开距离,试着掌握锁链和那个物体的全貌。吓死我!飘在天上这玩意是一颗巨大又漆黑的大铁球啊。而且,锁链自它底部垂到距离地面一米左右的地方。搞不清楚状况的妻子抓住锁链,现在正往下拉。
〇月〇日
我和几个人一起推着汽车爬上小山坡。爬到顶上有座池塘,水面呈现半圆的拱形。许许多多人从池边的展望台眺望圆圆鼓起的水面。忽然之间,拱形的水面开始溃散。同时池塘中央有某个黑色的团块向天飞去。然而我认为是天空的地方事实上是天花板。被我看成黑色团块的物体是只切断的手。这只手是Dora画的插图变成的立体造型,手像服帖的吸盘那样贴在天花板上。
我中学时期只看适合青少年的江户川乱步和描写丛林的南洋一郎的小说,直到二十岁之前都没在读书,不过某次我看了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之后,就被他的魔性附身。三岛的文学并非引燃激发我的艺术想象力,而是在意识的波动层面上带给我感应。所谓在意识层面有感应,指的是他者感觉起来好像不是他者。基于这样的缘故,无论如何,我开始希望能够接触到这个魅力十足的天才磁场,即使只是片刻。
就这样,某一天,我听说摄影师细江英公正准备出版以三岛由纪夫为主题拍摄的摄影集《蔷薇刑》。我心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够接到这本书的设计,就跑去拜访素未谋面的细江英公。细江先生他们五位摄影师的共同办公室设在曲町一间公寓的“43号房”,可是房间太窄,所以我们在底下的咖啡馆碰面。面对大名鼎鼎的摄影师我有点紧张。简单做完自我介绍之后,我就表明自己的来意:“我非常喜欢三岛由纪夫,细江先生这本摄影集的装帧设计请您务必交给我做好吗?”
细江先生对我叫他名字时把重音放在细江的细上面印象深刻,然后回答:“很可惜,可是我已经拜托杉浦康平先生了……”
请到杉浦康平,我想这下没戏唱了。再怎么说他都是编辑设计界的大师,是当时最激进的设计师,我完全没有办法和他竞争,只好放弃。“可是,如果杉浦先生需要人手帮忙的话,不管是照相制版剪贴也好组版也好,我什么都可以做,能不能麻烦您帮我跟杉浦先生说一声呢?”即使如此我还是尽可能争取机会。
“说是可以跟他说一声啦,该怎么做好呢……”细江先生后来曾经像这样描述过当时的状况:“《蔷薇刑》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本摄影集,这么重要的书,我根本不可能交给一个我连他在做什么都不晓得的人去做装帧。”
几天后,杉浦先生本人拨了一通我想都没有想过的电话来,说如果方便的话问我要不要过去玩。我马上翘班跑去杉浦先生闭关工作的旅馆,帮他粘贴照相制版的版面。“如果你昨天来的话三岛先生还在这里,真可惜啊。”不知道杉浦先生是不是从细江先生那里听说我是三岛由纪夫的粉,才对我说这番话。“耶?真的吗?那为什么昨天不叫我来呢?”虽然我很想提问,可是杉浦先生找我的目的并不是要介绍三岛由纪夫给我认识。毕竟这是在帮忙杉浦先生工作的前提之下,配合工作的进行状况他才会在这一天叫我来,这也没办法。然而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非常清楚,在我知道三岛由纪夫曾经待在这房间的那瞬间,我觉得房里的空气好像也因为三岛由纪夫而产生磁场,不知不觉深深吸了一口三岛由纪夫呼吸的空气。
和细江英公碰面几个月之后,某天细江先生突然打电话来,说寺山修司找宫城真理子担任主角的音乐剧要演出,请他拍海报照片,问我说如果我有空的话有没有兴趣来设计海报。细江先生的邀约让我非常兴奋。
透过细江先生的介绍,我在有乐町站前一间狭小紊乱又派头十足、文化人经常聚集的咖啡馆和寺山修司碰面。寺山修司身材魁梧,肤色微深,有点驼背。他理颗慎太郎头,额下一双铜铃大眼垂首盯着我看,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请坐。他野性的眼眸看起来像是在阴影中伺机而动那样,混杂着自信与不安。整个人不可思议地融入这个派头十足的空间。我非常乖巧,心怀胆怯坐立不安,就这样静静听着细江英公和寺山修司对话。
寺山先生起立之后就像石原裕次郎那样变得更高大。明明很高却老吊眼看人,作风也很裕次郎。我想说不定他意识到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试着扮演裕次郎。他在店里遇到认识的客人,和对方说嗨打声招呼,可是眼睛还是一直瞪着对方。我跟在两位名人背后走出店家。虽然我想在道别的时候说个什么妙语吸引他们注意,可是想不到什么好点子。结果问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等下你打算去哪?”
“我要去看拳击。”寺山修司和拳击,单单这样,感觉这件事情就突然具备了某种思想性。
“拳击有趣吗?”
“是啊,拳击是血与泪的蓝调啊。”
驼背高挑的诗人抛下了一句仿佛是黑白外语片台词的话。他伫立在黄昏人群骈肩杂沓的大街,拦下一部时机恰到好处来到跟前的出租车,消失在后乐园方向。先前我一直觉得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装模作样,可是这时候真的被他的虚像搞得头皮发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就是所谓明星独特的哀愁吗?有种说不出的感动。总而言之,寺山修司在我内心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这件事毋庸置疑。
我和细江英公、寺山修司短暂相遇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是把创作和生活方式两者切割开来思考。但是他们两位彼此都是把艺术和人生并在一起思考的人。这件事情对我造成非常大的冲击。对于仅仅待过设计师环境的我来说,这是一种文化冲击。我在这时候才第一次被迫感受到艺术和设计之间有着明显的裂痕。想要填补这个缝隙必须将创作和人生平面化,把两者衔接起来,然而在从事设计行业的状况下,这会变成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如果要将设计艺术化,必须打从根本去质疑设计的存在,从否定设计的地方出发才行。然而我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勇气呢?我为此感到忧心。
自从我脑海里出现这样的想法之后,想要尽快逃离公司和其他领域的艺术家一起做些什么的这种冲动开始让我坐立难安。渐渐不太关心设计界的动态还有其他人的工作,变成觉得怎样都无所谓的状态了。
另一方面,日本设计中心内部以年轻设计师为核心,开始透过举办变装宴会和扭扭舞大会来痛快缓解平日的欲求不满及精力过剩。当时为了好玩而拍的电影还由我来担任主角。
电影叫作《高中三年级》。高中毕业的“我”和同班女学生在校舍屋顶上为将来的爱发誓,交换初吻。我在毕业的同时开始工作,成为中华料理店的外送员工。某天我要去附近的大公司外送拉面。门口柜台小姐竟然就是当初一起发誓的那个女同学。一个是中华料理店的外送小弟,一个是一流公司的柜台小姐,这之间的落差真是太大了。而且当天还亲眼看到这个女孩已经成为公司上司的情人。我望着两人搭手走在银座路上的背影,豆大泪滴簌簌滑落的特写,最后在舟木一夫《高中三年级》的歌声中打上字幕剧终。这是出非常幼稚的三流通俗剧。担任“上司”的是我的上司永井一正。平光的赛璐珞框眼镜配上惟妙惟肖的希特勒小胡子让人觉得相当好色。“柜台小姐”后来则成了黑田征太郎夫人。
炫目的草月艺术中心
这段时期,草月艺术中心热烈举办现代音乐、爵士、西洋舞蹈、乍现、动画、地下电影等充满活力的前卫艺术活动。设计界有和田诚、杉浦康平、栗津洁等人参与制作海报或手册。我非常非常羡慕他们可以跨足艺术运动,可是我口才不好,个性又非常怕生,几乎不可能和这些很难讨好的前卫艺术家交朋友。在这点上,和田诚就明确表明自己根本不懂什么前卫,最讨厌前卫了。可是这样说不定反而让这些人对他更有好感。
事实上,前卫艺术是一种概念性的创作,我不像和田,虽然觉得很难进入、有点无聊,而且实在是看不懂,可是我本性认真,即使如此还是设法努力用功去理解,不管看懂看不懂都还是经常跑去草月会馆参加这些前卫活动。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被前卫观念洗脑,觉得正因为这是概念性的东西所以才有趣,不知不觉大脑的新皮质开始活性化。
草月艺术中心的活动全部都很有刺激效果,特别是现代音乐和默片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透过这两种艺术,我将达达和超现实主义转变成我的创作意念核心。我之所以会特别在意二十世纪初叶的艺术,最直接的原因是非确定音乐、法国新浪潮电影、法国新小说,还有波普艺术等现代艺术和文学,都是发源自达达和超现实主义。
我绝对不可能忘记的,最具冲击性的一个事件,是一九六二年秋天约翰·凯奇的演奏会。白南准把整座钢琴当成乐器,除了键盘之外,还用铁槌敲打其他的部位,加大音量,用喇叭中传出的巨大暴力声响攻击听众的三个半规管。凯奇也将桌上罗列的各式厨房用品发出的现实声响转换成简直像是哥斯拉或者是拉顿怪兽的疯狂咆哮,用非常骇人的手法彻底破坏长久以来的音乐概念。他们将听众引入恐慌,让他们感受日常的非日常化、随机性引发的秩序破坏、存在的非存在——以这些效果为目标,彻底改写艺术的价值观。当然,我自己的现代主义设计思考架构也受到强烈冲击,彻底粉碎变成木屑一般。
这阵子读的书几乎也都是和前卫艺术有关的东西,尤其是接二连三阅读电影论和法国新小说的作品。其中我特别喜欢阿兰·罗伯-格里耶。然而另一方面我也为和这批前卫作品完全相反的浪漫主义作家三岛由纪夫和涩泽龙彦,为萨德侯爵、乔治·巴塔耶、于斯曼他们所创造的颓废与感官世界倾倒不已。只要是三岛和涩泽书中登场的人物,无论是谁我都照单全收。相形之下,设计领域没有任何一本书或一种思想会吸引我的注意。
High Red Center的乍现活动
当时日本艺术界新达达主义办了很多亮眼的行动。上野东京都美术馆召开独立沙龙展,高松次郎、赤濑川原平和中西夏之等人组成一个名为High Red Center的团体在街头或列车中展开各式各样的乍现活动。其中一名成员赤濑川原平,艺大出身的佐佐木丰曾经带我去他家拜访过一次,所以认识。我是透过日本设计中心一名女文案介绍才认识佐佐木。他在高中的时候是大赤濑川一届的学长。High Red Center其他成员我还认识三木富雄和筱原有司男。我经常在展览和美术杂志上看到他们的作品,可是现在完全记不得是在哪里怎么和他们认识的了。首先,我不认为他们对设计或日宣美展有多少兴趣,应该没看过我的作品才对。总之我还是去过他们家玩,也去参观过他们的工作室。
我只记得一个关于赤濑川和小牛(筱原的昵称)的回忆。我想应该是小牛在新桥车站背后那间内科画廊办个展,我逛完准备回家时发生的事。画廊附近有一家质量没有保证但是价格很便宜的咖喱店,赤濑川、小牛和我三个人跑去那里。我记得价钱应该是三十日元。因为实在太便宜让我有点怕,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一天到晚吃饭都是这种价格,面对这种超低价咖喱他们也面不改色。
狭小阴暗的咖喱店中,只有店东一个老伯伯,客人只有我们几个。送来的咖喱味道很恶心,不知道是什么总之闻起来很臭。吃完之后小牛走去厨房后面的厕所,但是马上脸色大变跑回来。“惨了,厨房挂着猫肉啊。”我们三个不知不觉面面相觑,慌忙把各自的三十元摆在桌上逃出户外,冲进新桥车站的厕所,用洗手台的水不停漱口。
回家路上,赤濑川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组的那个High Red Center,我说我不想要成为必须吃猫肉度日的前卫艺术家,虽然嘴上回绝他,可是心里很开心。我开玩笑说如果我加入的话,就要把横尾的“横”换成英文,团名就必须要改成High Red Side Center了。
一九六四年一月某天,我收到一封High Red Center的邀请函。
(前略)High Red Center根据S·P·C(Shelter Plan Conference)的委托,负责主持Shelter计划。
我们在接下来的一月二十六日、二十七日两天会驻留在日比谷帝国饭店本馆,接待各位嘉宾。
过去High Red Center通信是针对一般大众广发,然而这次我们有限制份数,基于S·P·C来进行筛选,您是特别获选的嘉宾,因此我们才发布Shelter计划的通知给您。
我们由衷期待您以贵宾身份大驾光临。大家提供协助的计划数据及结果,将在四个月内个别透过S·P·C及Shelter计划公开。
这个通知事属突然,或许有说明不清难以理解之处,在您光临之时,我们希望能够针对S·P·C对您进行更详尽的说明。
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七日
信中用冠冕堂皇的说法标示“您是特别获选的嘉宾”。内容简直像是江户川乱步笔下怪人二十面相发来的信,然而还是带着一种古怪的魅力,让人心跳加速。可是这活动毕竟是这群人搞的,完全无法想象他们到底有什么企图,如果就这样变成他们作品的素材那就中计了。我意识到有某种危险,就打电话给赤濑川确定一下状况:“这到底是在做啥,这样乍看看不懂啊。”
“嗯,是啊,我们也不太清楚,你可以拉人一起来,只是看看。”
“可是信上写说‘您是特别获选的嘉宾’。”
“嗯,是啊,可是找人一起来也没关系喔。”
结果还是问不出什么可靠的信息,但他那种故作玄虚的口吻反而掳获我的心。自己一个人去感觉真的很恐怖,所以我想邀宇野亚喜良和和田诚一起去。可是仔细想想和田对前卫艺术非常过敏,宇野先生接触的程度感觉没我这么深,可是他是一个很有自觉的品位人士,我想他一定会答应。
“宇野先生要去吗?”
“好啊,好像很好玩。”
“可是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喔。”
“嗯,我是觉得不会怎样啦,横尾小弟你要去的话我就去。”
这种应对法是宇野先生的固定模式。
除了邀请函之外,信封里还装了一份“参加者须知”,描述像是要打领带、戴手套啦,或者要从帝国饭店旧馆正面入场,等等好几条注意事项。我依据须知跟饭店前台问路,结果对方说这个人没有入住。我心想奇怪,和宇野先生在大厅东张西望,结果一个身穿皱巴巴黑西装脸戴太阳眼镜的男人一副神经紧张的样子靠过来,说他们是秘密借用房间快点过来,催我们赶快到某号房去。
敲门之后,有人开一个小缝瞄了一眼,赶紧把我们拉进房间。感觉戒备相当森严。我跟认识的前卫艺术家打了声招呼,介绍了一下宇野先生,可是他们好像只能说明基本事项,禁止私下交谈。全体不过才三四个人,记得他们身上穿着某种像是白色实验袍的衣服。墙上贴着巨大的照片,三个日本人像标本一样,典型身长腿短的身材背对画面全裸。是High Red Center成员高松、赤濑川和中西的裸照。看到照片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像是被逼到绝境,有种性命垂危的感受。我的身体和他们不一样,是身短腿长的欧美人体型,可是如果对方要帮我拍裸照我还是很难接受。还好不用脱衣服就这样穿着西装上下前后左右拍六张照片,接着一一测量我们的尺寸;嘴巴尽可能把水含住,然后检查吐出来的含水量;脱下衣服泡到浴缸里面计算体积……像玩具一样被彻底操弄之后,对方说要做一个可以和我完全吻合的棺材(他们把它称之为Shelter)送给我,用现在的物价来看大概跟我们收了三万日元左右。赤濑川当时正在做千元钞的仿制试验,说不定这玩意只值一千元。登记名簿上面泷口修造、白南准、小野洋子、筱原有司男、冈本太郎等鼎鼎大名的艺术家都已经来过签过名。更令人震惊的是隔天朝日新闻社会版头版大篇幅报道赤濑川原平印刷千元伪钞接受检方调查的消息。在此,日常、艺术和犯罪的分别即将消失。
从插画到设计
我一边向往前卫艺术,一边照老样子在日本设计中心做“朝日麦酒”的工作。可是觉得公司的工作终究不是自己的工作,所以尽可能全心投入兼差接案的京都劳音和藤原歌剧团的海报制作。劳音的贝多芬、歌剧团的普契尼,还有《蝙蝠》的海报渐渐发展出新的路线,我开始做出感觉。想要摆脱先前创造出来的独家格纹风格。因为我对画格纹看起来就像我的图这件事情产生不满与困惑。对我来说,历尽艰辛找到一种形式把它内化成为自己的风格之后,这种形式就不再那么具有魅力了。困在单一的形式当中我无法忍受。这不单是因为我的个性喜新厌旧,还因为到头来,我要的形式其实存在于追求的过程当中。
我在创作中所获得的快乐包含追求形式。所谓追求形式,包含拓展表现的可能性,也包含追求自由。形式的破坏总是随同快感一起发生。摆脱对自己而言最重要最执着的事物重获自由,没有任何经验可以比这更爽。此刻对我而言,就是要抛弃格纹风格这种注册商标。
我在画插画的同时发现自己对设计更感兴趣。想要从这阵子以插画为主的设计转换成试着用摄影或字形为主体来做设计。我的灵感来自达达和俄国构成主义的字体设计与摄影用的蒙太奇和拼贴技巧。然而将这种技巧引进设计就某方面而言也有其危险之处。因为这种艺术思潮最重视的特质是随机性。现代设计的造型思想在无意识当中包含着一种义务:必须要带给观者秩序、平衡与安定感。随机性会把破绽带进画面当中,带着让观者感到不安的性质,在根本上和设计的思想是对立的。
一九六三年快结束时,我下定决心要辞掉日本设计中心的工作。由于龟仓雄策、田中一光已经离开,后继辞职在心情上比较没有负担。我先前就跟宇野亚喜良谈过想要开一间类似纽约图钉工作室那样由插画创作者组成的公司,再加上支持这计划的另一位插画家Haracho——原田维夫总共三个人,终于在第二年二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