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谨言慎行（4）
江潭回到宿舍楼的时候，公共区域的挂钟时针指向“7”，窗外已经漆黑一片，眼下正是太阳在南回归线上徘徊的时节，位于北半球的中国将迎来一年当中夜晚最长的日子。
小厨房的灯熄着，江潭把装万向轮的拉杆箱竖放在地砖上，慢慢地推开厨房的门，透过窗户朝南面望。她什么都没有看到——相邻的那栋寝室楼虽然只有六层，却和这一栋挨得极近，足够密不透风地禁锢住小厨房的视野了。
身后传来轻轻的振动声，短暂而细碎密集，江潭听见了几拍自己的心跳声，她心悸地转过身，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自己的拉杆箱旁边，手中抱着什么东西，体态畏畏瑟瑟的。江潭看不清楚那人的面貌，却也从举止看出她是703宿舍的许知落，而刚才的振动声，显然是拉杆箱的万向轮突然摩擦地面时发出的。
许知落朝江潭点头，声音微弱地说了几个字。江潭觉得她应当是在说“对不起”，为不小心撞到自己的拉杆箱而道歉，于是江潭也点点头，表示谅解。
江潭走出厨房时，许知落朝左侧挪了几步，像是生怕挡住了江潭去拿回拉杆箱的路。这样一来，许知落几乎是背对着江潭了，江潭看不清她怀里抱着的东西，却在与她擦肩而过之时，注意到了她那看起来过大的书包。
江潭下意识地问出口：“你也刚刚回来？”
“嗯。”许知落没有挪动脚步，像是在等待江潭离开，这样她才好单独进入厨房。终于鼓起了些勇气一般，许知落微微地放大了些声音：“我们专业最近，都在图书馆做专业项目。”
“现在是周末，你们真是辛苦啊。”江潭以一句感叹终结了这场简短的对话，同时把拉杆箱的柄握在手中。
江潭不认为许知落会再说些什么，因为这个学电子信息专业的女生内向得过分。只有和廖萱在一起的时候，许知落才会在廖萱与别人交谈的间隙偶尔插几句话，独自一人的时候，许知落不会回应除了疑问句之外的任何搭话，即便在回答别人的问题之时，她的声音也颤颤巍巍的，就好像，她其实并不确定对方问的人是她，时时刻刻都在疑心自己搞错了什么。
也许是703宿舍的许知落就在身后的缘故，江潭不自觉地选择了靠左的路线，也就是经过701寝室的门前绕过餐桌，抵达702宿舍的门口。
对面的703寝室有很明亮的光，廖萱有可能在宿舍。路离离显然不在学校，按照她自己所说的话，从礼拜五下午到礼拜三都是假期。
江潭经过701宿舍的时候，隐约感觉到黑暗的门缝里有什么光线在闪烁，像是电脑充电器没有被及时拔下来，而发出的红色闪光。
虽然上个月学校还开展过安全教育活动，宿舍管理员也张贴告示，提醒学生离开宿舍或睡觉之前拔掉设备充电器，杜绝火灾隐患。
但是对于年轻人来说，这种“举手之劳”很难做到，因为现如今电子设备的重要性简直相当于人体器官，给手机和电脑充电的最佳时间段，当然是人暂时不需要它们的时间，比如睡觉，又比如出门办事。
江潭走到702宿舍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小厨房，许知落已经抱着怀里的东西走进去了，只露出穿着羽绒马甲和肥大毛睡裤的背影。
江潭暗自评判着许知落这个女生，她内向、怯懦、体态不佳，穿着打扮也毫无品味可言。不过，许知落的五官长得很耐看，身材也比较匀称，虽不是江潭和雅济这种高挑的类型，也不像路离离那般娇小，但是上身和腿长的比例很到位。
江潭心想，许知落如果好好地打扮一下自己，再自信一些，走路时挺起胸抬起头来，想必也将成为一个青春靓丽的少女。
看见坐在电脑屏幕前的单晓筱时，江潭很惊讶：“你今天，这么早？”
“就算准备考研，我也得过周末，是不是？”单晓筱没有回头，而是晃动鼠标，将屏幕上的国产电视剧切换至下一集，又拿起桌案上的罐装可乐抿了一口。
江潭瞧见易拉罐壁上的水珠，不由得皱了皱眉。她从未见过单晓筱喝热水或者牛奶，各种伤害身体的碳酸饮料倒是不会断，不是冰可乐，就是冰雪碧。
原来自己周末回家的时候，单晓筱会提前回到寝室。江潭不免心生怀疑，虽然平时勤勉的大学生在周末放松一下，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单晓筱七点钟之前就回到宿舍刷剧的日子，正好是江潭每个礼拜回到家中的日子，这件事让江潭免不了多想——单晓筱平日里驻扎在图书馆，是因为不愿和自己共处一室吗？那么自己这个礼拜提前回来，单晓筱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不情不愿，甚至极度反感。
单晓筱很反感自己。江潭怀着这样的想法，心情复杂地绕过单晓筱和她的桌子，尽可能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但拉杆箱的小轮子们还是不争气地发出了声音。
单晓筱果然转过头，只瞧了江潭一眼，便说：“我寒暑假回家的时候，也用不着这么大的箱子。”
江潭知道单晓筱说的是实话。报到那天，江天询问单晓筱家住何处，得到的回答是“山东”。江潭没有去过北方，她甚至没有坐过哪怕一次长途火车，自幼至今的出行经历里，她都是和父亲一起坐飞机前往世界各地。对于山东这个省份，她只知道单晓筱回一趟家，需要坐四至五个小时高铁，或十三个小时普通火车。
单晓筱确实是那种只背一个旅行包、带好钱和通讯设备，就可以独自搭乘交通工具前往任何地方的女生。江潭不行，她每天都要换一整身衣服，要化妆和卸妆，要按照洁面、拍爽肤水、涂乳液和眼霜，最后再涂抹精华的严格步骤进行护肤。
江潭很少自己清洗和晾晒被褥之类的大件物品，因为身为娇小姐的她有条件不做这些事情，但她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每周都必须把沉重的被褥装进拉杆箱，拖回家中交给保姆处理，再把一整套干净的拖回宿舍，重新铺到床上。
女生宿舍的管理很严格，谁也不能替江潭完成这些事，因而在单晓筱的眼里，每周都要把重物弄下七层楼，再弄上七层楼，外加拆一次床和铺一次床，江潭的这些工作才是确确切切的苦差事——单晓筱是个随性女孩，她极其讨厌做家务，因而也很厌弃铺床这种事情。
江潭只得回答：“我可不行。”
单晓筱没有继续看她的电视剧，而是问江潭：“我知道你有洁癖。这是因为你的家人都很爱干净吗？”
江潭不明白单晓筱为什么要和自己交谈下去，如果她认为自己提前回来是件扫兴之事，不满自己打扰了她悠闲自在的独处生活，那么自己也已经尽可能地减少动静，表明无心叨扰的态度了。可现在的情况却是，单晓筱表现得并不像被打搅的那一个，反倒主动地搭起话来。
“我不知道。”江潭想了想，回答道：“我爸爸不算爱干净，只是因为不会做饭，就雇了薛姨。薛姨很爱干净。”
在江潭的印象中，薛姨在家里总是忙前忙后，每天至少清扫两次地板，洗衣、做饭等家务更是让她连轴地转。但事实上，江天从来没有要求薛姨做得这么好，江天是个随性又大气的汉子，不会在生活环境这样的事情上吹毛求疵，更不会指责年迈的保姆哪怕一句。
江潭虽然生性好洁，却更加在意自己的生活，平时呆在自己房间的时候，她不喜欢有人进来打扰，只有需要薛姨清洗几件衣服的时候才去拜托她。江潭有的是化妆打扮的闲工夫，却没有使大小姐脾气的闲工夫。
这样想来，薛姨喜欢整理家务，是其个人心性使然。江潭精致讲究，恐怕也是基因里注定的事。
“我以后注意。”单晓筱把空易拉罐丢进垃圾篓，塑料袋被撞击、拉扯，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
江潭没有想到单晓筱会如此表态。尽管“以后注意”并不意味着单晓筱会意识到，她洗脸的方式经常导致盥洗池湿乎乎的，她一个月只晾晒一次的被褥会滋生螨虫，她挑选的那扇蕾丝边窗帘是多么厚重、多么自作聪明……但江潭的心底依旧涌入一种别样的暖流，堵塞住了一个又一个孔洞，让她再也说不出嫌弃和斥责的话来。
“没事。”江潭只能这样回答，她脱下大衣站起身，朝宿舍门走去。
江潭回来的时候，拿着两袋热好的纯牛奶，她默然地将其中一袋递给单晓筱，回到座位上把另一袋牛奶倒进高脚杯里。江潭听到单晓筱“噗嗤”地笑出了声。
江潭只是微微一笑，抿了一口热牛奶，什么都没说。
“我们聊点别的吧。”单晓筱居然关掉了播放器，侧过身子面朝着江潭，露出好奇的表情：“你是不是谈男朋友了，江小仙女？”
这句话中值得在意的信息很多，但江潭没有问单晓筱是如何得知网友们称呼自己为“小仙女”的，也没有问她是从何处得知自己有所谓“男朋友”的。
江潭定定地望着单晓筱：“你怎么知道？”
她甚至没有想起，自己应该先否认的。
“他来楼长室找过你，被我碰见了。”单晓筱回答，她又说：“他很好看。原来你喜欢偏日系的男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