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医生的仪表和风度

在临床工作中，医生为了取得患者的信任，适当地“包装”自己，无可厚非。

江湖游医为了骗取信任，故弄玄虚，装出一付道貌岸然的样子，让人莫测高深。而我们有些医生却往往走了另一极端。他们受过正规的专业教育，也具备一定的实际经验，有合法的医生执业资格。但总以为，我只要给你看病就行了，其他都是不值得计较的事。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允许患者挑选医生，以便得到更好的医疗照顾。在这种情况下，更加要求医生注意仪表风度，更好地展示自己。

仪表风度与衣着打扮或面貌身材的美丑是不同的概念。它们之间似有一些关联，但又绝不可以混同。如果说，美丑是天生的，即使经过化妆、美容也难有根本性的改变；衣着打扮可以在一定程度改善外观的话，那么仪表风度却主要是通过谈吐举止来体现的。换句话说，仪表风度主要是内在文化素质的反映。

一个演员可以根据剧情需要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那是经过长期特殊训练的结果。而医生的仪表风度则只能通过长期的工作实践、医德修养和专业的知识经验积累逐渐形成。因而医生的仪表风度具有自己的专业性，是完全不能用“漂亮”或“帅”来概括或代替的，也是不能“扮演”的。

我曾见过一位自认颇有“表演天才”的年轻医生，据说他有能力随时控制自己的语调和感情，甚至声称他“能指挥自己的眼泪”。但是没想到，病人及家属对他的评价竟是“虚伪”。显然，他们需要的是发自内心的同情和千方百计的救治，而不是某些强装出来的表面现象。

刚走上临床的年轻医生常常会因自己长得太“嫩”而苦恼。从前，女学生都喜欢扎两条辫子，医学院毕业到临床工作后，辫子却成了她们“嫩”的标记，门诊患者经常抱怨：“等了半天，一个小辫子医生就把我打发了。”于是她们只好戴顶白帽，捂上口罩，可是无论怎样也仍难以掩饰年轻人的形象和举止。回想，我虽是工作几年后到这个医院的，仍有护士说“怎么又来了个小年轻学生”。有次半夜出诊给一位苏联老大妈看病，她当时很痛苦，根本没顾得上看我是什么样子，经过诊断处理，症状减轻了，还没说什么感谢话，竟突然冒出一句“多么年轻的小大夫啊！”让人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还有一次我夜间提着出诊包进了患者家，家里人打量了半天，问我“大夫呢？”原来人家以为我是帮医生提包的学生。总之，这是没办法的事，每位医生都是从年轻时当起的，谁也免不了要经过这段时期。

无疑，医生也应该注意衣着，甚至也可以讲究美。但是，美有各种模式。医生的美应该体现出稳重大方，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印象，女医生可以化淡妆，显得更加神采奕奕。但不宜奇装异服、浓妆艳抹，给人造成虽然美丽却有点轻浮的感觉，像歌星或时装模特，那就不大妥当。当然，如果服装不整洁，头发散乱，男医生很久不刮胡子，显得邋遢和随便也不好，都会失去患者的信任。

医生与患者及其家属谈话时，应该举止庄重，态度和蔼，语气柔和而恳切，表达意思慎重而清晰，叙述有条理、有分寸。碰到自己没有把握的问题，不能想当然地随便说。在这种时候，诚恳老实地承认自己不清楚，可向上级医生请教后再回答。这样做，一般不会影响自己的威信，相反，认真负责的态度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取得更多的信任。

临床医疗虽是一种非常严肃的工作，但医生也不应只会板着面孔说话。相反地，当患者情绪紧张或沉重时，医生也可以对患者说些轻松的话题。例如在为患者做一些局麻下的小型手术时，在不影响自己工作质量的前提下，为了分散患者的注意力，消除紧张情绪，也可说几句鼓励和安慰的话，甚至聊几句闲天。

但是和患者聊天只能是一个小插曲，永远只能居于从属地位。相反，应强调另一面，即医生对患者和家属的谈话，本质上是一种职业性谈话，要负责任的。我曾多次用极端的语言向年轻医生们阐述这种谈话的严肃性。我告诫他们，无论在门诊或病房对患者及其家属谈话时，都要有一开口就被录音的准备，准备有一天录音成了被送上法庭的物证时也无懈可击。这种情况虽然很少见，但确实有过，因而应有责任感和警惕性。

一个人生了病，他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会出各种主意，来表示自己对患者的关心。不管说得对与否，说完就走了，不存在任何责任问题。可是医生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因为患者是通过办理正规手续到医生面前的，他们之间是契约关系、法律关系，医生对自己所说的一切都要负责任。

几十年前，我曾陪一位著名的老中医到患者家看病。路途较远，在汽车上他和我聊天，谈笑风生，非常随便。但离患者家近了，他的态度也就逐渐严肃起来。待到下车进门，走到患者面前，再看他的一切言谈举止，已经完全符合一位资深医生应有的风度。

我当时年纪还轻，暗自笑他简直像个演员在上戏前酝酿情绪。之后，我慢慢理解其中的深刻道理，随着病家的接近，他已把思绪集中到患者身上，他不仅要用自己的才学为患者解除痛苦，而且他本身的出现就要能使患者增强信心和感到安心。从那以后，我开始知道不光是医生的知识经验能治病，而且医生的仪表风度在治疗中也具有重要作用。但这与前面所述的“表演”完全不同。

医生，特别是年轻医生，不应该为显得深沉而总是老气横秋、死气沉沉的。我非常赞成他们在工余时间用一些轻松愉快的活动来消除疲劳、保持身体健康和勃勃朝气，甚至也不计较他们在某些生活细节上大大咧咧、马马虎虎，但绝对不允许把那种作风带到工作中去。

从事不同职业的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场所和工作纪律。凡以物为对象的职业虽也要求严格的纪律，但对仪表风度的要求就可能低些；而只要涉及人，即应在仪表风度方面有不同程度的要求。我们到商店，目的是买东西，但是有谁会对一些扎堆聊天、对顾客爱搭不理、态度冷漠或粗暴的售货员不反感呢？相比之下，对医务人员无疑应该有一个更高的标准。理由首先是医务人员应该有更高的文化素质，其次是患者有他本身的痛苦，售货员让顾客生气已经很不好了，如果医务人员不仅没能使患者减轻痛苦，反而让他受了气，也许因此而添了病，那就更不好了。

据我所知，患者生气并非总是医护人员的错，有时是患者急躁或误解所致。我们应有较高的风格和较大的器量。对不明事理的患者宜好言劝导。但从实际情况看，医务人员对患者态度冷漠，说话简单生硬，甚至带训斥语气者也较普遍，应注意改进。

一位90多岁、很有文化的老太太，有几年经常找我看病。因为她是高龄老人，我总是尽先接待她，其他患者也都礼貌地让她优先就诊。但她很自觉，总是躲的老远，听到叫她的号时才进诊室。

有一天，她的儿子给我打电话，说老太太觉得半身麻木，问我该怎么办？我建议赶快带她去附近医院看神经内科。

几天后，老太太向我诉说了一肚子委屈。原来，她到一家医院挂了专家号，准备对医生详细说病情。没想到，刚开口专家就说：“你不要说话，问你什么说什么！”患者赶快闭嘴。像小学生面对老师那样，问什么，答什么。后来医生问：睡觉好吗？她答：不好，吃安眠药。医生问吃了多久？她答：有几年了。专家不高兴了，说：“什么叫几年？两、三年是几年，八、九年也是几年。你到底吃了几年？！”……

老年人也可能说话有些啰嗦或回答问题不确切，但医生应该有比较高明的本领，柔和地，在不知不觉中把话引入主题，而不是简单粗暴地打断患者说话。特别是对这样高龄的老年人，医生更应有礼貌，不能让她感到难堪。听了她的叙述，我想，也不能光怪年轻医生不会接诊。如果老专家都这样看病了，让年轻人跟着他学，能学成什么样子呢？！

从本质上说，医护人员是医院的主人，患者是医院的客人。因而无论是在门诊、急诊或病房，医护人员都不能忘了一个主人应有的礼貌和风度。患者都是来看病的，来到门诊护士台，进入医生诊室或其他地方，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待”。以礼待人原是一种起码的要求，并不降低自己。可惜，几乎医院越大越不把这当回事，这种倾向并不好。

每当我谈到不能因为医院大，医护人员就也派头大时，总有些人不大爱听，觉得医院名声响、等级高、技术强，工作人员派头大些不要紧。我谈到国外有些设备先进的大医院里，教授们对患者也很有礼貌时，还有人心里想那是“洋规矩”，不适用于中国。其实，我亲眼看见我们国内的老教授们对患者，也总是文质彬彬、礼貌有加的。

20多年前我说过，中国老百姓当时还只求能看上病，即使医生的态度冷漠些也顾不得计较。但是，随着条件的好转，总有一天人们会逐渐不满足于那种最低的要求。我担心到那时，有些医生已经不懂得应该怎样尊重患者了。如今看来，那种担心已经成了现实问题。

医生的工作场所，无论是病房、门诊、急诊、患者家或其他医疗抢救现场，只要有患者在，就不同于一般的工作场所。医生工作场所的特殊性，只有从患者及其家属的角度才能充分体会到。我们经常发现，即使是一般的健康检查，也有一些平日身体健康的人心跳加快，血压升高；常到医院门诊的慢性患者更常有心跳、血压与在家时明显不同的现象。这表明他们对医院环境仍不大能够适应，难免有些焦虑不安，至于住院就更不一般了。一个人一辈子住院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的，他们或多或少都带着痛苦，甚至带着对伤残死亡的恐惧，他们的家属也总是关切、担心、焦虑甚至伤感。他们把患者康复的希望甚至求生的希望寄托于医护人员，特别是主管医生。他们都迫切地希望能从医生的表情举止中得到一点信心和宽慰。

一个年轻医生在父母面前可能仍旧是个大孩子。但是，当他向病房走去时，就应该想到自己是医生，是患者及其家属的主心骨。我曾对一些刚毕业来医院工作的年轻医生说：医生走进病房时，他应该把自己比做一个神父走进教堂时那样的神圣和庄重。因为你是医生，你代表医院，你代表医学。

在欧洲，我见过一位年纪很轻的神父。平时，他和其他年轻人似乎没什么不一样。但在宗教活动时却十分庄重。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上帝的代表。

我们有些医院环境不安静，气氛不严肃，医护人员说话声音大，车辆噪音响，工作人员中也有扎堆聊天甚至嘻笑打闹的现象。我说过，特别是在心脏病房里真的可能随时死人，甚至几分钟前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征兆，可一下子就不行了。这不是危言耸听，说不定什么时候医护人员无意间说笑了几句，碰巧哪个患者出了危重情况，抢救无效死亡。你知道家属会怎么想吗？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若干年后，你早已把那件纯属偶然的小事忘掉了，可是家属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子孙提起此事就会说：“当年我家老人去世时，病房里的医生、护士还在笑闹！”这虽然仅是一次偶然巧合造成的误会，医务人员也许会觉得有些“冤”，但假如死者是你的亲友或家属，你对这种现象肯定也会反感的。

医院本来就是一种特殊的场所，医务人员只有随时体会患者及其亲属的心情，才能处处自觉地约束自己，使自己的形象举止和他们的心态一致起来。

有人觉得要做到这点很难。一个年轻医生曾非常坦率地说这是一种过分的要求，因为医生要长期接触患者，死人的事也是常有的。只应该对医生的工作质量严格要求，而不应在感情上加以指责。我想这是一种误解。当然不是要求医生像家属那样寝食不安，忧伤悲痛。但是，医生必须能深切体会他们的感情。带着这种同情心就必然能在工作上高度负责，并能时时处处得到家属的理解。有了这种同情心，他的感情和神态就会与患者和家属的心情自然合拍。可以说，这就是一名医生得体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