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展现凡人苦乐的平民视角
近些年来,银幕上出现了一系列与“英雄潮流”相对应的平民电影。这些影片能够以一种平等的眼光和平常的心态,立足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塑造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形象,展现他们的生存百态,体察其在温馨平淡而又充满各种困惑烦恼环境中的喜乐哀愁,《看车人的七月》《天水围的日与夜》《生活秀》等即属此列。它们在金鸡奖评奖中分获最佳男配角(《看车人的七月》饰演刘三的赵君)和最佳女主角(《生活秀》饰演来双扬的陶红)奖项,《天水围的日与夜》更是荣获第二十八届(2009)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鲍起静)、最佳女配角(陈丽云)、最佳编剧(吕筱华)四项大奖。平民视角要求创作者将目光投向市民大众和他们生命进程的悲欢离合,运用摄影机记录和表现其生存的现实状态和内心世界,传达最普遍又最广泛的社会情绪和人类情感,进而对他们所遭遇的困境和悲剧进行思考与追问。这类作品顺应大众文化的审美诉求,并非站在讽刺、批判的立场对芸芸众生冷眼旁观,而是以直面现实、直面人生的勇气对人物生存现状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关怀,通过对庸常人生的平实叙述,表达出一种强烈的生存意识以及平民本位的价值取向。以平民视角展现凡人苦乐的电影作品,一般显现出观照日常生活、为小人物立传、蕴含人文关怀三个维度。
一、观照日常生活
在诠释方式上,影片《看车人的七月》《天水围的日与夜》与20世纪40年代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电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新现实主义的倡导者西柴烈·柴伐梯尼(Cesare Zavattini)主张“生活即艺术”,认为电影应尽可能保持生活原貌,以呈现、展示生活。《看车人的七月》的导演安战军也指出影片力图按本来面貌反映生活:“在节奏和镜头的叙事上相对冷静,用平实的眼光剖析社会,拉近摄影机与观众的距离。我们采用固定的长镜头叙事,全片共270个镜头,形成相对冷静的叙事结构,在表演上控制演员‘做戏’,尽量保持生活的原汁原味。”影片中的男主人公——下岗工人老杜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和老婆离婚早,多年来与儿子小宇相依为命。老杜在夜总会门外给人看车,经常成宿不睡,挣点微薄的辛苦钱来供儿子上学。生活终于垂青了他——老杜马上就要与美丽的花店老板小宋结合了。一对新人满怀甜蜜,买了新家具,拍了婚纱照,一切准备就绪。谁知小宋的前夫出狱后反悔了当初的离婚协议,这犹如当头一棒喝,老杜即将开始的美好生活被无情地摧毁,他的悲剧性命运开始了:抄家、恐吓、砸车、毒打、失业。老百姓一切世俗而真切的愿望——和睦的家庭、健康的情感、满意的工作、平静的生活,通通落空。许鞍华执导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在客观记录原生态生活的手法上更接近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全片基本没有戏剧冲突,只是采用散文的手法,记叙了居住在香港底层劳工聚集的天水围区域的贵姐和儿子张家安以及邻居阿婆的平淡生活。当售货员的贵姐每天在超市上班,完成一系列琐碎工作,张家安放假在家看看电视,有时帮母亲做点家务,阿婆每天买菜、做饭,第二天仍然如此。影片还表现了贵姐与弟弟们给母亲祝寿、张家安和同学们一起玩游戏、贵姐陪伴阿婆去寻找外孙和女婿以及二人之间的相互馈赠,最后是阿婆与贵姐母子一同过中秋节的场景。此外,三位主角参与的教会、团契、葬礼等集体性活动也不时穿插其中。影片以淡淡的笔触,将小人物的生存状况平静如水地倾泻开来。
《生活秀》中的女主人公来双扬是“久久”酒店的女老板,她的一切日常活动均发生在一条热闹的小吃街——吉庆街上。潮湿的老城,喧嚣的夜市,嘈杂的人流,清冷的影调,营造出沉重、压抑的环境氛围,这和来双扬的生存状态趋于一致。来双扬的母亲早丧,一家的生活重担都放在了她的肩上。这个美丽且能干的女人,不仅要照看生意,还要照顾哥嫂寄养在她家的侄儿,不仅要多次往返房管局索要被别人占去的老房子,还要奔波于戒毒所看望被强行戒毒的弟弟。房子要回来后,现实利益又使家庭矛盾加剧,嫂子甚至和她大打出手。与此同时,一个叫卓雄洲的男子闯入了来双扬的情感世界,使她在经历了一场失败婚姻后久已尘封的心灵再次充满了对幸福的憧憬。影片不追求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而是随着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缓缓展示主人公的生活、情感状态,让来双扬处于复杂的社会环境和人际关系中,应对着生活带给她的各种困惑与烦恼。导演霍建起谈到影片的创作时说:“我主要把这个人物的生活像河流一样,娓娓道来。把她各个不同侧面以及生活中做什么秀都展现出来。”
二、为小人物立传
所谓“小人物”,指生活中的芸芸众生,甚至弱势群体,他们都是社会历史的基本成员。《看车人的七月》中,作为典型的小人物,生活在底层的老杜的命运被刻画得十分动人。老杜工作的第一组镜头:夜总会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上半部分,处于背景之下本已渺小的人更被挤到画面下方的边角处。他赔着笑脸指挥客人倒车,说着好话调解处理门前纠纷,辛勤工作之外还要时时给保安领班塞上两张钞票,表明一点心意。现实生活的这一切将这个下岗工人在城市中的地位和讨生活的辛酸尽展无余。老杜的生活空间亦是陋巷寒舍,狭小逼仄,一室之中,书橱、饭桌、板床样样俱全。他没有过高的希求,寻找的无非是平民生活的基本状态:和情投意合的爱人平静地度过下半生,培养儿子好好学习做有知识的人。老杜虽温和懦弱,混得也不怎么样,却一直希望凭借辛勤的劳动和真诚的心灵,实现自己的愿望。可是出狱者的归来,不仅击碎了他的美梦,还将他推向了悲剧的深渊。面对刘三的欺侮,老杜的反应和情绪一次比一次强烈,忍耐力渐至最大限度。影片展现了老杜四次与刘三对峙的情节:第一次是隔窗观望,慑于其淫威未敢直面相对;第二次是新买的准备结婚的家具被搬走,进花店与刘三理论,但还相对软弱;第三次是经历砸车、失业,忍无可忍,仍然不是“流氓无赖”的对手;第四次是给儿子过生日的蛋糕在街头被飙车的少年撞翻,在不平和绝望的冲击下,奋起对刘三进行了报复。影片在对整个事件的叙述中,将这个底层小人物从无奈、困惑到挣扎、反击的心态,表现得层次分明、细腻有致。
《天水围的日与夜》中,阿婆、贵姐、家安正是代表着生活在香港社会底层的老、中、青三代。贵姐14岁时就到纺织厂做学徒,辛苦赚钱养家并供两个弟弟上了大学,弟弟们学有所成改变了人生轨迹,成为香港社会的中上阶层,可贵姐因为读书少,人到中年还在超市艰辛上班。更为不幸的是,她丧夫后,一个人独挡风雨,将儿子家安拉扯大。然而在这种境况下,贵姐对于生活从没自怨自艾,她认真工作、辛勤努力,以乐观、豁达的态度面对一切。正如在外婆嘱咐家安要听话,“这样妈妈会开心”时,家安的感触一样:“她每天都很开心啊。”无论超市搬货多沉重,拣货多繁忙,贵姐都面带笑容,而且对待阿婆和其他人亦平和友善。阿婆年轻时曾在香港市区的繁华地段以卖水果为生,后丧偶、丧女,外孙也随父亲再组家庭,多日无缘一见。她回到天水围养老,一个人过着孤苦无依的生活。贵姐母子帮助阿婆买电视机并搬运上楼,令她乏味的生活有了一丝生趣。而随后生活上的多加关照,更令阿婆感到久违的家庭温暖。家安是一个应届会考生,成绩不算优秀,尤其是与在国外上学的表姐、表弟、表妹相比更是平凡。他没有和同学竞相攀比,也没有嫌家境不好而叛逆,相反,他性格温和、乖巧懂事,骨子里继承了母亲的平和、淡定和面对生活的勇气、担当。正如贵姐所说,“学习不了就做工喽”,似乎我们可以预测到家安未来或清闲或劳苦的生活之路。
《生活秀》中,来双扬土生土长在吉庆街,是这条小吃街大排档生意的开拓者。依靠精明勤劳,早些年卖鸭颈收入颇丰,酒店也被她经营得红红火火。她熟谙平民社会的生存法则,具有高度的生存智慧和能力。在索要老房子的过程中,她帮助房管所所长的花痴儿子娶上了媳妇,同时为店里打工的阿妹办好了城市户口,甚至和早已疏远的父亲重归于好,更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做到了皆大欢喜。但任凭来双扬如何努力,时代的变化却远非个人所能掌控,正如她面对房地产开发商卓雄洲时的感慨:“不知道他怎么就能赚那么多的钱。”不能掌控的还有个人和亲人的命运。她着力培养最疼爱的弟弟久久,希望他成为音乐家,可久久却误入歧途。她承受了婚姻不幸的折磨却在心底保有一份对爱情的纯真,渴望“爱谁就能嫁给谁”的现实婚姻,然而卓雄洲却把她当成吉庆街的一道风景和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情人,在春宵一度后对她说“不要太认真”。传统观念和现代社会的矛盾是来双扬面临困顿的根源,在世俗世界与人性本真较量的过程中,她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心境以做出适当的抉择。“在这个人物的身上,折射出时代的变迁和生活的艰辛,所以我们在创作中首要的任务就是把这个人物立起来,给观众一个立体的来双扬,她有可爱的一面,也有尖刻的一面,有理想的色彩,也有世俗的痕迹……”正如导演所力图塑造的形象一样,这个市民社会的小人物真实而丰满。
三、蕴含人文关怀
人文关怀,简言之就是关注人的生存与发展,它标志着社会文明进步的程度,反映人类自觉意识的高低。文艺作品要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凸显人文关怀,生活真实是文艺之“根”,人文关怀是文艺之“本”。一部具有人文关怀的电影,必然立足于真实的生活之上,不粉饰浮夸,不矫揉造作,运用视听手段展示人的个性与尊严、理想与信念,关注人的心灵和命运,探求人的自身价值与人生意义。
《看车人的七月》以对老杜命运的关注作为切入点,更确切地说,导演是想通过老杜的个人生存和境遇引发人们对社会上弱势群体的重视和关爱。影片展现了小人物在现实中的无奈和无助。“在底层的人群中,他们保护自己的能力更弱,参与社会进程的能力更弱,更容易被那不可控的‘阴影’纠缠住而无法自拔。”释放出狱的刘三没有一丝重新做人的气象,一如先前的冥顽不化,打骂老婆,欺辱弱者。而社会的执法者除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警告外再无其他作为,法律既没有重塑罪人的灵魂更在其后的流氓行径下显得软弱无力。老杜本是善良的老百姓,性情温和得甚至有些唯唯诺诺,他懂法、守法,可最终却触犯了法律,原因是他不得不用最激进的办法维护自己作为人的最基本的尊严。影片站在老杜的立场之上,设身处地地揭示其情感变化和心路历程,他举起砖头砸向刘三,对无望生活进行了彻底的了结,虽将自己送入地狱之门,然而其卑微的生命也迸发出了片刻的辉煌。正如论者所说:“老杜是城市中弱势群体的代表人物,一开始他的主流意识还是想凭借诚实的劳动和国家的法律,寻求最基本的幸福。他一次次自律、一次次忍让,却一次次被刘三的蛮浑击败,最后采取鱼死网破的极端手段解决问题。影片以他的毁灭对我们国家的主流话语,用文化的形式做了批评与建议。从这一点来说,影片就有了社会意义和震撼力量。”
著名电影大师伯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曾经说:“与其说电影像一个故事,不如说它像一种灵魂的状态,但是它充满了丰富的思想和画面。”《天水围的日与夜》正具此深意。影片通过平实质朴的镜头对居住于天水围普通民众的生活流程进行展示,片中多次出现的两个残缺家庭吃饭的画面更让人感受到弱势群体物质的匮乏。贵姐和儿子饭桌上的菜几乎永远是两碟青菜和鸡蛋,阿婆买来的一点牛肉也要分两次食用。此外,人物精神的痛苦更令观众黯然神伤,空巢老人阿婆每天饭后坐在桌前要发呆许久,而贵姐在扔死去丈夫的裤子时恋恋不舍,独自承担家庭重担的无助情感更通过将裤子扔进垃圾桶又捡回抚摸的细节传达得淋漓尽致,这是达观的贵姐在影片中唯一表露出的灵魂苦楚。许鞍华曾在接受访谈时表示,“我喜欢拍一些边缘的人和事……一般来讲,我对很有钱、很有闲的人都没有什么兴趣,我的基本同情不在他们身上”,显现出其以影像蕴含人文关怀的一贯立场。
电影《生活秀》中的来双扬日复一日地在小吃街谋生,她的生命与这条街道紧密相连,这里承载着她的汗水和泪水、希望与失望。影片结尾,当来双扬得知小吃街即将拆除,这片土地将要翻盖新的高楼大厦时,她的眼中流露出眷恋的伤感、对人世无着的惶恐和对未来的忧虑,这是小人物在商海沉浮中自省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的表现。导演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瞬间,运用特写镜头对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市井女子的复杂情感进行了真切体味,进而触引人们对其心灵和命运的关注、探讨,有力地传达了影片的人文精神。
世界电影向来不乏底层平民形象,如卓别林塑造的忧郁而迷人的流浪汉夏尔洛,《偷自行车的人》中命运多舛的父亲,伊朗现代电影所刻画的在战乱频仍、民生凋敝环境下生活的小人物。与反映《看车人的七月》《天水围的日与夜》《生活秀》中普通百姓生活境遇相类似的华语电影数目众多,如《半边人》《投奔怒海》《笼民》《光阴的故事》《惊蛰》《我的美丽乡愁》《三峡好人》《泥鳅也是鱼》《二十四城记》等。这些电影的创作者包括香港新浪潮电影导演和台湾新电影导演,还有大陆第六代电影导演。他们常常以成长和边缘性人物为主题,将酒吧小姐、都市打工者、女工、煤矿工人的悲欢人生以类似纪录片的方式呈现,在日常生活的流程中观照其心境和感受。继承现实主义传统的华语电影对底层民众的关注、关怀,独具人道主义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