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谱写困境之中的人性真爱
“电影艺术的现实主义,首先要求创作者挖掘和梳理生活真实的本质性特征,反映转型期的中国社会深层次的情感变迁,而不是止于记录潮水般的生活片断……”优秀华语电影对现实关注的基点,不仅仅体现在展示普通人的生活状况和社会问题上面,更重要的还在于能够深入平民百姓的内心世界,尤其是在他们的生存和精神困境中体味其心绪与情感,挖掘人性真爱所闪耀的动人光辉。人性是人类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某些共同的本性,如对生命的敬畏与珍爱、对宇宙万物的理解和包容等等。人性是文艺创作的永恒母题,在作品中展现人性真爱、人性之美是文艺创作者的终极目标。
孙周导演的《漂亮妈妈》中,巩俐不施粉黛、淡衣素服出演了一位聋儿的母亲孙丽英。影片涉及下岗、单亲家庭、残疾儿的教育等诸多问题,歌颂了母爱的崇高和人性的伟大。郑大天生失聪,由于发音不清而被小学拒绝录取,为了工作时间能带着儿子并教他说话,原在外企工作的母亲孙丽英,辞去了收入还不错的职位,干起了零活。她先是摆摊卖书,然后送报纸、做钟点工,在收入减少了许多的情况下,母子俩艰难度日。郑大受到其他孩子的嘲笑和围攻,厮打之中将昂贵的助听器摔坏,这意味着他将听不到这世界的声音,学说话、上学更是遥遥无期。孙丽英焦急万分地求助于身为出租车司机的前夫,可他却因车祸意外身亡了。命运将这个本就无依无靠的母亲推向了崩溃的边缘,孙丽英几乎被一连串的不幸所击垮,但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正常人的强烈愿望又使她坚强起来。为了使郑大能够学会说话并上学读书,孙丽英做到了一个聋儿母亲所能做到的一切:在街上看到任何事物都会时时教郑大学习发音,在家里又每每督促其进行舌头操和呼吸气练习,当郑大拒绝戴助听器时对其进行心理疏导,而再次面试时又为其鼓舞士气、增强信心……孙丽英还以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全部重担,她骑着三轮车拉一满车报纸,风雪之中穿梭于大街小巷;她一天奔波劳苦做几份家政工作,换回微薄的收入供家庭开销。在生活窘迫的同时,她还要承受作为一名女性生存于社会底层所遭受的种种精神折磨,独自一人抚养聋儿,心灵是那样孤苦无助,而丧夫之旧痛未消,险遭大款侮辱的新伤又增。孙丽英渴望有人保护、有人关爱,她对方老师萌生情愫,但自己的处境令她不敢奢望。对于生活所给予的不幸,这位母亲没有一味地怨天尤人,积蓄已久的哀怨无处释放时,也不过是在天桥上哭喊一声:“有你这样的孩子我还能到哪里去?”她以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精神在困境中前行,以无私、博大的母爱为聋儿撑起了一方晴空。影片中所表现的女主人公与聋儿的亲情至爱固然还属于血缘范畴,但并不是所有的血缘关系都能生成真挚的爱心。郑大的爸爸因妻子生育聋儿,很早就抛弃了母子二人另组家庭,在孩子的成长教育方面从未尽到一点父亲的责任,甚至连抚养费都不能保证足数提供,对待亲生骨肉,他表现出来的更多是无视和冷漠。影片中,孙丽英为了聋儿语言能力得到提高和儿童心态恢复正常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其所表现的不仅仅是亲情,更是强者面对弱者倾力扶助、不离不弃的人格至善和人性真爱。《漂亮妈妈》的主旨因透过血亲的载体升华到对人性本真的探寻和对美好人性的赞颂而格外深刻、动人。
实力派导演尹力执导的《云水谣》在第二十六届金鸡奖评选中获最佳故事片奖。影片在跨越半个世纪的动荡历史岁月中,讲述了男、女主人公被迫分离,隔海相望的一段旷世之恋,以大陆、台湾、香港三地特殊的政治空间的转换,将前尘往事与现实世界并置对比,谱写了一曲令人感伤喟叹的爱情挽歌。片中四个主要人物对爱情的态度和为爱所付出的代价在某种程度上已超越了男女之情的范畴,而上升到人性真爱的层面。左翼分子陈秋水与富家千金王碧云一见钟情,未及订婚便因台湾“二二八”事件爆发而逃往大陆,没想到从此天各一方,生离即为死别。王碧云坚守忠贞于爱情的承诺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在陈秋水走后从未间断多方寻访爱人的消息。外表柔弱的她不顾家人的安排,以儿媳的身份给予秋水的母亲悉心照料,并为其养老送终。多年来,王碧云一直拒绝身边痴情相守的单恋者,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消融在漫漫无期的等候和绵绵无尽的思念之中,最后终身未嫁,了其一生。陈秋水亦将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深深埋藏于心底,两地分隔的苦恋之中,他一次次将战地护士王金娣对自己炽烈的爱封闭于心门之外,甚至为了逃避而选择去西藏支边,直至王金娣改名王碧云追随入藏才冲垮了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如果说陈秋水和王碧云苦苦守望、长久相思更多的还是出于对爱情的忠贞不渝,那么另外两个主人公王金娣和薛子路对爱情的理解与所付诸的行动更令人感佩和叹惋。王金娣这个上海姑娘自从爱上陈秋水之后,明知这份感情得不到对方的回报,还是主动放弃了返回大都市的优越条件,毅然千里追寻进入雪域高原,并不惜更改名字为“碧云”,借此陪伴爱人身边:“王碧云在天上,她照顾不了你,我替她照顾你,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如果你真爱王碧云,我就是王碧云,那你就爱我吧!”以赤诚的情怀心甘情愿地成为别的女人的影子。怯懦而不善言辞的薛子路,从手握一枝花情窦初开的少年到手捧一束花痴痴等待的中年男子,一如既往地站在所爱之人的门前,一切只为心底那份圣洁真挚的情感。他从甘愿为情敌跑腿传信,到调动自己的人际关系帮助所爱之人寻找所爱,全然不计所得、不图私利。薛子路数十年默默地陪伴在碧云身边,关怀她、怜爱她。碧云患有风湿病,当雨天她要出门拜托朋友寻找秋水下落时,子路无限怜惜地嗫嚅道:“外面在下雨……腿……腿不要淋雨。”这个秉持“她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我一定还有机会”信念的男子,穷其一生执着守护爱人而无怨无悔。在这里,“爱情已经被过滤得非常纯净,这里面几乎没有对立面。这样的爱感人至深”。王金娣和薛子路所追求的心中之爱,集合了人性之中的无私、忠诚和执着等品质,无关功利,反而要做出奉献和牺牲,如放弃优裕舒适的物质生活,消耗一去不返的青春年华……影片《云水谣》的四位主人公在无尽的寻找、等待、追寻的情感困境中,以“飞蛾扑火”的精神为心爱的人倾其一切、付出所有,连该片的导演尹力也认为,“他们坚持的是源自内心深处的那种爱,是爱情抛物线最高点的那种超越了任何功利性的最本质的情感需求”。影片所展现的这种“极品爱情”发自肺腑,摒弃了一切物欲和浮华,至纯至真,弥足珍贵。
《暖春》由女导演乌兰塔娜数易其稿、磨砺四年精心打造而成,是山西电影制片厂摄制的一部农村题材影片。这是一部弘扬人性真爱、呼唤人间真情的佳作。整部影片讲述了爱的渴望与获得、爱的付出和回归的命题,彰显了人性的美好和高尚,温馨而感人至深。还是稚童的小花在爹娘和奶奶相继去世后被养父母虐待,饱尝苦难的心灵渴望拥有一个充满欢乐的家庭。年迈而贫弱的宝柱爹顶着儿子儿媳的压力,满怀慈爱地收养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但儿媳香草因不曾生养,在根深蒂固的“养不及生”的传统观念作祟下,对小花百般刁难。她不但诬赖小花偷鸡蛋还踩坏了小花奶奶留给苦命孙女的唯一纪念——小花最珍爱的风车,并屡次将小花骗走和送人。面对香草一次又一次的恶语和劣行,小花幼小的心灵承受了太多的伤痛,但她不抱怨更不记恨,仍以一颗善良的天使之心对婶娘香草给予宽容,为其着想,真诚以待。她将贴得最好的一锅贴饼子送给叔叔婶娘吃,在婶娘烫伤脚后用自己受伤的小手为她端来草药。为了能让婶娘生小弟弟,小花利用放学的时间捉蚂蚱为其治病,为此将东山的蚂蚱都捉光了……对待和她相依为命的爷爷,小花更是满腔挚爱。她努力学习,每次都考第一名,只是为了看到爷爷欣慰的笑容;她请求老师用铅笔头给她评作业,为的是节省作业本使爷爷少砍些柳条,少受些累;她在风雨之中去接山上的爷爷回家,自己摔得遍体鳞伤;爷爷淋雨后昏迷不醒,小花哭得死去活来……小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流露出善良的爱意,这份爱不涉利益,不掺杂念,是人类心灵深处最纯真、最质朴的表达。她因此而获得爱,又将爱传播给更多的人。大学毕业后,小花回到芍药村做了一名教师,正如片尾她的独白一样:“……因为这里有我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爱,是爱让我成长也让我明白,生活中不只有血是浓的,我舍不得爷爷,舍不得这里的大山和一草一木,我会用一生来守护和回报养育我的这片土地。”
《暖春》中的人性之美更集中地体现在爷爷身上,这个清贫的老人在目睹无人愿意收留奄奄一息的女孩时,毅然以瘦弱之躯背起小花同时也背负起由此带来的生活重担。爷爷用仅有的积蓄给小花买新鞋,令小花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温暖。看到孩子聪明好学,爷爷又萌发了让她读书识字,考上大学走出大山的愿望。可是耄耋的老人,在衣食几乎难以自足的情况下,如何能凑齐小花的学费呢?为此他每天都去砍柳条,然后编成筐卖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他因担重路滑而摔倒,险些丧命。由于爷爷的爱和努力,小花终于实现了理想,并同样以爱回报了家乡。对于宝柱,自从将他从麦秸地抱回的那一天起,老人就既当爹又当妈,苦熬苦守将他拉扯大,为此而耽误了青春,最后终身未娶。对于这种无私的奉献,老人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我这一辈子不识几个字,但我知道一个理儿,人不能见死不救啊!”“日子是苦了点,但我这心里啊,踏实!”这些朴素的语言,正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在经济十分拮据的情况下,他先后收养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宝柱和小花,并尽一切力量,倾注一生的心血将他们养育成人、培养成才。这位一个大字不识的老人却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人!“这部影片没有写大的社会生活,但写的是人的情感深处的东西,包括人性怎样才能充实,人格意识怎样才算健全,心灵怎样才算纯洁。”老人对真爱的伟大付出,都源自人性本真的善良和淳厚。正是这种善良和淳厚支撑了中华民族古老纯朴的人性之美,使中华儿女得以在世间生生不息。整部影片在洋溢着浓浓温情的氛围中,奏响了一曲人性礼赞之歌,同时也引发我们思考在欲望社会的喧嚣与纷扰中如何守望精神家园这个人类共同的话题。
《漂亮妈妈》《云水谣》《暖春》无一不在生存和情感的困境中谱写人性真爱,呼唤人间真情。导演从现实生活出发,立足于民族本土,无论是下岗女工的母爱付出还是海峡两岸的生死之恋,抑或祖孙两代的水浓于血,均将其放置于特定的历史与环境之中加以表现,使作品真正做到情动于衷而发于影,从而获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