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魏晋及南朝
(一)魏
1.魏律
曹魏称帝,最初还是承用汉律,所以明帝有“但用郑氏章句,不得杂用余家”之诏(227?)。但他即位不久,即下诏改定刑制,令陈群、刘劭等采汉律,为魏律十八篇。可是这十八篇的名称,现在已弄不清楚。据《唐六典注》的说法,魏律是在萧何的九章律外,增加劫掠、诈伪、毁亡、告劾、系讯、断狱、请求、惊事、偿赃等九篇。而《晋书·刑法志》所载的魏律序略,则在此篇之外,还举出刑名、兴擅、乏留、免坐等四篇,而说“凡所定增十三篇,就故五篇,合十八篇”。它又说“刑名”就是原来的“具律”,惟依“篇章之义,冠于律首”,“厩律”久成虚设,所以予以删除。那么九章律中余下的还有盗、贼,囚、捕、杂、户、兴等七篇,然则去掉那两篇,才能符合序略中“五篇”之说呢?但是无论如何,此十八篇之“于正律九篇为增,于傍章科合为省”,则是一件很明显重要的事实。不过当时军国多事,用法深重,科纲繁密,此新律并不能深满人意。且中叶以后,王室渐微,因之流传不远,所以才到了随朝,魏律就已经失传了。
2.肉刑之议
此外曹魏一代,有四议肉刑之事,值得我们一述。原来中国旧律,有刺面(墨)、截鼻(劓)、断足(剕)、去势(宫)等惨酷的刑罚。直到汉朝,还有黥、劓、刖左右趾等三种“肉刑”。文帝时,淳于公坐法当刑,他的少女缇萦,上书天子,说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愿没入官婢,以赎父罪。文帝为她的孝思所动,下令除肉刑(167 B.C.):把黥面改作“髡钳”,劓改作“笞三百”,刖左趾“笞五百”,刖右趾“弃市”,一时号称仁政,为历代所称道。但是把刖右趾改作弃市,已是把活罪改成死罪,把刖左趾和劓改作笞五百和三百,又往往加笞未毕,受者已死。所以外有轻刑之名,实则反是加重。因之后来不断有人提议恢复肉刑。汉末献帝初年(196?),名儒大才,如崔实、郑玄、陈纪等,都主张恢复肉刑,但是当时朝廷没有加以理会。曹操当政时(208?),荀彧作尚书令,又曾博访百官,欲申前议,但是为孔融所反对而罢。及曹操为魏王(216),他是一向主张复肉刑的,于是令御史中丞陈群(第一次),申其父(纪)论,而相国钟繇,亦赞成之。但奉常王修,不同其议,重被搁置。及曹丕称帝(220),又议肉刑(第二次),而详议未定,适值军事,所以又未实现。明帝时(227),太傅钟繇又上疏求复肉刑,诏下其议(第三次),司徒王朗甚不谓然,而议者百余人,多与朗同,帝以吴蜀未平,又寝。后来废帝正始年间(240),夏侯玄、李胜等又追议肉刑(第四次),卒不能决。这是曹魏时四议肉刑的经过。后来西晋武帝(265)时的刘颂,东晋元帝(317)时的卫展、王导、庾亮(反对者周、桓彝)安帝(397)时的桓玄、蔡廓(反对者孔琳之),也都主张过恢复肉刑而未蒙采纳。最后到宋神宗时(1068),韩绛曾布先后请复肉刑,也全都没有结果。肉刑之议,这大概是最后的一次了。
至于两派的理论:主张恢复肉刑的陈群,他说“臣父纪以为汉除肉刑而增加笞,本兴仁恻,而死者更众,所谓名轻而实重者也。名轻则易犯,实重则伤民。……今以笞死之法,易不杀之刑,是重人肢体而轻人躯命也。”(魏志陈群传)刘颂说:“议者拘孝文之小仁,而轻违王圣之典刑……今死刑重,故非命者众,生刑轻,故罪不禁奸,所以然者,肉刑不用之所致也。”(《晋书·刑法志》)而反对复肉刑的孔融,则认为“末世凌迟,风俗坏乱,政浇俗替,法害其民,故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而欲绳之以古刑,投之以残弃,非所谓与时消息也。”(后汉书孔融传)王朗说:“前世仁者,不忍肉刑之残酷,是以废而不用。不用以来,历年数百。今复行之,恐所减之文,未彰于万民之目,而肉刑之问,已宣于寇雔之耳。”(魏志钟繇传)可见恢复肉刑的主张,从司法观点言之,不能不认为有充分的理由。但从政治观点言之,则恢复肉刑,并不是减少犯罪的根本办法,如孔融所说,亦自成理;而废除已历数百年的肉刑,一旦予以恢复,则在心理上,将给与一般民众以极恶劣之印象,王朗之说,更是不易之论。后来历代屡议肉刑,而始终未能恢复者,大概这一点是最有力的理由。
(二)晋
1.晋律
晋自司马昭秉政魏室,在咸熙之初(264),即议改定律令,命贾充等十四人任其事,其中郑冲,荀,羊祐,杜预,裴楷,荀煇等,都是一时俊彦。历时四年,到武帝(司马炎)泰始三年(267)表上,四年(268)颁布,是为晋律:计刑名、法例、盗律、贼律、诈伪、请求、告劾、捕律、系讯、断狱、杂律、户律、擅兴、毁亡、卫宫、水火、厩律、关市、违制、诸侯、凡二十篇,六百二十条,二万七千六百五十七言。比汉魏旧律,蠲其苛秽,存其清约,真一时杰作。故史称新律颁于天下,百姓便之,盖当日已众论翕然矣。
晋律不但本身简要得体,而同时又得着两个大法律家为之作注:明法椽张裴有“律解”二十卷,河南尹杜预有“律本”二十一卷,皆为世所宗,晋后的刘宋萧齐,都一直承用所谓“张杜律”。前后施用,凡二百三十七年,六朝诸律中,行世之久者,再没有超过晋律的了。
但张杜两家注释,不是没有异同。南齐永明七年(489),尚书删定郎王植之上表说:“晋律文辞简约,取断难释,张裴杜预,同注一章,而生杀永殊……臣集定张杜二注……取张注七百三十一条,杜注七百九十一条,或二家两释,于义乃备者又取一百七条,其注相同者取一百三条。集为一书,凡一千五(?)百三十二条,为二十卷。”
2.张杜之注
晋律在北宋时,似尚有传本,金元乱后,遂遭佚失。但是张裴上律解的表(269?),《晋书·刑法志》上,抄录了一大段。此一伟大法律家的文字,因之尚有一部分能流传至今。现在把其中最重要的几句,摘录如下:
“其知而犯之谓之故,意以为然谓之失,违忠欺上谓之谩,背信藏巧谓之诈,亏礼废节谓之不敬,两讼相趣为之斗,两和相害谓之戏,无变斩击谓之贼,不意误犯谓之过失,逆节绝理谓之不道,陵上僭贵谓之恶逆,将害未发谓之戕,唱首先意谓之道意,二人对议谓之谋,制众建计谓之率,不和谓之强,攻恶谓之略,三人谓之群,取非其物谓之盗,货财之利谓之赃。凡二十者,律义之较名也。”
“夫律者,当慎其变,审其理。若不承用诏书,无故失之刑,当从赎;谋反之同伍,实不知情,当从刑:此故失之变也。卑与尊斗皆为贼,斗之加兵刃水火中,不得为戏,戏之重也。向人室庐道径射,不得为过,失之禁也。都城人众中走马杀人,当为贼,贼之似也。过失似贼,戏似斗,斗而杀伤傍人又似误,盗伤缚守似强盗,呵人取财似受求,囚辞所连似告劾,诸勿听理似故纵,持质似恐独:如此之比,皆为无常之格也。”
“律有事状相似而罪名相涉者:如加威势下手取财为强盗,不自知亡为缚守,将中有恶言为恐猲,不以罪名呵为呵人,以罪名呵为受赇,劫名其财为持质,此六者,以威势得财,而名殊者也。即不求目与为受求所监,求而后取为盗贼,输入呵受为留难,敛人财物积藏于官为擅赋,加殴击之为戮辱。诸如此类,皆为以威势得财,而罪相似者也。”
“夫刑者,司理之官。理者求情之机,机者心神之使。心感则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畅于四支,发于事业。是故奸人心愧而面赤,内怖而色夺。论罪者务本其心,审其情,精其事,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然后乃可以正刑。仰手似乞,俯手似夺,捧手似谢,拟手似诉,供臂似自首,攘臂似格斗。矜庄似威,怡悦似福。喜恐忧欢,貌在声色。奸真猛弱,候在视息。出口有言,当为告;下手有禁,当为贼。喜子杀怒子,当为戏,怒子杀喜子,当为贼。诸如此类,自非至精,不能极其理也。”
杜预的“上律令注解奏”中,也有一段:
“法者,盖绳墨之断例,非穷理尽性之书也。故文约而例直,听省而禁简。例直易见,禁简难犯。易见则人知所避,难犯则几于刑厝。刑之本在于简直,故必审名分,审名分者必忍小理。”
这样精密深刻的法律文字,即是和同时的罗马几位大师相比,也可以说是无愧色已。
(三)梁律
刘宋(420—478)萧齐(479—501),都是沿用晋律,没有去另立新制。到了梁武帝(502—549),欲议定律令,“得齐时旧郎济阳蔡法度,家传律学,云齐武时王植之集注张杜旧律,合为一书,其文殆灭,法度能言之,于是以为兼尚书删定郎,使损益植之旧本,以为梁律”,凡二十篇。篇目次第,全和晋律一样,只是盗律改称“盗劫”,贼律改称“贼叛”,请赇改称“受赇”,捕律改称“捕讨”,删诸侯一篇,而在水火和厩律中间,增加“仓库”一篇而已。凡定罪二千五百二十九条,是天监二年(503)完成的。
(四)陈律
陈氏承梁季丧乱,刑典疎阔,武帝思革其弊,即位之初(557),即使范泉、徐陵等参定律令,制律三十卷,其“篇目条纲,轻重简繁,一用梁法”。程树德说:“陈时修律诸人,多非律家,不过摭拾旧注,恣其粉饰,故条文虽增于梁,而纲领则毫无出入,史称博而非要,盖确论也。”
所以梁陈二律,实即晋律,其增损仅在文字之间。盖当时柄国诸臣,优于词章,而疏于掌故。蔡法度范泉之流,亦不过略有传习,而实不足当创制显庸之任。所以在梁书陈书里,蔡范二人均未获列传,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两律在唐书中尚有记载,宋史则不载,大概是在南宋时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