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人在沟渠中仰望星空
赖小晶[29]
一、我来自北大
我读过一文,题为《中国的高考状元为何全军覆没》,文中说:现在的高考状元们,中了状元等于人生失败。1977年以来,全国的高考状元,没有一人成为社会活动家、企业家或艺术家,也没有任何一个成为行业领军人物。
作者的意思是,你若不能功成名就、引领时代,便是残兵败将、残花败柳。其功利的价值观显而易见。
如果状元必得成名成家,那名校出来的学子亦当得是声名赫赫的精英翘楚。作为北大学子的我,碌碌无为泯然众人久矣,既没有著作等身,也不具备振臂一挥应者云集的影响力,甚至懵懵懂懂错过了房价暴涨的好时代,没有囤上几十套房子成为财富自由人士。
我是1983年进入北大经济系世界经济专业(后改为国际经济系)的,当时我们班30个同学中,不仅有全国文科状元,高考成绩省前三名的同学占了至少一半。如果说中了状元就等于人生失败,那北大岂不成了失败者的乐园?
北大老校长蔡元培说:你进入了北京大学,就应该抱定研究学问的宗旨。研究学问就是为了推进学问,是为了学问而学问,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或许老校长的教诲,可以稍稍慰藉一下我们这些没能升官发财的学子的心吧。
曾有北大同学对我说,她在工作时总是隐瞒两件事情:一是她的离异单身状况,另一就是她的北大出身。同样,在北大的光环下,我也曾感到压力重重、步履蹒跚;在社会期望中,我也曾困惑迷茫、无所适从。北大无形中成了我们背上的十字架,我们为达不到众人期望中的成就而自卑。
但是,我们和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北大人一样,从来没有停止过前进的脚步。我和我的同学们,作为普通的社会成员,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努力工作着,把平凡的生活过得充实而美好。
尽管偶尔会有失落感,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失败者,也从来不以为状元必定得成为什么家或领军人物。积极进取、乐观向上,做喜欢的事情,同时服务社会,保持精神的独立和思想的自由,追求真善美,努力影响周围的人。这就是我对于成功人生的定义。
如今,当青春的激情褪去,拂去世俗的尘埃,终于,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来自北大,我为北大骄傲!
二、最好的时代
80年代是北大最好的时代,思想的禁锢刚刚打破,物欲的洪流尚未到来,经历“文革”浩劫后的北大,正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思想自由”“民主和科学”精神的回归。古朴的燕园里,焕发出新的生机,纯真的学生、质朴的老师,聚集在一起,思考着个人和祖国的命运。
我对于北大的印象始于《读者》中的一文,文中写一女生,身患重疾仍坚持去图书馆学习。当时我感觉北大如天堂一样遥不可及。高考制度让我这样的贫寒子弟有机会进入北大学习,年少的我生逢其时,满眼春色,一切如梦境般美好。
我被分在31楼327室居住,从宿舍区去往图书馆,有一条穿越燕南园的近路。燕南园当时是著名学者居住的别墅区,里面住了美学大师朱光潜、经济学家陈岱孙、哲学家冯友兰、语言学家王力等许多学界泰斗。
燕南园里有几栋灰旧的小楼,有断檐颓墙、杂草小径。黄昏时穿行其间,点点夕阳从茂密的树叶间洒下,那景象总让我想起《城南旧事》里的老北京。有时我们会看到有老人在小径上散步。一次学长告诉我:那个个子矮小的老人就是朱光潜。当时我正在读他写的《悲剧心理学》,对于他关于悲剧心理的描述深为钦佩。能和这样一位伟大的学者比邻而居,我感到无上光荣。
我入学时,陈岱孙先生是经济系主任,年轻时游学欧美、风流倜傥、学富五车的岱老自称一生只做一件事:教书。他的爱情故事,在学生中传为佳话。据说当时他和周培源同时爱上了一个女孩,后来周与女孩结为伉俪,岱老因此孤独终身。这与金岳霖和林徽因的故事近乎相同,传说而已,无据可考。
回忆往昔,最深刻的北大记忆是自由的风气。北大的自由不仅体现在思想言论上,还体现在作息制度上。我的班主任田万苍老师教授日本经济,个子矮小,和蔼可亲,除了上课时间,大概一学期只能在开班会时见到他一次。班上的事务都是同学们自主管理,这和许多大学严格的辅导员制度有天壤之别。
北大老师从不点名,不强求学生上课,没有人上的课自动取消。我们的作息无人监管,学期中有同学回家一个月也没人发现。
尽管无人督促,北大的学风之好在大学中堪为罕见,每天凌晨5点多,图书馆前就挤满了等待开门占座位的同学;每晚熄灯后,走廊里也总会有夜读同学的身影。
高等数学课我是不上的,因为听不懂。考试前,我会跑到破旧阴森的哲学楼里,把书上的概念和例题死背下来,每次我都能侥幸过关。最好玩的课是国际贸易,当时中国还很少对外贸易,老师亦无实战经验,因此无论讲到哪,总是用出口草篮子打比方。这些草篮子理论,后来在实际工作中一点忙也帮不上。
我最喜欢上的是国际经济地理课,陆卓明老师讲课绘声绘色,他不仅教给我们学问,还循循善诱地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有一次听说我班同学要去郊游,他给我们讲起了户外安全知识。陆老师还是个音乐发烧友,他分批把我们领到他家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音乐中听到命运的敲门声。
后来系里开了一门课叫现代西方经济学,这是一门真正实用有趣的课。胡坚老师刚毕业不久,她上课声音极小、讲解时也不敢看我们。后来听说她当了经济学院的领导,同时期的青年老师张维迎、刘伟都成了经济学家,而当时的系领导厉以宁更是经济学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课后同学们常围在老师旁探讨问题,老师们都和蔼可亲。如今普遍的学生贿赂老师的行为,在当时闻所未闻。
我对经济学大腕们的课没太大兴趣,却常跑到中文系去蹭课。我选修了中国现代诗,津津有味地聆听老师讲解李金发、徐志摩和卞之琳的诗行。我也喜欢在北大的刊物上读海子、西川、骆一禾和戈麦的诗,感受精神贵族般的诗意人生,我常被诗词中音乐般的节律和爆发性的思想而打动。
学生会常请名人来演讲,记得其中一次,大讲堂被挤得水泄不通。演讲者几乎是用破口大骂的方式,鞭挞中国的孝道,像一个自由的灵魂在呐喊。大饭厅里也放电影,还有乐队来演出。一般有人来演出,开场白中总要奉承一通北大学生,可有一次交响乐团来演出,同学们在演奏间隙不应该鼓掌的地方使劲鼓掌,被乐团指挥李德伦骂了个狗血喷头。
也有许多校外的话剧、音乐会来学校售优惠票,芭蕾舞《天鹅湖》让我第一次领略舞台艺术的美。我们也去中关村看前卫的话剧。我在首体观看过一次演出,当关牧村出场时,不知为何嘘声四起,令我十分惊诧。
我们就这样,沐浴着北大自由的阳光,吸收着最先进的思想和理论,享受着中国最优秀的教师资源,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思考着。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每一个从80年代的北大走出来的人,身上都会有那个时代的烙印。
三、我的北大生活
在北大,班级没有固定教室,我们每天按着课表奔波于各大教学楼。第三教学楼离俄文楼大概有两站公交车那么远,如果在这边上了两节课后再赶那边的课,我们必须快走带跑才能不迟到。没课时,大家自己找空教室自习,每天晚上,图书馆和各大教学楼都是灯火通明,几乎座无虚席。
北大的体育课非常正规,要求极严,对于我这样来自小城市,几乎没认真上过体育课的人来说,压力山大。第一次跑步测试,我就在情急之下摔倒砸了眼镜。为通过体操考试,我和搭档秋梅,天天去体育馆练习“脚顶飞人”等高难动作。在北大,我学会了游泳和滑冰。夏天,我们在游泳池里戏水,冬天,我们在未名湖上滑翔。在这样的教育下,我身体变得强壮起来,大学期间几乎没生过病。
说起看病,当时北大医院离宿舍很近,在学五食堂后面。一次,同学红卫看病回来说,刚看见一老外说:医生,我这里长了个“凸起物”。这外国学生把包块说成“凸起物”了,让我们开心了好久。
那时的北京,春天也刮风沙,北京同学出行会用纱巾蒙住头脸。夏天极为凉爽,我们宿舍没有空调,电扇、凉席也从没用过。后来,再去北京时,发现空调成了家家户户的必备品,真有世易时移时空变幻之感。
周末是恼人的时光,当时鲜有人谈恋爱,正是青春朦胧荷尔蒙旺盛的时节,本能的欲望蠢蠢欲动,超我的压制坚不可摧。有时在寂静的夜晚,从男生楼会传来如群狼嚎叫般的歌声。我们常常买些瓜子酸奶,在宿舍里消磨。我们班男生住在28楼,周末也有班里的男生或老乡会来宿舍聊天。我们用最朴素最克制的方式,打发掉了那些难捱的青春时光。
有时我们会去食堂跳舞。白天的食堂到周末晚上就变成了舞场,滑溜溜的地,乌泱乌泱的人群,空中飘过“扒肘条”的香味。女生常多于男生,一曲开始,没被男生请上的女生,只能尴尬地站在旁边等待下一次上场的机会。
有一次在学五食堂门前的广告板上,我看到一幅图画,画着舞会上一女孩等待上场的背影。那画像针一样戳痛了我,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舞会。工作后,一次我出差到北京,带同事参观北大,顺便去了学三的舞会。那时节,我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没有再被冷落,最后还有男生坚决要送我们回宾馆。那一次的经历于我,是一种心理疗愈。
学生生涯是苦的,那时粮票还在流通,女生宿舍里常会有人拿鸡蛋和袜子来换粮票。我们在宿舍偷偷用电热器煮方便面,加上一个鸡蛋就算是大餐了。我们苦中作乐,在班长的带领下去过百花山、八大处、香山等许多地方旅行。在每次每人消费仅两元的艰苦条件下,同学们互帮互助,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
我们在当时几无开发的百花山的山顶上,用巨大的石块堆成“83世”的字样。5月的百花山,山上溪水流淌,桃花满坡,山谷里冰雪犹在,寒气逼人。我们二十几人住在林场的一个破屋子里,绍安同学把他的军大衣让给女生御寒,自己在外面跑步。那情那景,此生难忘。
我在北大时参加过的最盛大的一次活动,当属1984年的国庆庆典了。10月1日的天安门广场上,在庆祝建国35周年的群众游行队伍中,北京大学的学生们意外地打出“小平您好”的横幅,震惊世界。那天晚上,我和同学们在广场上跳交谊舞,还和一个中文系的美国学生聊起了《红楼梦》。当焰火升空,鼓乐齐鸣,我恍惚进入王蒙的《青春万岁》的场景中: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拥抱你们!
忘不了31楼327室窗外的古树,和古树婆娑中缓缓落下的夕阳;忘不了中关村校门前那条长长的铺满银杏叶的小路;忘不了俄文楼前的华表和燕南园的小径;以及晨曦中图书馆前等待开门的人群。经济学院的信箱、宿舍楼水房里的闲聊,还有熄灯后走廊上的健身操组成了我们青春的交响。
时光荏苒,当青春的岁月远去,同学的情谊历久弥新。我曾在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不假思索地想起了北大同学,而她们,亦是迅速回应,不假思索地接纳了我,陪伴我共同度过艰难的时光。尽管从不嘘寒问暖,久不联络,在你困难的时候,同学总会是那最贴心最温暖的支撑。
四、仰望星空的人
经历过北大的熏陶,带着北大的精神,我们步入社会,上下求索。在时代的洪流中,我们砥砺前行。我们兢兢业业地工作,真诚对待他人,做有意义的事情,珍惜每一天。我们正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自由民主科学的北大精神,用我们的学识和行动,给社会传递着正能量,感染着影响着周围的人。
也许,我们的努力微不足道,但是,每一点小小的努力,都是对于社会进步的推动。正如当年,我们在天安门广场拉出“小平您好”的横幅,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摇旗呐喊;在北大著名的三角地,我们曾用微弱的声音,唤醒人们的民主自由意识;在北大的大讲堂,那一次次挤得水泄不通的演讲,如一阵阵春风拂过冰封的水面,带给人们崭新的思考。
作为北大人,我们深知责任所在,我们亲历过中国最好的教育,沐浴过贤哲思想的光辉。北大传统早已如春风化雨滋润心田,五四以来贯穿始终的自由平等精神,早已成为我们教养的一部分。
严复说:“须知人要乐生,以身体健康为第一要义。”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举起“德赛两先生”即“民主和科学”旗帜;蔡元培开创“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学术氛围,这些优秀思想汇聚成一种精神,在一代又一代的北大人中发扬光大。
正是这种北大精神,让彼此陌生的北大人相遇时,都能感觉到心意相通。是北大精神,让我们凝聚在一起。王尔德说:“我们都生活在沟渠,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北大人,就是那些仰望星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