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灵魂深处:80年代之北大记忆(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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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北大法律系的渊源

武树臣[23]

从图书馆系调剂到法律系

1977年秋天,国家恢复高考,我在四川温江地区师范学校当老师。我和同校的几位年轻教师高高兴兴地报名、填表,但是校长的一句话给我们泼了盆冷水。他说:“你们都考走了,影响学校的正常教学,不准报考。”我们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又一想,校长的意见不符合国家政策。我们最后商定,去地区文教局“告状”。我们到了文教局,说明来意。文教局的负责同志说,国家鼓励大家报考,你们校长的意见是不对的。我们马上打电话跟校长说明一下。等我们回到学校,校长正笑嘻嘻地在大门口迎接我们。他说:“我不是有意为难你们,我是舍不得。”

报了名以后,我们就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好在那年不考外语。当时,我是班主任,每天早上6点半要和同学们一起出操跑步,白天杂事不少,没有完整的时间看书,只有晚上集中精力复习功课。

我每天晚上复习什么都有计划,一直奋战到凌晨两三点钟,伸个懒腰,踱出门来,发现别人宿舍还亮着灯,便用冷水洗个脸,继续战斗。那段时光,我自信是最晚熄灯睡觉的人,常常在似睡未睡之际,听到鸡鸣。

高考之后不久,就要填报志愿。到底填报什么志愿,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同校的宗小荣老师建议我第一志愿填复旦大学新闻系,说将来当记者好,记者是“无冕之王”。于是,我填了复旦大学新闻系。之后,突然想起来,要跟母亲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母亲说,上海又没有亲戚,生活不方便。有北京的学校吗?我说,有,北京大学图书馆系。母亲坚定地说,就报北京大学图书馆系,只要能回北京就行。

放下电话,我马上去学校办公室改志愿,老远看见办公室主任程洛玲夹着档案袋往校外走。我赶紧拦住程主任说,我要改志愿。程主任说,老武,多危险,你再晚来一分钟,我就到招生办送志愿表去了。

我们回到办公室,我用随身带来的刮胡子刀片,把志愿表上“复旦大学”的“复旦”二字轻轻刮掉,写上“北京”二字,把“新闻”二字刮掉,写上“图书馆”三字。

不久,接到校办公室通知,让我给四川省招办回电话。接电话的是北京大学法律学系的老师。老师说,我们考虑到你年龄比较大,图书馆系要学两门外语,你可能不太适应。我们在云南、贵州、四川还有两个机动名额,是法律学系的,你是党员,我们觉得你读法律比较合适。你愿不愿意?我问,法律学系是学什么的,将来做什么工作?老师回答,就是学政治和法律,将来当法官,是国家干部,也可以搞研究、搞教学。我说,我愿意学法律。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不久,我和未婚妻王永芳商量,决定把婚事办了。1978年1月下旬,我们举行了简洁大方的仪式,把婚结了。

与法律思想史结缘

1978年3月,北京大学法律学系77级82名新生,经过入学教育后,正式上课了。按教学计划,应当先开中国法制史的课程,但由于讲课老师有事情不能开课,临时调课,由张国华老师讲法律思想史的课程。在此之前,我们就听说张老师很有学问,讲课颇受欢迎。

张老师来了,他在教室门口停下脚步,问了一句,你们是77级学生吗?是!大家不由得鼓起掌来。张老师个子不高,但神采奕奕。他眉毛很浓,双眼透着慈祥智慧的光芒。张老师讲话不紧不慢,略带一点湖南口音,语言通俗而简洁,逻辑清晰,而且又符合语言规范。他讲的话,照录下来,甚至不用改动一字一句,就是一篇好文章。

在讲到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时,张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八个字“孔席不暖,墨突不黔”,接着问谁能讲一讲这句话的意思?停了一下,见无人举手回答,就问:武树臣同学来了没有?你说说看?我站起来说,孔子墨子学派为宣传自己的学说,四处游说,席子还没睡暖和,炉灶的烟囱还没有熏黑,就出发了。张老师听了,十分高兴。这次课,是我和张老师第一次对话。下课以后,我和张老师又聊了几句,张老师说:你帮我查一句话,是“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还是“取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我记不清了,下次上课时告诉我。

中午休息时,我骑车回家,从箱子里找出读儒家经典时的笔记本,查到了出处,是《礼记·礼运》。下午,我急忙回到学校,直接去了法律学系教研室,把那张记着原文和出处的纸条交给一位老师,请他转交给张老师。

后来,张老师成为我的恩师,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博士生导师,还因为我能够从事中国法律史教学研究工作,全仰仗张老师的指引和栽培。不仅如此,我的人生观、待人处事的原则等,都受到张老师潜移默化的影响。

学生宿舍在北大南门附近,房间很小,只有10平方米,屋里有四张上下床,四张书桌,一张空着的床用来放杂物。

入学时,我们宿舍在16楼128房间,就是所谓的“三角地”东侧,后来搬到37楼314房间。我们宿舍住着7名同学。

资格最老的是河山,当过兵,经验丰富,他平时待人总是乐呵呵的,说话慢条斯理,很风趣。他擅长照相,照相技术、冲洗照片效果都好。河山当时住在三里河,我家住月坛北街,星期六下午,我们一路骑车回家。河山文笔很好,读书时就组织大家写书写文章。

我的下铺是何勤华,他的生活很有规律,几点到几点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晚上10点准时睡觉,别人聊什么他也不听。他学习很用功,总是认真看书,然后时不时地记着什么。如果有什么发现或是感慨,他就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与大家分享,或是引起讨论。

刘凤鸣是从兰州考入北京大学的,他为人憨厚朴实豪爽,酒量惊人。有一次,他跟我打赌,说,如果我每天早上围着未名湖跑三圈,坚持到毕业,他就认输。结果,我每天都坚持了,不管刮风下雨。到毕业时,他认输了。

当时,我们深刻体味到,个人的命运是和国家民族的命运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或者改革开放再晚10年,就没有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

留校四同窗

临近毕业时,系里进行毕业思想教育。之后,开始填志愿,每人可以填五个志愿。经过考虑,我填报了以下五个志愿:1.中共中央政法委,2.全国人大法工委,3.最高人民法院,4.最高人民检察院,5.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

一天,系党委书记王德意老师通知我去系办公室,王老师问:为什么填四川省高院?我说,我是从四川来的,我爱人还在四川工作。王老师说,现在的政策不是“哪儿来哪儿去”了,外地来的学生完全可以报北京单位。你再考虑考虑。

正在考虑的那几天,张国华老师找我谈话。他说,小武,要不要留到系里,教中国法律思想史?将来咱们还可以下棋。我说,我当年在四川就是中专毕业留校教中专,现在,我本科毕业教本科,恐怕不行吧?张老师说,有什么不行,将来一边工作,一边读个学位。只要有真才实学,学历不那么重要。不着急,你好好考虑考虑。

我马上与爱人通信商量,爱人的意见是,以未来发展为主,教书挺好的,还有寒暑假。我把同意留系任教的决定告诉张老师,张老师非常高兴。我赶紧去系里找王德意老师。王老师说,留系的事儿,还要系里正式讨论才能定。不过,按照学校的要求,你要写一个承诺书,就是留校以后五年内,不向系里和学校提出解决两地的要求,我当时就签了字。之后,我跟张老师开玩笑地说,我签了“卖身契”了。张老师笑了一阵说,你反过来想,其实也是校方的一个保证书,答应五年内解决两地问题嘛!

张老师很认真地跟我说,中国法律思想史是个新成立的学科,特别需要人。将来,李贵连搞近代,你搞先秦,还需要一位搞现代的。咱们北大的队伍就是全国最强的了。张老师接着说,他特别想把李克强留在法史教研室,已经跟他透了点风,他没拒绝。你跟他好好谈一谈,做做工作。李克强文史底子不错,英语又好,思维敏捷,将来搞现代部分,是把好手。当时,我和张国华老师在他家里下围棋。张老师无意中说,李克强也下棋,还下得不错呢。你们俩下过吗?我说,下过。他的棋风比较稳健,不张扬,不冒进,不缠斗,往往在布局阶段就占了上风,使你不得不在序盘时挑起冲突,或者在收官时加倍小心。下完棋,我们也不数子,我说,我输了,他也说,我输了。就这样,再下一盘。结束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都以为自己没输。后来,由于李克强工作越来越忙,我们就很少有机会下棋了。

我遵命行事,在学生宿舍跟李克强转达了张老师的意思。李克强说,张老师跟他透露出留我的意思。张老师人品好,学问也好,能够在张老师指导下从事法史研究,是一件大好事。我一听,心里特别高兴。我想,将来如果能够在一个教研室工作,下棋的机会就多了。我立即向张老师汇报了。张老师也非常高兴。他不经意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们77级能够多留些人就好了。我一听这口气,心想,这留校的事儿还可能有变数呢!

过了几天,听系办公室的老师说,学校批准法律系77级毕业留校的名额是四个人。老师们都说,四个人太少了!又过了几天,听说法律系名额还是四人,学校的意见是,各系都在争,学校的房子严重不足,四名年轻的教师合住一间筒子楼房间,还不能保证呢。最后,经过法律系领导班子认真研究决定,法律系77级毕业生留校四人。根据学科发展的需要,李克强分到经济法教研室,郭明瑞分到民法教研室,姜明安分到行政法教研室,我分到法制史教研室。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三人的分配是很合理的。因为,经济法和行政法都是重点发展的学科,民法是传统的重点学科。还有一个传统重点学科是刑法,可是这次轮空了。也许是因为刑法老师没有发现合适对象,也许是没有人愿意留系教书,因为当时选择工作岗位的机会真是太多了,更不必说出国的热潮已经开始。也许是张国华老师坚持要留我到法制史教研室,才形成这样的局面。今天,这些事情都无以考察了。总之,我从此便成为一名中国法史研究者了。现在看来,可以说,在不经意之间,我选择了一个我最喜欢也最适合的工作。谢谢张老师的安排!

有一次,我们留校的四位同窗在宿舍聊天,大家商定,四人合作,写一本关于“法律文化”的书。这是一本宏观的体系宏大的书。可是,这个计划很快就变得不那么容易实现了。

首先是李克强的工作调动。李克强,安徽定远人,1955年7月出生,曾在安徽凤阳县插队,担任过大队党支部书记。在校学习期间担任校学生会负责人。留校不久后,他被选为北京大学团委书记,专门从事学生工作了。其次,我们三人各属各的教研室,教研室的一些事务性的工作要做,当助教,指导毕业生实习,还有更重要的是备课,渐渐地准备早日登上讲台。于是,我们那个宏大的计划就被排挤到后边去了。

我们四位同窗中间,第二个离开岗位的是郭明瑞。老郭是山东招远人,1947年9月出生,高中毕业后务过农,当过兵,教过书。他的爱人和孩子都是农村户口,一时难于解决两地问题。但是,农村户口也有农村户口的优越性,老郭干脆把他们娘儿俩接到北京大学来。当时留校的年轻教师是四个人住一间10.03平方米的筒子楼,怎么办?教研室领导安排她娘儿俩就住在教研室。教研室的房子大约30多平方米,中间用布拉上一个帘子,帘里后边临窗的地方支一张床。好在教研室每周五下午开一次会。开会的时候,他们娘儿俩就躲出去。我有时候去教研室看见老郭的爱人在楼外边转悠,就笑着问:他们开会呢?她回答:是呀,正开会呢。

后来,为了解决老郭的两地分居困难,由北京大学出面,将老郭调到山东烟台大学工作,不久,老郭的爱人也在烟台大学安排了工作。老郭后来当了烟台大学法律系系主任、副校长、校长。前几年,老郭和我都被山东大学聘为人文社科一级教授。我和老郭,再加上在山东大学法学院长期工作的冯殿美,三位同班同学,能够先后在一个单位共事,也挺难得!

第三个离开工作岗位的是我,1997年4月,北京市委调我到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

这样,我们四人当中,始终坚持在北大工作的只有姜明安。

姜明安是湖南汨罗市人,1951年9月出生,当过农民,当过兵,教过书。按照北大的规矩,年轻教师留校四人住一间筒子楼,第二年四人一间,第三年二人一间。我们老姜一直住在一个宿舍,直到我搬到一居室为止。老姜为人很孝顺,攒点钱,就寄给家乡的父母。亲戚们有困难,他也寄钱回去。他为人俭朴节约。早上在食堂买饭,经常是一个馒头一碗粥,一分钱咸菜要吃两顿。他学习刻苦。为了研究国际行政法学的新动态,他除了俄语之外,又增学了英语,后来,他结了婚,他爱人的单位分了房子。正赶上我解决两地问题,我爱人调到北京大学附小工作,但是没有房子。姜明安就主动让出筒子楼的一张床,让我们和孩子三人住下来,他骑自行车上下班。我深知,在北大上课,中午没有落脚休息的地方,是非常难受的!

老姜善于写书写文章,得了不少稿酬。但你看他的穿着,真是太普通不过了。他从美国回来,请老师和同学吃饭,对饭馆服务员说,我不会点菜,你们看着上,每人50元标准。那时,这个标准已经是很高的了。他有了积蓄,就支援家乡,建小学,修路。有一次,同学聚会,外地有些同学路费食宿有困难,他二话不说就捐了两万元。

在讲课方面,老郭和老姜是很受学生欢迎的,因为他们都以深厚的研究做基础,始终能够走在学术研究的前列。但是,说句实在话,他们俩讲课受欢迎,必须经过一个适应过程,也就是学生听力的适应过程。因为他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乡音不改。比如,老郭讲婚姻法,讲了一个术语——Piou。经过一个月以后,学生才弄明白,那不是英文,而是汉语——“配偶”。胶东话叫作Piou。老姜一口湖南腔,说话频率也快,讲到高兴处,自己先哈哈大笑,等学生们听懂了之后,才出现一阵大笑。老姜讲课时,要带一大缸子水。讲着讲着口渴了,想起喝水,就停下来,面向着同学们举起水缸子,伴着喉咙处发出的声响,以“临行喝妈一碗酒”的速度一饮而尽!让同学们顿时觉得痛快淋漓。

老郭、老姜和我,能够在教学上不辱使命,还真的要感谢北大的学生。因为北大的学生很优秀,也很有个性。如果你不认真备课,没有闪光之处,照本宣科,学生会不满意的。轻则到学校去反映,要求换人,重则在教室里,当着老师的面,把装着饭盒的书包向肩后一甩,咣当一声,踏着拖鞋,巴卡巴卡地走出教室,走到门口时,还冲着你回眸一瞥!

给北大学生讲课是一件愉快的事儿,因为他们能够跟你互动,讨论,争鸣,甚至面红耳赤。正好像你往湖面上抛出一片小石,它会在湖面上击起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