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红白喜事
我在苏北沭阳县调查的一个晚上,隐隐听到外面电声乐起,以为是草台班子要在镇上表演“狂歌劲舞”,或是当地人要用电声乐演地方戏的前奏,便与一同调查的韩德强、董磊明前往观看。去的路上,见有不少人搬着小板凳也在陆陆续续地前往。这不仅印证了即将有表演的推测,而且让我想起小时候农村放电影时人们前往的情景。怀旧感油然而生,好奇心促使我们加快了脚步。
到了现场便感到不对,因为在农户门前禾场上有晃动的幡,在禾场的一个角落摆着10多个花圈,在院子里搭着高大的凉棚:明显是有人去世,正在办丧事,但从禾场中正在搭台表演电声乐的场面以及音乐声中一点也看不出来。禾场中的电吉他手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戴一副很小的墨镜,一身摩登打扮,正在摇头晃脑地从电吉他中拨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其他乐器配合吉他手拨出的声响,化成一曲很有力的欢快音乐(我不懂音乐,据韩德强讲,所奏声乐为电影《青松岭》的主题曲,当然是欢快的主题曲)。在电吉他手旁边,两个年轻姑娘正对着镜子涂口红化妆,一副悠闲的模样。在禾场上观看表演的观众已有100多人,他们将凳子整齐地排列着,正如我小时候看电影的情景一样。整个现场,除了一些人脸上木然的表情,就是一些人嬉笑和期待的表情,没有人脸上写有悲伤。一曲终了一曲再起,依然是激烈而欢快的,而且是流行的曲调。来看表演的人越来越多,那两个化了妆的年轻姑娘应该开口了吧。以前听说有卖哭的,她们是要开口哭呢还是要开口唱?
带着不可思议我们回到住的地方。办丧事如何办得像喜事?如何看不出一点悲伤?中国传统中的确是有人年龄大了去世是好事,所谓“白喜事”的说法,但死人终究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是伤心伤感的一个家庭甚至一个亲友体系的重大转折点,如何可以用这么欢快的音乐,还是电声乐队?我们问所在镇镇委书记,他不是沭阳人。他说这种办丧事的方式在沭阳已有10来年了,那化妆的年轻姑娘当然不是哭的,她们要唱。唱什么?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在丧事上唱这样的歌,书记也认为实在荒唐,又不可理解。这种荒唐的事情因为一直如此,当地人倒是很习惯了。村民因此如看戏一样去看办丧事时请来的电声乐队的表演。
为什么竟会出现这个样子?镇委书记解释说,也许是攀比吧?对,是攀比,只有攀比,才一家比一家地请更多人的乐队,奏更高昂欢快的音乐,从而吸引更多人去观看,这就是所谓“衰荣”?其实不是“衰荣”而是生者的竞赛,他们要将丧事比其他人办得更隆重。
办丧事也许是天然适合于竞争的。办丧事是一件大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一个转折点。在过去,丧事意味着丧者已经离开地上人间,而进入地下鬼魂世界或天上世界,这个时候是人与天、地的激烈互动,是神是鬼都要出来的时候。办丧事因此要有很多人来办,要依阴阳两界的规矩来办,要按过去一直遵守的程序来办。总之,办丧事是一个充满禁忌、敬畏和神秘感的事情,是一件悲伤却又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大操大办可以告慰死者的亡灵,让他们安魂,可以安抚死者,让他们保佑子孙将来的好运气。大操大办的仪式,是在悲伤与敬畏中,是在禁忌与期待中进行的阴阳对话。
由于当前人们经过革命运动和无神论教育,成为彻底的唯物论者,知道人之生死是一种自然现象,并不存在阴阳对话,因此,这种本来是阴阳对话的仪式,也就没有了禁忌和恐惧。没有禁忌和恐惧的丧事仪式就变得不可理解。以前一直如此办丧事的特殊程序和仪式本身不重要了,因为那些特殊程序和仪式只是迷信。没有禁忌和恐惧的人们办丧事的仪式,就不关心阴阳两界的交流,也就是不相信与神和鬼的世界的交流,但这种一直是办大事的仪式却保留了下来。这个时候,若村庄村民之间还有竞争的话,就自然而然地在办丧事的仪式上表现出来,办丧事成为生者与生者之间的竞争。这种竞争可以向两个方面发展。一是恢复传统的仪式,比如竞相请道士念经,但这时请道士念经的生者并不是关心道士念经会给死者与生者带来什么交流,而是别人在丧事上做的事情我也做了。别人请了一个道士,我请两个;别人请两个我请3个。有人一次请10多个道士来念经,念给旁人看。二是借用现代手段,比如沭阳的电声乐队。既然只是生者之间的竞争,办丧事就要办出声势。现代手段的声势更大,与电声乐队震天的音响比,唢呐声音太尖细、太普通。你可以请电声乐,我就再加上唱流行歌曲;你唱流行歌曲,我就表演现代歌舞。总之,作为生者竞争的办丧事,因为失去了人们对死亡的敬畏,失去了对鬼神世界的禁忌和恐惧,而变成了大操大办、不伦不类的“喜事”,变成了外人无法理解的一出闹剧。既然只是生者的竞争,追求的是声势上的浩大,丧事中的悲伤内容消失了,丧事就变成了不可理解的仪式,一个丧失了意义的将来不知会向何处演变的仪式。
婚礼是另一件容易大操大办的仪式。过去通过婚礼仪式,新婚夫妇向众人宣誓,新的家庭组成了,这是一个可以对众人负责任的家庭,也是一个可以稳定预期的家庭。现在,婚礼在城市越来越不重要,在农村也越来越丧失其本来的意义。婚姻成为现代人的私事。因为是私事,目前可以随便地、自由地谈婚论嫁,可以随便地离婚再婚。不是说这样一定就不好,而是说,传统婚礼仪式所表达的社会宣誓组成“白头到老”的对社会负责任的家庭的意义消失了或正在消失。婚礼越来越变成什么呢?变成了收钱和送钱的游戏。今天网上有一文《强迫的悲欢》,是说当前办的红白喜事,请柬满天飞,“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灰溜溜的他和她”,也愣要“悲伤着他的悲伤,快乐着他的快乐”,就是要收钱呗!而一个镇委书记3年办9次红白喜事,一个副县长的父亲去世竟大操大办到当地物价上涨的例子,不一而足。
红白喜事并非只是一家一户的私事,其社会意义对于理解当前农村存在的很多问题具有重要作用。而构成当前红白喜事变迁的诸多政策和理念,又大都未经由政策制定者和理念传播者的仔细思索。如何理解红白喜事的变迁及其现状,不仅对于乡村治理,而且对于农民本体价值的获得,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些年正在全国推行的殡葬制度改革,即推行“火化”的政策,让一些农村老人很伤感,也很害怕。他们担心“烧得痛”。他们愚蠢吗?我们的政策制定者充分考虑过他们的理念吗?
2002年8月31日
修订关键词 终极关怀
2013年1月1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