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很久的智慧:东取《道德经》西问《沉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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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梁实秋批注

二十年前(上世纪三十年代)偶然在一本《读者文摘》上看到这段补白:“每日清晨对你自己说:我将要遇到好管闲事的人,忘恩负义的人,狂妄无礼的人,欺骗的人,嫉妒的人,孤傲的人。他们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他们不能分辨善与恶。”这几句话很使我感动。这是引自玛克斯·奥勒留的《沉思录》。这一位一千八百多年前的罗马皇帝与哲人,至今存在于许多人心里,就是因为他这一部《沉思录》含有许多深刻的教训,虽不一定是字字珠玑,大部分却是可以发人深省。

一、每日清晨对你自己说:我将要遇到好管闲事的人,忘恩负义的人,狂妄无礼的人,欺骗的人,嫉妒的人,孤傲的人。他们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他们不能分辨善与恶。但是我,只因我已了悟那美丽的“善”的性质,那丑陋的“恶”的性质,那和我很接近的行恶者本身的性质——他不仅与我在血统上同一来源,而且具有同样的理性与神圣的本质,所以我既不会受他们任何一个的伤害(因为没人能把我拖累到堕落里去),亦不会对我的同胞发怒而恨他;我们生来是为合作的,如双足、两手、上下眼皮、上下排的牙齿。所以彼此冲突乃是违反自然的,表示反感和厌恶便是冲突。

二、我之所以为我,不过是一堆肉、一口气和一股控制一切的理性。丢开你的书本!不要再被书本所困惑,那是不可以的。要像一个垂死的人一般,轻视那肉体——那不过是一汪子血、几根骨头、神经和血管组成的网架。再看看那一口气,究竟是什么东西——空气而已,还不是固定的一口气,每分钟都要呼出去,再吸进来,剩下来的是理性;要这样想:你是个老年人了,不要再做奴隶,不要再做被各种私欲所牵扯的傀儡,不要再令他怨恨现世的命运,并且恐惧未来的命运。

三、神的安排都是充满了神意的,就是命运的播弄也不是脱离自然的,也不能脱离由神意支配着的安排与编插。一切都是由神意而来;不过“必然性”以及“整个宇宙的福利”(而你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也是有其作用的。整个的自然之所产生的,整个的自然之所进行维系的,对于自然之各个部分亦必有利。但是宇宙之保全则有赖于变化,不仅是元素的变化,且扩及于由元素复合而成的事物之变化。这样的想法对你是很充分足够的了,如果你引为原则来看待。放弃对书本所抱的渴望吧,以便死时了无遗憾,而能从容不迫从心底里感谢天神。

四、要记取,你已经拖延了多么久,神多少次给你宽限,而你并未加以利用。现在可该明白了,你不过是其中一部分的那个宇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东西,你不过是赖其普护而始获得生存的那个宇宙之主宰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东西,你的时间是有限期的,如果你不用以照耀你的心灵,时间便要逝去——你也要跟着逝去——良机一去不可复回。

五、随时下决心,像一个罗马人、像一个大丈夫似的那样坚定,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小心翼翼,严肃而不虚矫,要怀着慈悲、自由与公道,不可稍存其他的念头。你可以做到这一点,如果你在一生中做每一件事都像是做最后一件事一般,避免一切粗心大意,避免一切违反理性的感情激动,避免一切虚伪、自私,以及对自己一份命运的抱怨。你要知道,为了度过平静的一生——和神一般的一生,一个人需要具备的条件是如何的少;只要他遵守这些条件,神对他也不会再多所要求。

梁实秋批注

这样的决心说明奥勒留是一个顺应命运安排的人,虽然他痴迷哲学但依然完美履行了自己的责任。一四〇年,奥勒留被擢升为执政官,一四七年任护民官之职位,其他国家荣誉随之相继而来。

六、我的灵魂,你慢待了自己,而你荣耀自身的时机已一去不返。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你的生命已日薄西山,你却仍不关照自身,而是将幸福寄予别的灵魂。

七、身外的事烦扰你吗?忙里偷闲去再学习一些好的事物吧,不要再被外物牵惹得团团转。不过要当心别陷入另一错误,终生苦苦追求而漫无目标,每一个冲动甚至每一个念头都茫无指归,那些人也是儿戏无聊的人。

八、如果不管别人心灵里进行着的是什么事,一个人便很难得不快乐;但是如果不密切注意自己心灵的起动,则必定是不快乐的。

九、这一点必须要记住:整个宇宙的性质是什么?我的性质是什么?二者之间有何关系?我是怎样的一个整体中的一个怎样的部分?没有人能妨碍你,令你在“言与行”方面不与自然协调,而你正是那自然的一部分。

十、提欧弗拉斯特斯(Theophrastus)[1]在作恶行的比较时——就一般通俗的说法,此种比较是可以作的——曾按真正的哲学的精神说,由于欲望而产生的过错比由于愤怒而产生的过错更为可厌。因为激于愤怒的人之违反理性,好像是很苦痛的,不自觉地良心不安;但是由欲望而犯过错的人,被快感所挟持,好像是在做错事之际有一点较为放纵、较为缺乏男子气的样子。他又以哲学家的身份说,很明确的,与快感有关联的过错,比起与苦痛有关联的过错,应受更严厉的谴责;并且,一般而论,一个人先受了委屈,被苦痛所驱使而生愤怒,总还有一点男子气概,至于由欲望而入邪途的人,则是自作孽了。

梁实秋批注

文中提欧弗拉斯特斯这种比较不合于斯多亚派哲学之主张,因为该派主张过错无等级之分。

十一、你的每一桩行为、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都要像是一个立刻就要离开人生的人所发出来的。离开人世,如果是有神,这并不可怕,因为神不会引你入于邪恶。如果根本没有神,或者神不管人间事,那么生存在一个没有神或没有神意的宇宙又有何益呢?不过神的确是有的,并且他们是管人间事的;他们已经赋给人类以力量,令他不致堕入邪恶。即使死后还有邪恶,他们亦已有所准备,使每一个人都不致堕入邪恶。神不使人变恶,怎会使人的生活变恶呢?整个宇宙绝不会因愚昧而生疏忽,并且一旦发觉有何疏失,亦必有力量去防御或纠正之;亦不会因蠢笨无能而造成重大过失,以至令善与恶的报应毫无差别地同样落在好人或坏人的头上。不过死亡与生命,尊荣与耻辱,苦痛与快感,财富与贫穷,的确是无分善恶,是人人所不能免,其本身是既不体面亦不可耻,所以那便无所谓善或恶。

十二、一切的事物消逝得多么快,他们的形体消失在这宇宙里,在永恒中他们亦很快地被遗忘,那一切的感官方面的事物,尤其是那些用快感诱惑我们的,或用苦痛威吓我们的,或被虚荣所艳羡的——多么无价值、可鄙、龌龊、短暂、无实——这都是我们应该运用智慧加以体认的。还有,那些靠着言谈见解而博得声誉的人们究竟算得是什么人?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一个人把死参究一下,靠理性的分析把那虚幻的恐惧撇开,他便会觉得那不过是自然的运行而已。如果一个人被自然的运行所吓倒,他便是童;须知这不仅是自然之运行,亦正是自然之有益的措施。还要知道,人是如何的与神接触,用他自己的那一部分和神接触,在什么情况之下,人的这一部分才能与神接触。

十三、世上最可怜的莫过于那种人,苦苦地要研讨一切事物,甚至如诗人[2]所说,“钻研到土底下的东西”,并且还要猜想别人心里的事。殊不知他们需要的,只是如何体认并且供奉他内心的神明。所谓供奉即是保持其纯洁,勿使沾染一点“热情”、“轻率”,以及对于从神或人们而来的任何事物的“不满”。因为凡是由神那里来的必是极好的,值得我们尊敬;从人们那里来的亦属同类,值得令我们爱,有时候在某种状态之下,还值得我们同情,由于他们不能分辨善恶——这是和不能分辨黑白一样严重的缺陷。

十四、纵使你的生命可以延展到三千年,甚至三万年,要知道一个人只能死一次,也只能活一回;所以,顶长的寿命和顶短的都是一个样。因为所谓“现在”,对大家是一样长的,我们所丧失的根本便不是我们的,所以我们所放弃的显然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而已。所以有两件事要记取:第一,自亘古以来一切事物都是在同一模型里铸造出来的,然后一遍一遍地重复翻演,所以一个人在一百年间或二百年间或永恒不变地看同样的事物演来演去,实在是没有差别的。再一件事便是:长寿的与夭折的人所放弃的是一样的多;因为一个人所能被剥夺的只有“现今”,事实上只有这个是他所有的,而他所没有的东西,他当然也不会失掉。

梁实秋批注

第欧根尼的门徒蒙尼摩斯严格实践了犬儒派的主张。他原来是个仆人或者奴隶,从买了第欧根尼做奴隶的那个人那里听到了第欧根尼的完美言行,激起了对第欧根尼的“强烈敬慕”,马上装疯卖傻,让主人把他打发掉,然后投身于第欧根尼和克拉底的门下。

十五、要记取,一切事物均决于我们的看法。犬儒派的蒙尼摩斯(Monimus the Cynic)[3]所说的这句话,其意义是明显的,其效用亦是很明显的,如果我们在其合理范围之内撷取其精华。

十六、一个人的灵魂之堕落,莫过于把自己尽量变成为宇宙的赘瘤。对任何发生的事情抱怨,便是对于自然的违逆,因为一切的事物都不过是自然的某一部分而已。另一堕落之道便是:对于某人加以嫉视,甚至意欲加害于他,许多愤怒的人便往往如是。第三个堕落之道便是:被享乐或苦痛所征服。第四:便是戴假面具,在言行上虚伪无诚。第五:行为或意向漫无目标,对任何事都掉以轻心不加考虑,殊不知最琐细的事也应顾虑到其结果。有理性的人应以服从那最原始的组织形式,即宇宙之理性与法则,为其终极之目标。

十七、人生之过程不过是一个点,其本质是变动的,其知觉是模糊的,其整个身体之构造是易于腐朽的,其灵魂是一个漩涡,命运是不可测的,名誉是难以断定的。简言之,躯体方面的实物像是一条河之逝水,灵魂方面的事物像是梦、像是云雾;人生是一场战斗,又是香客的旅途,死后的名誉只是被人遗忘;那么在人生路途中能帮助我们的是什么呢?只有一件东西——哲学;这便是说,把内心的神明保持得纯洁无损,使之成为一切欢乐与苦痛的主宰;做起事来不要漫无目的,亦不存心作为,不受别人的有为或有所不为之影响,更进一步,要迎受一切发生的或注定的事,因为无论其为何事,都是与我们自己同一来源;最重要的是,以愉快的心情等候死亡,须知一切生物都是几种原质所组成,死亡不过是那几种原质的解体而已。如果每一件东西不断地变成为另一件东西,其间就并没有什么可怕,那么一个人对于一切事物之变动与解体又何需恐惧?这是合于自然之道的,自然之道是没有恶的。

作于卡农图姆[4]。

注释

[1]Theophrastus,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门徒,继亚里士多德为Lyceum的主讲,哲学及博物方面著述甚丰,卒于纪元前二八七年。

[2]此诗人指Pindar。

[3]Monimus是Diogenes的门徒。

[4]卡农图姆(Carnuntum)即今匈牙利之Haimburg,在维也纳附近,奥勒留于日耳曼战争(171—173)中之驻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