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沉思录》
梁实秋译作
一、从我的祖父维勒斯(Verus)我学习了和蔼待人之道,以及如何控制自己的情感。
二、从别人对我父亲的称赞和我自己对他的回忆中[1],我学习了谦逊和勇敢。
梁实秋批注
玛克斯·奥勒留的这部著作不是准备藏诸名山传之后人的,甚至根本没有预备供人阅览。试想,一千八百多年前的罗马帝国的皇帝,以皇帝之尊而成为苦修的哲学家,并且给我们留下这样的一部书真是奇事。《沉思录》可说是对世界有重大影响的少数几部书之一,可称得是爱默生所谓的“世界的书”。不过这部书的第一卷,却很像是有意后加上去的。
三、从我的母亲我学习了敬畏上帝,慷慨;不仅是不肯为恶,甚至不起为恶的念头;并且进一步,过朴实的生活,摒绝一切富贵之家的恶习。
四、是我的曾祖送我进了公立学校,给我延请优秀的家庭教师,并且指示我在求学方面不惜斥用巨资。
五、我的教师[2]训导我:不要在竞车场中参加拥护蓝背心一派或绿背心一派,也不要在比武场中参加拥护那轻盾武士或重盾武士;不要避免劳苦,要减少欲望,凡事要自己动手做,少管别人的闲事,不可听信流言。
六、戴奥格奈特斯(Diognetus)[3]训导我:不要关心琐细的事情;不要听信奇迹贩子与巫师们所说的有关驱鬼符咒的话,以及类似的怪话;不要养鹌鹑,不要对类似的游戏发生兴趣;听了别人的直言不要愠怒,要勤修哲学,先研读Baccheius再诵习Tandasis与Marchinus;从幼时即练习写对话;并且喜欢小木床、羊皮以及其他一切与希腊苦攻哲学有关的事物。
梁实秋批注
戴奥格奈特斯所说的奇迹贩子与巫师们,显然是指基督教徒而言,因为当时的基督教徒们常自诩能驱魔鬼。
七、由于拉斯蒂克斯(Rusticus),我才注意到我的品格有改进与锻炼的必要;不要误入诡辩的邪途;不要写空疏的文字,不要作老生常谈,不要装作为一个健者或无私的人;要避免修辞、诗歌与绮丽的文辞;不要穿着长袍在屋里踱来踱去,以及类似的荒谬举动;写信不要装腔作势,要写得像他自己从Sinuessa写给我的母亲的那封信的样子;对于那些容易发脾气冒犯人的人们,要随时准备和平相处,并且如果他们有意悔过知返,要半路迎上去;读书要细心,不可粗枝大叶不求甚解;对于每一个鼓舌如簧的人,不可太快地表示同意;最后,由于他,我才得读到埃皮克提图的《回忆录》(Memories of Epictetus),这本书是他从私人庋藏中拿出来借给我的。
梁实秋批注
玛克斯·奥勒留接受的主要训练是斯多亚派哲学,所以他自幼即学习着过一种简单朴素的生活,习惯于吃苦耐劳,锻炼筋骨。他体质夙弱,但勇气过人,狩猎时擒杀野猪无惧色。对于骄奢逸荡之事则避之惟恐若浼。当时罗马最时髦之娱乐为赛车竞技,有时为环境所迫不能免俗,他往往故意借端对于竞技不加正视,因此而备受讥评。
八、从阿波娄尼阿斯
(Apollonius)我学习了自恃自立的精神和坚定不移的决心,任何事都不听从运气;除了理性之外,绝不仰仗任何东西;在急剧的苦痛中,纵然是一个孩子的夭殇[4],或是疾病缠身,也永不改变常态;我看出他本身就是一个活的榜样,一个人可以是很威严猛厉,同时也是很柔和,诲人从不知倦;我还看出,他有实际经验,讲起道来从容不迫,但他从不认为这是他的特长;我还学得了如何接受朋友们的恩惠,既不可因此而丧失自尊,亦不可漠然地视为事之当然。
九、从塞克斯特斯(Sextus)[5]我体会到一个和善的性格,一个家长控制下的家庭;合于自然之道的人生观;严肃而不虚矫;随时小心照顾到朋友们的利益;对于没有知识的人和不讲理的人能够容忍。他善于适应,和他在一起比听受阿谀还令人愉快,同时与他交往接触的人无不对他极度钦仰;对于人生的基本原则之如何发掘、如何安排,他有把握,他有办法。他从不表现出愠怒或其他的情绪,而是完全超出情绪的影响之外,永远是和蔼可亲;对人赞美而不誉扬过分,饱学而不炫弄。
十、从文法家亚历山大(Alexander)[6]我学习了避免挑剔别人的错;别人谈吐中用了粗鄙的字眼,或不合文法,或发音错误,都不要公然指责,要在回答的时候巧妙地正确地使用那个词句,或是作为同意他的意见而重复使用一次那个词句,或是作为共同研究那一件事而不是推敲某一个字,或是采用其他的委婉而不伤人的方法来提醒他。
十一、从佛朗图(Fronto)[7],我注意到一个暴君所惯有的猜忌、狡诈与虚伪;并且一般讲来,我们所谓贵族阶级都缺乏慈爱的天性。
十二、从柏拉图主义者亚历山大(Alexander the Platonist)[8],我学习到——在不必要时不可常对任何人说,或在信里说:“我太忙了!”也不可以此为借口而逃避我们对人应尽的义务。
十三、从卡特勒斯(Catulus)[9],我学习到——一个朋友若是对你有怨言,纵然是无理取闹,亦不可忽视,要使他回复平素的友谊;提起别人的师长,要怀有衷心的敬意,就像Domitius[10]当年提起Athenodotus[11]时那样;看见别人的孩子时,由衷地喜爱。
十四、从我的兄弟塞佛勒斯(Severus)[12],我学习到对家庭的爱,对真理的爱,对公道的爱,并且(多亏了他!)得以结识Thrasea、Helvidius、Cato、Dion、Brutus;我从他学习到所谓一个国家,即是根据个人平等与言论自由以制定一套法律,适用于所有的人;所谓君主,其最高理想乃是人民的自由。我从他还学习到对于哲学能坚定不移地加以尊重;随时帮助别人,热心施舍,保持乐观,信任朋友的善意,有人前来请益,他是绝对的坦白直言;他之所好所恶,他的朋友们无需猜测,他说得明明白白。
十五、从玛克西摩斯(Maximus),我学习到自制和立志坚定;在病中,以及在其他一切情况中,保持愉快的心境;要有一个严肃与和蔼妥为配合的性格;做点什么事情不要口出怨言。
他使得人人都相信他是心口如一,他是无论做什么事都非出自恶意。他遇事不慌,临事不惧,从容不迫,但亦不拖延,从不手足失措,从不沮丧,从不强做笑容,更从不发脾气或是猜疑。
他为善不倦,慈悲为怀,诚实无欺;他给人一个印象,他是一个根本不会旁出斜逸的人,也不是一个被强纳入正轨的人;在他面前没有人会觉得自己被他藐视,甚至会觉得自己比他还强;在适当范围内他和人谈笑风生。
十六、从我的父亲[13],我学习到一团和气;主意打定之前仔细考虑,主意打定之后坚决不移,对于一般人所谓的尊荣并不妄求,但爱实事求是的工作;为了公共的利益,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毫不迟疑地给每个人应得的报酬;靠经验,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放松,他压抑了一切的青春的欲望。
梁实秋批注
玛克斯·奥勒留幼时颖悟过人,深得哈德良皇帝(Hadrian,76—138)之赏识,曾不呼之为Verus而昵称之为Verissimus(most truthful)。之后哈德良皇帝认安东尼·派厄斯为养子,作为皇储,条件是后者认玛克斯·奥勒留和L.维鲁斯为养子和继承人。此处奥勒留所指“父亲”即安东尼·派厄斯。
他待人的精神也是可称道的——从不强邀他的朋友们陪他吃晚饭,也不强邀他们陪他出去旅行,凡因故不能陪他的人,在他归来之后都觉得他并未稍存芥蒂;在会议中他总是殚思竭虑,负责认真;他遇事追根到底,从不以肤浅的印象为满足;与朋友交,既不厌倦亦不狎昵;应付任何事变,均能镇定自持不改平常的风度;他对事有远见,最琐细处亦照顾周到而不故作夸耀。
他在位时不准人对他公开赞扬或作任何阿谀;处理国事,忘寝废食;公事支出则力求撙节,因此而蒙受指责亦所甘愿。在宗教上他不迷信,对人他不沽名钓誉,更不媚世取容:是的,他对一切都是冷静而坚定,从无失态之处,亦不喜花样翻新。
命运之神赐给他的生活上的享受,他一概接受,既不得意洋洋,亦不觉受之有愧,有的享受的时候尽量享受,视为当然,没的享受的时候亦不觉得遗憾;没有人能訾评他犯有诡辩、戏谑或卖弄学问的毛病,他之为人是成熟的、完善的、不受阿谀的,能自治亦能治人。
此外,他对真正的哲学家有高度的敬爱,对冒牌的哲学家亦不加谴责,不过慎防被他们诱入歧途;他不拒人于千里之外,言谈自如而不令人生厌;他合理地注意身体健康,并不是过度地贪生,也不是过分地注重外表,不过是不肯过于忽略身体,所以他很少时候需要乞灵于医药。
对于有特殊才能的人,例如擅长雄辩、精通法律伦理等等的人才,他一律推许,毫不嫉妒,并且积极支持他们,使他们能获得其应得的荣誉;他忠于国家的传统体制,但不矫揉造作,令人感觉他是在遵守古法。
他不善变,更无举棋不定的毛病,而是专心致志,绝不旁骛;他于剧烈头痛发作之后,立刻照常工作,而且是格外勤奋努力;他事无不可对人言,很少有秘密,亦不常有秘密,偶然保持秘密也只是政治方面的秘密;他对于公共娱乐、公用建筑以及公款的分配,都处理得头头是道,做该做的事而并不顾到虚名。
他并不随时沐浴;他不喜欢大兴土木;对于他的饮食、他的服装的质料与颜色,以及他的奴仆是否面貌姣好,他都不大理会;他的长袍是在他的海滨别墅Lorium做的,他的大部分供应是来自Lanuvium。我们知道,在Tusculum税吏向他道歉时他的态度是什么样子,他的日常行径大抵如是。
他既不鲁莽亦不骄横,做事从容不迫,永无汗流浃背的狼狈之状;每件事都是一人独处考虑,好整以暇、平心静气、有条不紊,勇敢而坚定。人们评价苏格拉底的话同样地可以适用于他,那便是:有许多事他可以享受亦可以禁绝,但一般普通人则只是贪求而不能禁绝。“享受而不逾度,禁绝而不以为苦”,正是完美的坚强的意志之表现,在玛克西摩斯病时他所表现的亦正是如此。
十七、感谢上天,给了我好的祖父们[14],好的父母、好的姊姊、好的教师、好的伴侣、亲戚、朋友——几乎全都好,我从没有冒犯过他们任何人,虽然我的天性也很乖张,遇到机会也难免于这种过失,但是上天安排得好,我从未遭遇这种考验的机会。
由我的祖父[15]的妃子养育我的时间幸而不算太久,我长久地保持了我的青春的节操;在未到适当时间之前未曾试过女色,实际上是向后展延。
我幸而有严父督责,使我免于一切的虚骄,教导我住在宫廷里面可以屏除卫士、灿烂的服装、执火炬者、雕像及其他类似的铺张,一个国王也可以屈尊纡贵,降到几乎和普通平民平等的地步,在执行政务的时候,并不至于因此而有失尊严体统。
我又幸而有这样的一个弟弟[16],他的品行足以提醒我随时检点自己,同时他对我的敬爱也使我甚为愉快,我的孩子们也都不愚笨,体格也没有缺陷。在修辞、诗歌及其他各科,我没有较大的成就,如果在这一方面获有长足进展,很可能我会沉溺其中;我很迅速地把我的教师们擢升到他们所希冀的高位,并不曾因为他们年事尚轻便加以推托,徒使他们空怀希望。我又幸而获识阿坡娄尼阿斯(Apollonius)[17]、拉斯蒂克斯(Rusticus)[18]、玛克西摩斯(Maximus)[19]。
合于自然之道的生活,其真义所在,我常能清晰的领悟;所以讲到神祇以及他们的福佑、暗助与意响,均不阻碍我立即实行合于自然之道的生活;我如今未能达到这个理想,是由于我自己的错误,也是由于没有听取神祇的提醒,不,几乎是告诫。
梁实秋批注
奥勒留经常和他们讨论斯多亚哲学。
我的躯体幸而能维持我的生存如是之久;我从没有接触过Benedicta或Theodotus[20],以后有过一次陷入情网,但是我又得到了解脱;我和罗斯蒂斯克常有龃龉,但是我从没有做下什么日后悔恨的事;我的母亲[21],虽然死得早,她最后的几年是和我在一起的。
凡是有人发生经济困难,或需要其他的帮助,我总是不吝予以援手,从没有一次发觉手边没有钱;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接受别人帮助的需要。我幸而有一个贤妻[22],如此的柔顺,如此的亲爱,如此的朴素,我的孩子们也不缺乏良好的教师。
靠了梦中的指示[23]我治愈了吐血、头眩的毛病,就像解决了其他的疑难一般;在Caieta也有过这种灵验,“你须要如此做”。我要攻读哲学的时候,我没有落在一个诡辩者的手里,也没有只是坐在书桌旁边变成为一个分析三段论的人,也没有忙着研究自然界现象。上述的这一切,若没有神祇眷顾或命运亨通,是不可能办到的。
梁实秋批注
此段文字显有错落,意义难通。据Haines注,Caieta是奥勒留之妻Faustina放荡行为之所在地。据Casaubon本注解则云:可能指荷马伊利阿德中之Chryses的海边祈祷,而奥勒留亦曾做同样的事。
作于阿奎肯(Aquincum),时正在与夸地族人争战中。[24]
注释
[1]其父死于一三六年之前。其祖父死于一三八年,近九十岁。
[2]教师姓名脱落。可能即是下面第十节中之亚历山大(Alexander of Cotiaeum)。
[3]戴奥格奈特斯曾教过奥勒留图画。
[4]M.Annius Verus在一六九年夭折,年七岁;长子(T.Aelius Antoninus)在一四七年生后不久即殇。奥勒留处之泰然。
[5]系普鲁塔克之孙。
[6]Alexander of Cotiaeum享高年,一四五年在罗马,曾下榻宫中。
[7]M.Cornetius Fronto是修辞家辩护士,于一四三年任执政官Consul,现存其致奥勒留及其他人信函若干通。
[8]Alexander the Platonist于一七四年奉奥勒留之召赴Paunonia,任奥勒留的希腊文秘书之职。
[9]一位斯多亚派的苦修者。
[10]Domitius一族是奥勒留的养母系尊亲之一。
[11]Athenodotus是Fronto的教师。
[12]Severus是奥勒留的女婿之父。女婿是Claudius Severus,女大概是Fadilla。
[13]此处所指的“父亲”是Pius,他的养父,不是第二节中所提到的生父。
[14]指M.Annius Verus及P.Calvisius Tullus。
[15]奥勒留于父亡后即居住在祖父家里,这祖父大概即是Hadrian。
[16]即Lucius Aurelius Verus,是奥勒留的养弟,也是他的女婿。
[17]Apollonius of Alexandria,大文法家,别号Dyscolus或“坏脾气的人”。
[18]Q.Junius Rusticus,斯多亚派哲学家,曾两度奉奥勒留派为执政官。
[19]Claudius Maximus,斯多亚派哲学家,牧师。
[20]Benedicta是Hadrian的妃子,Theodotus是Hadrian的宠仆。
[21]奥勒留的母亲Domita Lucilla乃P.Calvisius Tullus之女,卒于一五六年,约五十岁。当时奥勒留刚三十五岁。
[22]Faustina。
[23]神祇治病都是在梦中指示药方,古时此类信仰甚为普遍,基督教徒亦非不知。奥勒留本人死后亦曾托梦。
[24]这一行字表示卷一终,不是卷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