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怕麻烦的人没有前途——顽皮的数字，终要乖乖地走进公式

1.谁能跟谁相安

《圣经》说：设筵满屋，彼此相争，不如一饼相安。

如果盛宴不能息争，一饼又何能平安无事？

仅有一饼的人不会明白，那些富足的人什么都有了，还争个什么劲儿呢？那些尊贵的人什么都有了，还争个什么劲儿呢！

在满屋华筵中争长争短的人，必不是争酒争肉，必不是争饼争汤，他们另有非争不可的东西。

聚在这个屋子里的人，谁都可以吃山珍海味，那么谁也不稀罕美食；谁都有高车驷马，那么谁也不操心交通；谁都可以呼奴喝婢，那么谁也不嫉妒别人有仆从。彼此都有的东西不算，必须争个你无我有。所以他们像赤贫的人一样争丝计毫。

这些人，一块饼又如何使他们相安？一饼相安的人是另一种人，在另一座房子里，和那满屋华筵是两个世界。

得饼即安的人哪里想得到，左丞相受右丞相的气，他们还不能相安呢。户部尚书受兵部尚书的气，他们还不能相安呢。即使是女皇帝，番邦的大王还写信给她，十分无礼地说：“你陪我睡觉吧。”女皇帝还得回一封信说：“我老了，你另请高明吧。”

在这世界上，谁跟谁能相安呢？

2.大合菜——摆平

公平并不能使人相安。所谓公平——如果确有其事的话——对强者是亏欠，对弱者是“浪费”，所以，仍然制造争端。

今生今世用以解决争端的手法是“摆平”——吃大合菜。

若干年前，一家人必须同桌吃饭，不可个别进食，每种菜用一个盘子（或碗）盛放，决不分成每人一份。倘若分食，菜就不够吃，每人分到几根豆芽，一匙肉汁，也不成体统。

分食则不足，合食可能有余，这是什么道理？说来令人发抖，同桌共食的成员中间有人不吃菜，或者只是象征性地夹几下菜！

谁可以多吃菜、谁应该少吃菜呢，谁又“最好”别吃菜呢，这是谁规定的呢？说来令人发抖，这是自己对自己下的命令，每个人根据外在的背景内部的处境好自斟酌，甘心做成奉献和退让。

这种长期的奉献是没有名目也没有收据的，你决不可以自我表扬，所有同桌吃饭的人也矢口否认。外人的印象是，饭桌上有汤有菜，同桌者人人有份儿，最后还吉庆有余。

这就是摆平。

3.鹤自拔毛——国家的祥瑞

中国皇帝喜欢祥瑞，史书留下很多资料。

例如，老虎进了羊群，和羊摩肩接踵，还用舌头舐小羊羔呢。

例如，天外飞来一鹤，停在一棵大树上。老百姓齐集在树下商量，想把鹤的羽毛拔下来进贡，树太高了，还真难办到呢。不料那美丽的羽毛一根一根落下来，树下的人伸手就可以接到，是那鹤自己拔下来的！

虎与羊和平共处，是强者自制，鹤自拔毛是弱者自献，天生一只鸟，地生一条虫，天生一个周瑜，地生一个黄盖，这是皇帝的福气。

在某一个家庭里，大人都上班去了，两个小孩子在厨房里自己动手做三明治，一面做一面讨论谁吃切下来的面包皮。经过一番推诿之后，男孩说，面包皮放在碗里，大家排一张表，每天轮流吃。女孩说，妈妈用不着排进表里，她会自动吃掉。男孩说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排表？

母亲集强者的自制、弱者的自献于一身，是每一个家庭的祥瑞。

4.母亲——神仙最后的尘缘

一九三七年，日本军队打进来了，沦陷区人心苦闷，处处设坛求仙，有许多仙诗流传，其中最震撼人心的也许是这一首：

天处高来地处低，

中分南北与东西。

谁为父来谁为子？

谁是儿孙谁是妻？

皮肉生前都是血，

尸骸死后尽成泥！

可怜凡夫俗子辈，

个个昏沉个个迷！

大空至寂，把尘缘否定得干干净净，吓死人。可是细读几遍，却发现这位神仙没有否定母亲。

他如果连母亲也否定了，有几人能接受他的诗呢！

他保留了母亲，又如何维持他的理论主张呢！

母爱的价值不灭，孝道也随之不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孙也有了一席之地。而且“无后”的“后”，包括有名声有事功令后世称述，也就是立德立功立言，这一来，神仙岂不全盘皆输？

神仙输了，我们也输了，我们必须深入红尘，尘缘一直到死也没完没了，为了在大合菜中多吃两块肉，或是在做三明治时不吃面包皮。进一步也就身不由己，华筵当前争上席，分饼而食想得大块。

5.制造竞争的工程师

一个母亲与人无争，两个母亲就彼此相争，各人为自己的子女而争。

吉琐说过，泥土和泥土本来不会发生争执。抓一把土塑个如来，再抓把土塑个天尊，马上就有对立，有攻击，有竞争。

六十年代，台湾开始生产洗衣粉，起初只有一家制造洗衣粉的工厂，市面上却有三种牌子竞销。这三种牌子的洗衣粉都是同一家工厂制造出来的东西，三个商人以不同的名称不同的包装争夺同一个市场。

老板，尤其是大有为的老板，往往把他的部下制造成两尊神佛、两个母亲或是三种名称的洗衣粉，使他们彼此相争。

老板并不反对部下互相倾轧，在他看来，如果部下亲爱和睦，他们就不会在工作上企图压倒对方。

老板也不反对部下互相告密，在他看来，如果部下都隐恶扬善，为亲者讳，老板永远不知道每个单位、每门业务的缺失。

所有的倾轧排挤，都升华为对老板的争宠献媚。于是老板觉得很安慰，也很安全，——部下没有造反的可能。他加以调节制衡，使任何一方不会受到太重的挫伤，任何一方都能鼓起再接再厉的士气。（这也是摆平，高一级的摆平。）

自古以来，多少俊杰都不能从这一套游戏规则中脱身。

6.你也知道了

我说过，这一套游戏规则可能是中国第一位圣君发明的，他的名字叫尧。尧把这规则传给舜，舜又传给禹，称为帝王心法。“心法”的意思是：绝不写成书面文件。

我说过，“心法”不绝，要靠“心传”，心传的意思是，我这么做，你在旁边心领神会。这本是极其高贵的秘密，一般人只宜入其彀中，不可窥破底蕴。

可是，后来，有些读书人，没有官做的读书人，没有贵族供养的读书人，给自己找了一条出路：教书。专业教书的人，只爱他的学生，就不大爱皇帝了。

还有一些人没有机会教书，另外给自己找了一条出路：写书。专业写书的人只爱他的读者，也不大爱皇帝了。

所以，有一天，一个写书的人把这个规则写出来了，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公布了。写书的人会把一切都告诉读者，他才不管什么“国之利器，不可示人”！

当初，第一个揭露秘辛的作者还很谨慎，很客气，他写出来的文字很含蓄很暧昧，教人看了似懂非懂。他以后的著作者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就给他注释、给他引申、给他举证、给他反复发明，靠印刷术传播，弄得天下人都知道都明白了。

现在，你也都知道了。

7.举头三尺有老板

“心法”的密传外泄，但是心法的魅力功能丝毫不减。这是世上最伟大的圈套，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仍然要争先恐后往里头钻。你想，在一个机构里，谁甘心做吃大合菜不伸筷子的人呢，谁愿意专吃面包皮呢。

现代人在家靠父母，出外靠老板，任你三头六臂也得从老板眼皮底下过。天高老板近，举头三尺有老板！

这年月君捧臣臣亦捧君，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老板？当然是大有为的老板，有“大有为的老板”才有“大有为的事功”。

可是“大有为的老板”多半要玩那一套“大有为的把戏”。他需要“大有为的伙计”肯入局，玩得转。

严子陵自己知道玩不转，坚决不肯入局，历经一波三折，皇帝只好把他放了，他也只能每天钓几条鱼打发此生了。

务光不肯入局，皇帝知道他玩得转，不肯放过他，他造了个谣言，说务光掉在河里淹死了。他也虽生犹死，一辈子销声匿迹了。

在唐尧的时代还有一个隐士，皇帝送他贵重的东西，他不收；请他做官，他不肯。皇帝说：“这人可恶之至，他把咱们这套把戏全看穿了！”你猜怎么着，皇帝要了他的命。

你到了这个“大有为”的环境里，对所有党同伐异、尔诈我虞的情况必须抛弃道德判断，注视其过程与结果。直到你有一天十分熟悉游戏规则。

然后，有一天你有机会入局。

然后，——然后就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