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种可以选择的命运——棋局之所以迷人，因为它可以重新来过

1.刘邦：狠之中有不忍

秦代末年，楚汉争雄，楚霸王项羽在两军阵前架起大锅，要当众“烹”杀汉刘邦的父亲，做成肉羹。这时刘邦的父亲太公在项羽的刀俎之上，性命岌岌可危，唯一解救的办法是刘邦向项羽投降。但刘邦泰然对项羽说：你我有兄弟之约，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父亲，你能吃他的肉我也能吃，肉羹做好了送一碗过来。

项羽一向残忍好杀，他在襄阳屠城，他入关后坑杀降卒二十万人。但他竟然放掉刘邦的父亲，使刘邦“险胜”。后人论史，都说项羽虽狠，狠不过刘邦，刘邦能置老父生命于不顾，项羽竟不能下手。清人戴南山质问：如果项羽果真下锅烹人，刘邦势必失去做人的基本立场，他还能号令三军？还能完成帝业？

这话诚然不错，但问题并未解决。如果刘邦投降，项羽会不会把他们爷儿俩全杀了？会不会把汉军全坑了？刘邦对于以丰沛子弟为骨干的十万义军岂无珍惜之念？项羽发牌，刘邦决心一赌，“狠”之中自有不忍。如果我写历史小说，写到刘邦说“请分我一杯羹”时，汉军将士的反应是非常感动！这一举，应是振作了士气，收拾了人心！所以刘邦到底做了超级大老板！

这一层，书生议兵，视而未见。

2.建文帝：不忍之中有狠

明代有“靖难之变”，做叔父的从北京起兵南下，要抢侄子的皇位。明初建国南京，北京南京路途遥远，一路打过来并不容易。可是皇帝下了一道圣旨，说是这一场战争不许使他的叔父受到伤害，“勿使朕有杀叔之名”。这一来，勤王平乱的军队在战术上受到极大的限制，士气低落，结果南京失陷，皇帝下落不明。

这皇帝是个狠心大老板。“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宁可把江山丢了，把铁铉方孝孺这样的忠臣害了，把文武百官乃至黎民百姓置于大整肃大清洗之下。这样的皇帝看似“不忍”，其实也有其大狠大忍的一面。

这一层，书生论政，几人见到？

这个“不忍杀叔”的皇帝，应该立即遣使北上，展开谈判，以逊位换和平，条件是不可轻易杀人。

当然，他逊位之后，日子一定难过，有史为鉴。但大不了也是“下落不明”而已！他的“老板”形象就高明得多了。

3.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人才之盛，莫盛于三国”。三国时代有个徐庶，智谋过人，刘备登门礼聘，倚为心腹。

人主之爱才重才，恐亦“莫盛于三国”？例如曹操得知徐庶归刘，马上“劫持”了徐母，逼迫徐庶归曹。徐庶指着自己的心对刘备说：我所以能为您效力，是靠这方寸之地。如今为了老母，“方寸乱矣”，留在您身边已是毫无用处了。

徐庶喜欢刘备而必须离开刘备，讨厌曹操而必须依附曹操，内心当然痛苦，他纾解压力的办法是“终身未设一谋”，从来不提任何建议。曹操把他弄到手是枉费心机，他的生命却也从此浪费了。

徐庶和貂蝉一样，出场时有声有色，后来“淡出”消失。他因一句歇后语而“不朽”：“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像徐庶这样的人显然不能做大老板。

4.这样的老板是部下的噩梦

且说我家乡附近的一个人物。

当年偌大的华北农村，天高皇帝远，地方治安不靖，豪强以私人武力自保。我要说的这个人物，堂堂凛凛，有枪有炮，有寨有壕，自是一方之主。

这样的人当然有劲敌，敌人昼夜图谋怎样破他的寨子。他有一个女儿，情窦初开，一脑子幻想，人家就派了个小伙子混进来追他的女儿。

有一天，这一对小情人突然失踪了！然后，大军压境，团团围住寨子。倒也无妨，寨主明白“勿恃敌之不来，要恃我之有备”。可是这时发生了他万万想不到的事情。

守寨的乡勇，只见寨外有一辆“大车”缓缓推近，车上用泥坯做成矮墙，用以掩护后面推车的人，车前高高竖起长梯，梯顶吊着一个剥光了衣服的少女，正是寨主的女儿，大叫爸爸救命。

乡勇赶快报告老板，老板登上围墙垛口，目眦欲裂，拔出手枪来连开五枪，把女儿打死了！

乡中父老论史，都说这寨主做事当机立断，直到此时，他做的都是“大有为老板”非做不可的事情。可是紧接着他犯下铁尽九州难铸的大错，他下了个绝望的命令：打开寨门，冲锋！

当时的情势敌劳我逸，有利于守，而且乡勇未受过野战训练，不利于攻。顶要命的是敌人部署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冲出去做什么？

答案是：送死！

他这一方之主，蒙此奇耻大辱，痛不欲生，也就罢了，却要全体部下一同作此愚蠢的牺牲。人生在世跟上这种老板，也算倒了八辈子的楣。

5.英雄见惯始知其非常

你看，做老板并不容易，老板越大越难当。

有人说“仆人眼中无英雄”，又有人说“英雄见惯亦常人”，这些话靠不住。我读《隆美尔传》的时候有一个感想，即使隆美尔摆地摊，也是这座城里最大最好的地摊，摆地摊的如果成立公会，他定是第一任主席。

成功的大老板具有某些特殊的品质，这些品质是不成文的。世界各国都有老板著书立说，但立功者不必立言。大有为的老板是何等样人，他心里想的，绝不在口中说出来；他说的，绝不做出来；他做的，绝不写出来。所以文章乃是老板的糟粕，功业才是他的精华。

了解老板，我是说“大有为的老板”，必须亲炙，所以英雄见惯，始知其非常，仆人眼中更见其为英雄。

老板必有过人之处。也许你说，我那老板，做我的部下我还不要呢。我劝你回去仔细看看，虚心听听，三个月后，你的意见一定改变。

如果你左看右看，真把他看透了、看扁了，那么你还不辞职快走？

6.老板——人类的最后一个名词

老板，大有为的老板，是“特殊材料”做成，中国先贤闪烁其词，称为“日月精华、山川灵秀”。

洋人说话比较清楚，一位阴谋理论家说君王是“狮子与狐狸的综合”，他的意思是残忍与狡诈。

依我看，“狮子与狐狸”不仅象征君王的性情，也可以比喻其形貌，即威猛端庄与阴沉机警。你应该观察那些“大老板”，看他何时像狮子，何时像狐狸，或者既不像狮子又不像狐狸。

“狮子与狐狸”的说法，把君王理想化了，只有亚历山大、成吉思汗等一流天骄才可当之无愧。至于等而下之，尚须混入豺、狼、鹰、鶢。老板的文化教养又可能使他有时像骏马白鹤。老板又有所谓“异相”，中国某一位超级大老板的模样有时酷似熊猫。

那你该看他何时像鹰，何时像狼。

所以，老板是人世间一大风景。——也是寒暑表、地震仪、气象预报图。

无论如何，老板不能像羊、兔、猪、雀。

照进化论的说法，动物进化到最后最高的阶段，出现了人，所以“人”是动物学的最后一个名词。

而“大老板”又可能是“人”的最后一个名词。

在进化过程中，人身存留了某些禽兽的品质，而大老板得天独厚，包罗最广，所以大老板的形貌气质神态变化最多。释迦牟尼有三十二相，大有为的老板至少有二十八相。

所以大老板是人世间特殊的稀少的动物，未可以牛羊鸡犬待之。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他不敢说人皆可以为老板。古之知识分子自命可以伺候尧舜，但是不善伺候皇帝，被皇帝砍了头。

7.圣贤英雄也找归属

老板是天生的，伺候老板的人也是。

人有“奴性”，找依附，找归属，找整合。可巧就有一种人，极少数极特殊的人，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人，一旦找到效忠的对象、奉献的理由，即使后果严重，那份兴奋，那份快乐，只有上帝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张良总算个人才吧，他在找到刘邦以后心满意足地说：“沛公殆天授也。”梁山人物总算是好汉吧，他们东飘西荡找不到老板的时候竟也掉下许多泪珠。刘备得诸葛，自谓如鱼得水，这话应该出于诸葛之口才恰当。我们的祖师爷孔子孟子，周游列国席不暇暖，何尝不是为了找老板？最后，孔子说：“麟出而死，吾道终穷矣。”孟子说：“然则无有乎尔，终亦无有乎尔。”那份伤痛，我们至今犹能体会感受。

老板，我是说大有为的老板，能搜集人的幻想、热情、忠诚而发挥之，同时激发人的贪婪、虚荣、残忍而挑逗之，大则影响历史文化的发展，小则左右个人命运的形成。

老板有老板的魅力，这魅力，在京戏里以脸谱表示出来。它确实十分明显，使人一望而知，一望而生服从效忠之念。隋唐之交，天下豪杰争雄，虬髯公一见李世民立即决定移民，他知道中国没有他的机会了。

8.人上人的想法

老板是人上人，人上人有人上人的想法，人下人有人下人的想法。人若一脑子“人下人”的想法，不能成为人上人。这是“有志竟成”的别解。

有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看人结婚，他幻想自己是新娘；看人施洗，他幻想自己是婴儿；看人办丧事，他幻想自己是尸体。你猜这人后来做了什么？美国总统。

婚礼中，新娘是中心，洗礼中，婴儿是中心，葬礼中，尸体是中心，三者在仪礼中最尊贵最重要。这人未经训练、不需提示，自然而然拣尽高枝。他是大老板的材料。

可是确也有人看见婚礼想到自己是伴郎，看见洗礼幻想自己是神父，看见葬礼幻想自己是吹鼓手。

孔融让梨，有人幻想自己是孔融，有人幻想自己是孔融的哥哥，等着拿大的。

9.别要求老板作圣贤

大老板是强者，强者有时难免做点坏事。

人生在世，一个人的成就高低可以简化为四段：

第一段，做好事无人称赞，做坏事有人制裁；

第二段，做好事有人称赞，做坏事有人制裁；

第三段，做好事有人称赞，做坏事无人制裁；

第四段，做坏事有人称赞。

大有为的老板多是第三段第四段人物，他不时做坏事以显示自己的功力，也用它做“指鹿为马”式的测验题。你的希望是老板不要做“错”事，并非他做“坏”事。

坏事和错事不同，两者分别在事功效果。有时候，“好事”恰是“错事”。

做一个成功的老板不可愚，不可懦，不可私，倒没听说不能坏。（当然也不能坏透了。）他偶然坏几下，不可计较。

姜太公钓于渭水，钓丝的末端垂着一段笔直的铁线，他不用钓钩。墨子说，与其给人家一条鱼，不如给人家钓鱼的方法。姜太公对文王说，我也不给你钓鱼的方法，我给你整条江，给你所有的河流湖泊。我给你江山。好吧，让那些有本事的都来钓鱼吧。

所以太公是帝王之师。

10.老板即命运，不过你可以选择

今天的社会结构又与古代不同。

老板太重要了，他赚钱，你加薪；他扩张，你升级；他破产，你失业；他成圣，你为贤；他为贼，你为奸；他找死，你殉葬。（想想吾乡的那个一方之主。）

劝君更尽一杯酒，擦亮眼睛找老板。在家靠父母，出外靠老板，举头三尺有老板。

人生在世，跟什么人共处的时间最长？父母吗，不是；兄弟吗，不是；儿女吗，不是；连妻子也未必是，共同相处时间最长最久的是老板。（除非你自己是老板。）

所以智者择主而事，竭智尽忠，劳怨不辞。老板糊涂你就滚，老板英明你就忍。

所以荀子曰：人生有三不祥，其一为“贱而不肯事贵”。人生有三必穷，其一为“下而好非其上”。

以老板为友者得大利，以老板为师者得小利。以老板为敌者倒大楣，以老板为路人者倒小楣。

所以择主而事，天下无事时为奴才，天下有事时为人才。（切忌天下有事时为奴才，天下无事时为人才。）

好部下长期伺候一个好老板，到后来会对老板产生“孺慕”，综合了君臣、父子、夫妻、师生各种感情。这是最奇特的关系，从老板的角度看，是最理想的关系。从部下的角度看，是最安全的关系，大忠终身慕老板，老板有此修为，至矣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