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的艺术与理论

宋代统治阶级的构成和唐代不同，他们和艺术创造的关系也不一样。一般来说，强调继承出身地位的贵族精神特质让位给这样一个由儒家经典考核体系来衡量的道德和文化精神，也是统治权力的保证。男男女女们关注的唐代贵族兴趣如鞍马和狩猎衰落了。然而，可能过分地强调了宋代的“文人”统治阶层和唐代先辈之间的差异。他们都依赖于土地所有权，那是获取财富的来源，对两者来说，都是通过君主国家和王朝而在国家层面接近政治权力。

11世纪的自觉意识导致了“文人”艺术与“工匠”艺术理论上进一步地分化。我们已经看到对技巧的质疑，当时王羲之因为他的书法技巧而使文章本身被忽视。张彦远关于唐代艺术家的叙述中有一件有名的逸事，朝廷官员阎立本（卒于673年）因为皇帝突然诏令他去图绘池塘中一只珍贵的鸟而深感屈辱，以至于警告他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不要从事绘画艺术。张彦远在9世纪的著作中的主张与所有的事实证据相反：“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玅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确实有证据表明早在4世纪贵族男女就将从事绘画作为高雅的娱乐活动，但仅仅在11世纪时才创造了普遍性的绘画理论，它第一次详细地阐述了业余“文人”画家和职业“画工”之间的区别。

该理论的主要创造者是聚集在苏轼（1037—1101）周围的一群人，他是那个时代有争议的重要政治人物，他在诗词、书法和绘画方面也取得了极高的声誉。苏轼是第一位使用“士人画”这一概念的人，在谈及表兄弟文同（1019—1079）的文章中使用了这个术语［图71］。他强调许多主题：绘画和士人诗文艺术之间的关系，真正的士人画家的简淡之心，士人不应为获取报酬而画，以及内在冲动的创造远比矫揉造作的技艺优越（此观点与佛教禅的思想有明显联系）。他提出了表现外在的真实的重要问题，表现“形似”和捕捉永恒原则相对的问题，此术语将他置于当时重要的哲学争论当中。绘画理论只是他的著作中很小的一部分，绘画对苏轼来说也只是伟大的文化事业中相当次要的环节，此事业的主要目的在于为男人（非为女人）提供一套形成道德责任感的实践行为。

图71 《墨竹》，纸本，文同。

被苏轼视为有助于男人成长的这类绘画的典范是他表兄弟画的竹，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也表现这个题材。画卷完全用有细微差别的水墨来表现，依赖于对生长的丛竹的实际观察，同时在表现技法上远离了同时代的郭熙《早春图》中见到的绘画方式。苏轼赞赏的“文人”品质一定程度上与绘画的题材相关。后来的传说将墨竹图的起源与10世纪的贵妇李夫人联系在一起，但是到宋代，竹在诗文中代表士人“不屈不挠”的品质，然而运笔的方式与声望甚高的书法艺术形式很接近，每片竹叶一笔写成。12世纪初，“墨竹”作为单独的艺术门类列入画论中。11世纪时创造这些艺术的环境也是全新的：上层社会男士的社交集会经常以郊游远足的方式举行，集会中绘画占有与书法和诗文同等的位置，是艺术家抒发自我的艺术，这没有行为规范的束缚，并从对可见世界的真实外在的庸俗执着中解放出来。

这是一种理想。作为理想，它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后来九百年的士人文化，同时也造就了艺术理论和艺术实践。但是，苏轼和同时代的文人在诗文中表达的精神力量不应看作是对他们生活现实的描述，或者对那个现实中艺术功能的描述，而事实上更加复杂。举例如下，不是只有苏轼和他周围的士人在社交和智性层面专注于佛教，他们和许多僧人也保持亲密的友好关系。而且我们知道在苏轼的妻子过世之后，她成为复杂的“水陆法会”仪式的主角，法会中扮演核心艺术角色的陈设的完全区别于文人画的视觉表现。此外，苏轼与同时代的士人和皇室宫廷之间的关系较为密切，而且远比后来简单的划分的那样更错综复杂。与其把在绘画中表达的文人理想看作是“中国艺术”的同义词，不如视其为仅有的和社会特权相关的视觉艺术门类，与其他的艺术共存并相互影响。

毫无疑问，此时的书法、诗文和文人画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就在11世纪，苏轼的社交圈内第一次将“诗画”结合，各部分在艺术作品中享有同等的地位。在后来的数百年里，诗画结合发展到在人们看来为文人画家身份呼吁的人也不能缺少其他两种技艺的程度。这种事反过来却不一定发生，一位伟大的诗人和书法家不一定会画画，这种情况出现在11世纪那一代人中的黄庭坚（1045—1105）身上。在以后的几个世纪中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他自己的诗文《松风阁诗》纸本长卷，在1101至他去世的1105年间写成［图72］。此卷以行书写成，非常接近王羲之和王氏家族其他人的作品，它的内容也很精彩，是当时著名诗人的诗文片断。和黄氏的其他所有作品一样，它是极具自我意识的创造。黄氏精明地意识到什么是他遵循的（诗文和书法的）传统，哪些是他应当排斥的，以及怎样通过控制用笔来获得他追寻的特殊效果。我们知道他曾经师法怀素的《自叙帖》［图69］，并且广泛地研习能接触到的早期书法原作，无论是拓本还是石刻。只有享有特殊社会地位的人才有可能近接近这些珍宝，因此身份和卓越的书法技艺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得到加强。

图72 《松风阁诗》，展开局部，纸本，黄庭坚，作于1101—1105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