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意外的重逢
2014年1月21日
尤松今晚要去光梭咖啡馆,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放松一下了。这几天赶上年末,法院不再安排新的庭审,他才有机会按时下班。这个咖啡馆离U大学不远,他之前在U大学读在职研究生班时经常来这里。他进门后坐在拐角处的座位上,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半个小时左右,咖啡馆进来了一位中年女子,朝招手的尤松点头一笑,走到他的座位前。落座后,她要了一杯鸡尾酒。尤松说:“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有一段时间了。”她说。“怎么样啊,生意做得还好吧?”“还行,现在主要忙国内公司这边的事情。你呢?”尤松笑着说:“还是一个副处级法官。”她说:“你快50了吧?”“嗯,50了。”她又若有所指地问道:“你应该不缺钱吧,尤大法官?”“做官与发财是两条道,你懂的,我自然没有多少钱。”尤松淡定地回答道。“副处级法官也算官?你都50了,估计顶多以正处级身份退休吧!”尤松没有回答,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女子看出了尤松平静外表下的情绪波动,没有继续刺激他。“时也,命也,运也,我这辈子注定做不了大官。”尤松放松了一下面部肌肉,这句台词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成为他自我安慰的句子了。女子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有些木讷而又警觉的男子,他被死气沉沉的体制耗尽了几乎所有的血气。她不确定他是否还想利用这个不公平的体制狠狠地补偿一下自己的不得志。她喝了一口酒,盯着他说:“权力,我无法帮你获得,但其他方面我愿意帮你。”他回答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一点我早就知道,虽不敢说自己绝对清白,但至少还没有陷进去。”她说:“当然,我也绝不会把你拉下水,只是现在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既能挽救我,也能帮到你,并且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挽救?”他笑着说,“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莫非你即将身陷囹圄?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今天约我出来?”她突然拉起尤松的手,严肃地望着他:“尤松,我需要你的帮助,现在只有你能救我,我快破产了,海外仲裁裁决很快就要在A市法院申请执行了,一旦执行了,我不光海外资产全没了,就连国内的公司也就没了。”尤松看着眼前的女子,想起了当年。他有些恍惚了,女子接下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失去挚爱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心的一块被拿走了,感觉是麻的,不会觉得痛,但时间过去很久,那块地方还是空的。很多话滞留在脑海,变成梦醒时分留在枕边的痕迹,起身后,面无表情地惆怅起来。
尤松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收回被她紧握的手,缓缓地问道:“我该如何帮你?海外仲裁决定可是一裁终局啊,裁决一旦作出,我也无力回天了。”她笃定地答道:“只要你答应帮我,就一定能帮到我,因为我的公司注册地就在A市。”他沉思了一下,没有急着说话。她看出了他的迟疑,补充道:“告我的是一家外国公司,不是中国的,你没什么好怕的。”他话锋一转:“咱们好好喝杯咖啡吧,好久没有和你一起喝东西了。”
尤松刚工作那会儿,正值80年代末,他还是一个整天骑着自行车穿过弯弯曲曲胡同去法院上班的小书记员。由于母亲早逝,只剩下他和父亲一起生活,他经常在离家不远处的一个小窗口买早点。这个小窗口是在四合院厢房外窗的基础上改造的,被扩大的窗口外伸出一块木板,木板上搁着各种早点。经营这个早点窗口的是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大概只有十六七岁,东北人,长得好看。尤松喜欢把自行车往窗口外一支,人都不用下来,只说一句还是老三样,姑娘便麻利地包好早点放到他自行车前的筐子里。后来,这个姑娘在这条胡同头的位置开了一家小餐馆,早上还卖早点,于是他便起得更早了,只为了能早点去占个座,喝上她刚出锅的豆浆。那个年代,人还没有现在这么功利,胡同里最好看的姑娘照样愿意跟穷得叮当响的摇滚青年恋爱,所谓的知识分子也不会嫌弃原生态的乡村姑娘,说到底大家那会都挺穷的,穷得只图个乐呵,只图个情怀。
尤松平时穿着单位发的绿色制服去上班,那会儿的法院工作人员穿得挺像警察的,还戴一个大沿帽。现在的法官穿的制服跟警察完全不一样,据说为了强调司法的中立和威严,法院的法官们已经开始穿法袍了,有点像英国的法官,不过没像人家的法官一样戴上一顶假发。周末时,尤松喜欢穿着自己唯一一件白衬衣,骑着自行车,载着姑娘出去玩,姑娘虽然没有读很多书,但很聪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智商和情商都很高。尤松经常跟她讲一些从电视上听到的新鲜事,动不动就整出一些他自己都不怎么理解的官方说辞,姑娘却总能用夹杂着东北口音的话,通俗易懂地重述这些说辞的意思。尤松越发觉得这个姑娘有意思了,他经常对这个姑娘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你真有意思”。
“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这句话虽有点夸张,但却反映出那个年代体制之外所蕴藏的无限商机。姑娘的远房表哥已经买了大哥大了,据说他在海边贩卖海鲜一天赚的钱比他在邮电所一个月赚的还多。于是姑娘便下定决心跟着远房表哥离开A市去做生意了。
2013年9月20日
舍友都睡了,乌冬开始给钱明写邮件了,她就是要在凌晨时把邮件发出去,这样一来,钱明在早上便可以第一个看到自己的邮件,这样也可以让他知道她是一个勤奋的姑娘。当然熬夜与勤奋没有直接联系,但能熬夜是在GW律所工作的必备能力。乌冬喜欢熬夜,她经常在凌晨的时候,在学校湖边的长椅上与同学喝酒聊天。牛河问她在干嘛,她说:“我在湖边喝酒,你要不要来?”牛河说:“这么晚了,我要睡了。”乌冬有些微微生气地问:“你这辈子究竟有没有疯过?”牛河总是不知如何回应,他不理解乌冬所说的“疯”究竟指什么。在他看来,一切都要有度,他不明白为什么人总是要通过违背理性的行为去追求一种不知所以的状态,比如醉酒,比如通宵等。是的,他不懂。
乌冬有一些迟疑,不知该如何开头,她接触过一些类似钱明一样的大律师。自信,甚至有些自大,是不少律师的共性,特别是对待大学生或初入职场的新人,有着一种近乎傲慢的姿态。但乌冬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她就读于中国最顶尖的法学院之一,学习成绩虽不突出,但她参加过的一些听起来很高级的国际性大赛还是能为她的简历加分不少。乌冬的英语非常棒,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这几年全靠英语混迹在学霸扎推的法学院。她曾经作为团队里面唯一的本科生参加过牛津国际人权模拟法庭大赛,获得了亚太区最佳成绩;还随师兄参加过中韩跨国公司并购谈判大赛,代表学校获得了第二名的成绩。乌冬学习能力很强,利用英语的特长,很快就能吃透新的国际条约和英文法律材料,再加上她发散性的活跃思维,大赛现场中的她俨然已经有国际大律师的影子了。
放低,放低,再放低,诚恳,诚恳,再诚恳,乌冬把自己对GW律所以及钱律师的敬仰之情写得热烈而不肉麻,把自己成为一名律师的信念写得无比决绝而坚定,当然最后不忘小小地表现一下自己的实力,无非是写自己如何以一个本科生的身份承担了与其年龄和学识不相匹配的重任,然后又如何夜以继日地刻苦准备,还提到了团队的重要性。总之,看完这封邮件,一位年少有为、谦虚诚恳、注重团队合作、誓将律师职业作为终身奋斗理想的女生形象跃然显现。乌冬终于把邮件发出去了,她平静地躺在了床上,先前的紧张和焦虑一扫而光。她就是这样,总是悄无声息地把自己武装好,等待着一个又一个机会。
钱明前几天晚上看了一下人力小姐转发过来的简历,确定了五位候选人,里面没有乌冬。不知道是由于人力小姐没有转来,还是钱明没有选乌冬。总之5位候选人中的4位都是在美国留过学的,其中还有两位曾在美国华尔街的知名律所工作过。钱明自知用人之道,越是教育背景突出的人可能对薪酬和职业发展有越高的期望,也可能越难以驾驭,所以他特意选了一位没有海外留学背景但也是国内顶尖法学院毕业的男生,这位男生在某国内知名律所有过诉讼和仲裁相关的工作经历,简历写得比较克制,不浮夸,他猜想这应该是一位比较踏实的男生。
早上5点多,钱明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从公寓出来,钻进了停在楼下的黑色轿车,司机已经等候多时。在车上,他打开了电脑,习惯性地看一下邮箱里面有没有重要客户的邮件。他打开排在最前面的一封邮件,是乌冬的自荐信。看在态度诚恳的份儿上,他把附件里的简历另存到电脑桌面上了。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看,车就已经缓缓地停在了候机大厅的门外。这次他要去南京拜访一位客户,客户是一家建筑企业,在海外承包的一项工程因战乱原因暂停了,当地业主尚欠公司大量工程款,现在这家企业正考虑通过国际仲裁来追回这些款项。
2014年1月25日
还有四五天,春节就要到了。尤松的妻子和女儿去购物了,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拿起手机滑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号码。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事隔20多年,那个女人还是比自己的妻子有意思。他和妻子是经单位前辈介绍认识的,妻子没有上过大学,中专毕业后便接父亲的班在一家国企上班,他都忘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了。时间不会给青年男女好多次疯狂追求爱情的机会,或者说,当一次爱情把人掏空,使人变得心灰意冷时,他或她便会如一只温顺的羔羊,投向命运的安排。
尤松忘不了那个在胡同里卖早点的姑娘,他曾经那么心甘情愿地收敛起所有知识分子的矫情和自大,就那么听她用东北口音讲述着那些段子,载着她去吃西瓜,那时的他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不确定姑娘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自己,他不确定自己在她不辞而别的日子里的撕心裂肺的痛苦究竟是不是爱。如果不是,他怀疑,他这一生都没有收获到爱情。
他恨姑娘的不辞而别,而那个姑娘或许没有如此多情。姑娘得知远房表哥不再在海边贩鱼了,而是开始做其他生意了,买卖烟酒,据说已经成为某啤酒在东北最大的代理商之一了。远房表哥带她去了一次她从未去过的饭店,给她买了一条从未见过的项链,对她说了一句尤松从未说过的话:跟着我吧。她没有犹豫多少,在第二天的清晨,拎着自己的包,走向停在胡同口的出租车。此时的尤松还在睡梦中,他不知道今天即使起得再早都不会喝到姑娘店里的热豆浆了。在远房表哥和尤松之间的取舍,姑娘没有过多犹豫,或许她本来就知道她和尤松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去过他的房间,房间里的书很多,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磁带和画册,他虽然不和她聊这些,总是附和她的话题,但她还是知道,她和他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她喜欢唱东北二人转,喜欢看电视,不喜欢看书,尤其不喜欢看字多的长篇小说。而他会在路边摆摊卖书的地上坐上半天,他会在登上山峰时突然抒情般地喊出一大段她听不懂的诗句。她喜欢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骑车载着她兜风,他的脸是那么干净与平静,他身上的书卷气也是老家男人身上所没有的,她把脸轻轻地贴在他并不很结实的背上,任凭他骑得歪歪扭扭,起起伏伏。晚上她还是需要在店里泡黄豆,清晨还是要起来磨豆浆,她不惧怕劳动,但她还是希望早点结束这种劳累的生活。
尤松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辞而别,他消沉了1年之后,和现在的妻子处起了对象,那会好像也不怎么提“谈恋爱”这个词,但他总觉得与妻子处对象时的状态与和那个姑娘在一起时不一样,他就像一下子长大了一样,甚至与妻子讨论起如何向单位申请婚房的事情。总之,他像大多数人一样走进了婚姻,与妻子和平共处了20多年。他渐渐忘了那个姑娘,也没有过出轨的冲动。有一次,他看着妻子在厨房里给家人洗苹果,一缕头发垂在她发福的脸上,微微渗出的汗珠凝在额头,他突然觉得这种平淡温馨的生活很幸福。
现在,他又遇见了她,她需要他的帮助,虽然上次见面他没有直接回应她的求助,但他明白他一定会帮她的。也许是因为旧情复燃,也许是因为她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曾经的他风华正茂,是法院的办案能手,为人谦和,做事周到,可还是没有抓住升迁的几个重要机遇。先是在升任审判长时落后,又在遴选副庭长时被人挤掉,就这样一步步错过了升职的黄金年龄,赶在五十岁时才获得了这个有名无权的副处级法官的职务。当初,他为了所谓的法官梦想,放弃了去市委宣传部的机会,而如今,法官梦碎,仕途无望,看着当年调去其他实权单位的同事混得风生水起,他如何能没有一丝不平。他会帮她的,他会握住这次机会,朝这个软绵绵的怪诞组织狠狠报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