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心和会:李退溪的道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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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退溪的理气论与哲学立场

理、气、心、性是宋代以来汉字文化圈的思想之语言典范,尤其对理的地位和重要性,对理与气之关系的不同把握形成了朝鲜儒学的一大特色:主气与主理之论争。[1]理论上的差异看似虽小,但却形成了哲学立场的判分,产生了不同的修养方法。退溪凭借对《周易》的理解和对周程思想的继承,提出“理动”说,肯定“於穆不已”之天道,任肯一种动态的生之理。这在一定层面上修正了朱熹的“死理”之被动性。

1.《困知记》的批判所见退溪的理气关系论

在朝鲜儒学的形成过程中,由于跟中国时空的非对等性,文本的传播具有滞后性。可以发现,朝鲜学界将研究热情倾注在一些时代较近且影响颇大的思想文本上,这些往往是在中国国内未受到重视的文本。明代罗钦顺的《困知记》便是其中之一。这本书的主题用罗钦顺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拙《记》累千万言,紧要是发明心性二字”[2]。《困知记》是在理气论框架下谈论心性论问题的。距朱熹300年以后,《困知记》等性理学著作如潮水般涌入,影响了朝鲜朱子学之正统论的讨论。

罗钦顺“接着讲”朱熹的理气心性论,被看作朱熹的明代代言人——“紫阳功臣”,实际其著《困知记》中理气论乃是朱熹之理气论的修正版。《困知记》中“理气为一物”之论曾在朝鲜引起了持久的讨论。[3]在罗钦顺看来,理与气本为一,不能分作二,亦不可言作“合”。理与气无先后,互不相离,因为“合”的前提是有分,太极和阴阳非“二物”,理与气绝非二物,不可分,亦无所谓“合”。理与气为一,绝非二物,无独立之气,亦无独立之理,这便是罗钦顺的理气关系论。

周子《太极图说》篇首无极二字,如朱子之所解释,可无疑矣。至于“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语,愚则不能无疑。凡物必两而后可以言合,太极与阴阳果二物乎?其为物也果二,则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朱子终身认理气为二物,其源盖出于此。愚也积数十年潜玩之功,至今未敢以为然也。[4]

“理须就气上认取,然认气为理便不是。”此处间不容发,最为难言,要在人善观而默识之。只就气认理,与认气为理,两言明有分别,若于此看不透,多说亦无用也。[5]

明代道学之主流是哲学本体论的一元倾向,罗钦顺便是其代表。罗钦顺强调在结构上“理气非二”,在认识上“就气认理”,把理看作“气之理”,但“认气为理便不是”,二者关系需“善观而默识之”。即理并不是独立存在的一物,只是“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是气所表现出来的道理,因此要从气之动静、聚散、离合、升降中认出。相对于二程的“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自足之理,其理不具有自足性;相较于朱熹的“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的理优先论,其理也非优先的,削弱了理所具有的优先性、自足性、超越性的品性。比退溪小35岁的新进儒者栗谷恰恰着眼于罗钦顺的观点提出“理气妙合”之论。退溪则认为罗钦顺在理气论上完全站在了朱子的反面。如果理、气只是一物,则太极之理就等同于阴阳之气,理、气为“同质同层”的概念。退溪写了《非理气为一物辩证》,力陈自己的理、气“非一物”而又需“对看”的观点。

孔子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周子曰:“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又曰:“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

今按:孔子、周子明言阴阳是太极所生。若曰理气本一物,则太极即是两仪,安有能生者乎。曰“真”曰“精”,以其二物故,曰“妙合而凝”。如其一物,宁有妙合而凝者乎?

明道曰:“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须著如此说:器亦道,道亦器。”

今按:若理气果是一物,孔子何必以形而上下分道器?明道何必曰须著如此说乎?明道又以其不可离器而索道,故曰器亦道。非谓器即是道也,以其不能外道而有器,故曰道亦器,非谓道即是器也。道器之分,即理气之分,故引以为证。

朱子《答刘叔文书》曰:“理与气决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各在一处,然不害二物之各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又曰:“须知未有此气,先有此性,气有不存,性却常在,虽其方在气中,然气自气性自性,亦自不相夹杂。至论其遍体于物,无处不在。则又不论气之精粗,而莫不有是理焉。”

今按:理不囿于物,故能无物不在。不当以气之精者为性,性之粗者为气也,性即理也,故引以为证。[6]

退溪肯定了朱熹的“理气二物”而又“浑沦不分”之说,退溪认为,若理气为一物,那么孔子、周子就不会有妙合说。因此,承认要“离合观之”,即从“分”与“合”二维视角看理气关系之二重特性,偏言之就会落入视理气“混为一物,而不知其不相杂”或“判为二物而不知其不相离”[7]的误区。退溪以理气相联系之说否定理气相分离之说,以理气相区分之说反驳理气相混合之说。他的“理气不相杂”说和“不相离”说,是出于对向内求理的虚化的担忧和考虑。可见,在理气之存在论构造上,朱子强调理气之“不离不杂”,退溪则强调理气之不相杂,提升理之优越性为基本特征。总体上看,在退溪这里理是极尊无对、纯善无恶,气是有为有欲、清浊驳杂,理贵气贱。

退溪批判罗钦顺道:

今之所辩则异于是,喜同而恶离,乐浑全而厌剖析,不究四端、七情之所从来,概以为兼理气有善恶,深以分别言之为不可。中间虽有理弱气强,理无眹气有迹之云,至于其末,则乃以气之自然发见,为理之本体然也,是则遂以理气为一物,而无所别矣。近视罗整庵,倡为理气非异物之说,至以朱子说为非是,滉寻常未达其指,不谓来喻之意,亦似之也。[8]

也就是说,理气“以合观之”绝对不是“滚合为一”,而是“不离不杂”,即相须相待。可见,退溪始终主张理气“对说”,反对“混溶”,否认“从气推理”的思路。退溪批判朝鲜儒者徐敬德和李莲坊(?—1573,字叔玉,徐敬德的门人)的主气论:“……但以徐所谓,有聚散而无有无者,为甚精。又自云:‘其气却散,而与天地之气混合无间’,此数处为可疑。”[9]退溪在对罗整庵、徐敬德和李莲坊的批判上不惜笔墨,可以看出退溪虽然肯定理气的依存不离,但却更重视理气之分,最后落脚在理与气的“合而不杂”上。

退溪在这一理气禀受之纯驳不一的理论基础上,解释了恶产生的根源。性如水,“清而安流,水之性也。其遇泥滓而污浊,遇险而波涛汹汹,非其性也,然不可不谓之水”[10]。这一解释与二程、朱熹的解释一脉相承。退溪理气“不相杂”,理优越论在道德主体的本善与气禀之恶之间做了明晰的划分。这不仅比单纯性善论或单纯性恶论在思维方式上精致得多,而且凸显了人的道德主体性和道德自信心。

2.“理动”“理尊”——道德实理的深邃化

一般而言,学界把退溪的“理动”说看作其思想的最大创建。退溪之“理自动静”的思想主要来源于朱熹[11]、濂溪和《周易》。

朱子尝曰:“理有动静,故气有动静。若理无动静,气何自而有动静乎?”盖理动则气随而生,气动则理随而显。濂溪云“太极动而生阳”,是言理动而气生也;《易》言“复其见天地之心”,是言气动而理显,故可见也。凡言心者皆兼理气者,二者皆属造化而非二致。[12]

这段话极为重要。关于如何理解退溪的理气动静问题,后学虽意见有分歧,但鉴照退溪的所有文本,这一段中退溪之意尤为明确。虽然退溪从未考虑过离开气的理或离开理的气,不过“生”与“显”的对照性使用还是值得关注的。在这里,退溪概括地指出朱熹、濂溪、《周易》都表明“理动”而“气生”,“气动”而“理显”,还通过“生”与“显”的对比认定理自身能动静,并认为“理动”是“气生”的根源和根据。

退溪对“生”字的使用,并非信手拈来,而是有着高度的理论自觉,这一点可从下一段引文中见到。退溪借《周易》之“明夷”卦和“生生不穷”以及阴阳两性来解释“理”的根本性,解释了“生”的意蕴。

日在地下,亦当明曜,只看其光之能射出而为月之明,则可知矣。然冬为四时之阴,地下为地上之阴,地上日景,至冬而差微者,日非微也,穷阴使然耳。然则大地积阴之下,虽有光景,与出地为昼者当有间。故《易》以明入地中,为明夷也。“恻隐之心,人之生道”,程子此一段语,朱门辩说三条,详见下文,可考也。盖此生字,只是生活之生,生生不穷之义,即与天地生物之心,贯串只一生字。故朱子答或问天地生物之心曰天地之心,只是个生。凡物皆是生。方有此物,人物所以生生不穷者,以其生也。才不生,便干枯死了。以此观之,桀跖不能无是以生,亦是生活之生耳。非性则亦无自而发。……

蛙,阴物,欲雨则累感而先鸣。固然,雉乃阳物,而性警且善鸣,大地掀撼,百物皆惊。顾雉能应时而作鸣耳,非必气感而然也。[13]

在“性即理”的理论架构下,性、理犹如“日之明”,季节之阴气虽能遮盖其光,但却无法消除日之本然之光,“日在地下,亦当明曜”;性之端绪,“恻隐之心”,本然特征为“生生不穷之义”;才只是有生死的载体,不具有一般性,故“非性则亦无自而发”。退溪还把阴阳比附为蛙、雉,其发其鸣,“非必气感而然”者,是其本身的阳性特质规定的。理何以而动、何以而发,这是宋代周敦颐遗留的未解之题。退溪也未能给出一个答案,只是隐约从阳健阴顺、阳动阴静中推发出由性内而发的动力,从而肯定理自身能动静,并没有另外的主宰者使然。“太极之有动静,太极自动静也。天命之流行,天命之自流行也。岂复有使之者欤?”[14]如“日之明”“雉之鸣”,理、性才是现象世界的根本原因,气无论怎样扰乱亦无法改变其根本的“生”。对此理的洞察是真实地理解世界和生活的关键。

在《非理气为一物辩证》中,退溪肯定孔子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和周子的“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认为“生”是理的重要品质。退溪经常引用延平的话来论证自己的理论。“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天之流行无息上,所以说命字者,与太极之有动静,是天命之流行,同意。”[15]

朱子云:“太极之有动静,是天命之流行也”,信斯言也。为天命之图,当始于太极。而今乃始于妙合而凝,何哉?从人物既生后推而上之,至于妙凝处,已为极致。故以是当图之上,而为天命之际接,其自五行阴阳以上,则固具于天圆一图。而太极之无声无臭,又不待摹写,而亘於穆不已于其中矣。[16]

太极“无声无臭”,“於穆不已”,理的本质也必然是深远而“於穆不已”。这既是天地之理,又是生物之理,二者凝为一体。天理动态地讲就是道体,它“於穆不已”;静态地讲就是道德法则,它不是抽象和平面化的概念,而是动态的生生不息。天命的“於穆不已”是理的根由,理动源于此。形而上之“本然之体”的理之所以会自动静,静中有动和动中有静是其理论依据。“若以天理观之,动之不能无静,犹静之不能无动也。”“但见得一动一静,互为其根,不容间断之意。则虽下静字,无非死物,至静之中自有动之端焉。”[17]这里,理之动静不像事物的动静那样是对立的,而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

退溪的理之动静论还有一个重要的理论根源,即延平思想。延平对朱熹的“太极动而生阳”之问有回答,这被集中记录在给郑子中的信中:

延平答朱子曰:复见天地之心,此便是动而生阳之理。

按:朱子尝曰:“理有动静,故气有动静。若理无动静,气何自而有动乎?”盖理动则气随而生,气动则理随而显。濂溪云“太极动而生阳”,是言理动而气生也;《易》言“复见天地之心”,是言气动而理显,故可见也。凡言心者皆兼理气看,二者皆属造化而非二致。故延平以复见天地之心为动而生阳之理,其言约而尽矣。若朱子所引喜怒哀乐已发未发,虽亦合理气而言,只是就人心言动静,不可与说造化处牵合为说。故延平不以为然耳。此朱子初年所见,后来无此等说。今曰朱子似以动以生阳专作气看,故以为已发恐未必然也。又曰所谓一阳生者专指气言。其下系之以见天地之心,然后专是言理,亦恐太分开看了。

约而言之:动而生阳,主言理而气在其中,此一句极是。未发已发专指气言耳。此则未然,当云兼理气浑沦说也。[18]

在上文中,退溪对“动而生阳,化生万物”做了仔细的分析。在退溪看来没有“天地生物之理”是“至理之源”,是“天地之理”的前提,即作为动和生的理是作为法则的理的前提,同时二者又是混融为一的。对于朱熹的“一阳生,专作气看”,延平答曰:“动而生阳只是理”。退溪遂引用延平的观点说明“动而生阳只是理”。退溪“理动”说的根据是《易》学思想,尤其是《河图》《洛书》的体用论。[19]《性理大全》的首尾两册对退溪的影响最大,其中《太极图说》为首册,《太极图说》即是对《易》学思想的理解。退溪还注重《周易》,20岁读《周易》,“讲究其义,至忘寝食,心气因以损伤,自此常患疾病”[20]。退溪肯定“《河图》《洛书》,乃理数之原,圣人于系辞,既明言之,其不可舍此而学《易》,明矣”[21]。退溪学《易》、讲《易》、述《易》,完全是为了建立坚固的理论基础。退溪根据周濂溪“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和“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的陈述,把“太极生两仪”阐发为“理动则气随而生”[22],“理自有用,故自然而生阳生阴也”[23],突出了理自身的主宰性。太极或理是根源性的上位概念,是规定万物而又不被万物规定的规定者。

太极或理是一切事物存在和运行以及生成的根源,不可谓天命流行处还别有使之者,“此理极而尊无对,命物而不命于物故也”[24]。这是“非气所当胜也”[25]。意思是说,理本来就居于极其独尊的地位,没有与其相对的东西,理产生和决定万物,而非为其他东西所支配。退溪进一步将朱熹的“理主气从”推发为“尊理抑气”。

在关于朱熹对理气动静的关系问题的理解上,学界常用“骑马之喻”予以说明:

太极理也,动静气也。气行则理亦行,二者常相依而未尝相离也。太极犹人,动静犹马;马所以载人,人所以乘马。马之一出一入,人亦与之一出一入。盖一动一静,而太极之妙未尝不在焉。[26]

理(人)作为承载在运动物体(马)上的乘客,自身无动静,动静不息的是气。这一比喻不恰当地把理的“主宰”作用一笔勾销。理动只有通过气的造化才能表现出来。曹端、黄勉斋对朱子此说提出过修正。[27]牟宗三也评价说:“朱夫子把活动都归于气,创生性脱落,脱落到气的层次。他不知道活动有属于气,有不属于气。”[28]退溪强调理的绝对性和至上性,凸显太极作为“所以能动静者”的性格。理的绝对性必然包含理之自动静,否则不足以显示其绝对性。作为第一动因的理具有发显之至神之用,能主宰形而下的气的活动。这一观点的变革肯定理之流行,从理上看是自流行,而从物上看则是动静之法则,赋予理能够主宰气的能力。这一理论变革直击最为根本的道德来源问题,改变了对道德之动力结构的认知。

退溪晚年则以“理有体用”思想进一步证明“理动气生”说。

无情意、无造作,此理本然之体也,其随寓发见而无不到者,此理至神之用也。向也但有见于本体之无为,而不知妙用之能显行,殆若认理为死物,其去道不亦远甚矣乎?[29]

也就是说,人们只知道理本体之无为,不理解理的真知妙用。实际上“无为”是理之体,“有为”是理之用。理又是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者,因此“举体而用之理已具”,“即事而理之体可见”[30]。据此,退溪把朱熹的“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者看作本然之体;把能发能生,“随寓发见无不到者”看作理之至神之用或至妙之用。理并不是一个可以分化或产生阴阳二气的实体;“能发能生,至妙之用也”,指理虽自身不产生阴阳,但阴阳二气的产生却是理的作用和表现。陈来说:“如果从阴阳的产生是理的作用使然、是理的体现或表现这个意义上说,那就仍然可以说‘理能生气’。认为如果仅仅强调理本体的无造作,就不能同时从理的妙用方面说明理是所以能生者,那就‘殆若认理为死物’。”[31]

为了阐明理的本体和妙用,退溪还引用了《诗经》中“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诗句加以说明。退溪指出子思引用此诗本意不在气上,借二物之比喻要说明的是理之本体呈现妙用,其“飞”和“跃”就是气,而所以飞所以跃是理,即表达本体之活泼的显现。

道之流行发见于天地之间无所不在,在上则鸢飞而戾于天者此也,在下则鱼之跃而出于滞者此也。在人则日用之间人伦之际,夫妇之所知所能,而圣人之所不知不能者亦此。[32]

朱子的理(太极)“无情意、无造作”,不能生阴阳的问题,用体用之框架解释便会迎刃而解。退溪的体用关系论使理自动静之证明更加完备。

“理能否动”这个问题何以如此重要?杜维明认为:

此一问题具有形上学的性质,但是它对于社会伦理与道德的自我修养却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其背后的争论点是:终极的实在仅是存有,还是一种活动形式?如果终极实在仅是一个存有而非活动,那么终极的实在能否被理解为创造性自身,就不清楚了。如果不能的话,宇宙的转化就不具有一个存在论的地位,而且类比来说,作为理的“性”就必须由另外一个原动力来发动,才能在道德的自我修养中展现自己。其结果为:道德不是自律的,而是他律的。[33]

如果道德价值仅仅取决于需要,而不取决于根本性的终极动力,那么道德原则就是易变的,这就使得道德价值受损。退溪正是依承了儒家性善论的理论自觉,通过“理动”“理尊”说来确认主体心性率气之主动性。

3.《朱子书节要》的编纂所见退溪的伦理关怀

在朝鲜王国,退溪是第一个完整阅读和研究《朱子大全》的人。退溪自命为忠实的朱子学后学,编纂了《朱子书节要》[34]和《宋季元明理学通录》[35],表明了自己的哲学立场和道统说。其时,比退溪早一个世纪的薛敬轩对朱子学之内容进行了一些理论阐发,其后,在中国罗整庵对朱子理气论进行修正,王阳明、王廷相(1474—1544)等则打出反朱子学的旗号,朱子学开始慢慢失去生命力。退溪了解中国思想界的动向,对当时的王阳明和罗整庵加以批判,在朱熹死后300年的时候,正式接受朱子学,使其得以在朝鲜朝开花结果。“先生自言十九岁时,初得《性理大全》首尾二卷读之,不觉心悦而眼开,玩熟盖久,渐见意味似得其门路矣。”[36]退溪第一次阅读《朱子大全》是在43岁,中宗18年(1523),校书馆第一次公开刊印,20年之后的1543年李滉第一次入手此书。退溪研读《朱子大全》13年之后的56岁那年完成了《朱子书节要》的编纂。退溪对《朱子大全》评价极高,认为晦庵朱夫子,“挺亚圣之资,承河洛之统”,“发挥经传之旨”[37]。此书“其言之有味,其义之无穷”,“书之行于东方绝无而仅有”[38]。只是全书内容地负海涵,虽无所不有,但求之难得其要。

退溪编纂《朱子书节要》的意图与朱熹、吕祖谦编纂北宋四子文献为《近思录》的意图基本相似。不过,退溪在《节要》中又加了一些自己的详解,对书信中的人物也进行了介绍。[39]学术史上的此类编纂并不少见。如朱熹和吕祖谦编纂《近思录》,主要择取工夫论和修养论主题的内容;陈淳编纂《北溪字义》,主要择取哲学命题,以主题类分,进行了简洁扼要的介绍;黎靖德编纂《朱子语类》,采取了主题划分的方法,把朱熹死后70多年间保存的语录集大成而出版。

退溪编纂《节要》的原因是,“顾其(朱子大全)篇帙浩穰,未易究观”[40],值得一提的是《节要》中对朱子原文的全文摘录极为少见,表现出退溪较强的主观性原则。退溪对自己的采择原则有如下说明:

滉之愚窃不自揆,求其尤关于学问而切于受用者,表而出之,不拘篇章,惟务得要。乃属诸友之善书者及子侄辈,分卷写讫,凡得十四卷为七册。盖视其本书,所减者殆三之二,僭妄之罪,无所逃焉。[41]

大抵《节要》书归重在于学问,则所取皆当以训戒责励之意为主。然一向取此,则不几于使人拘束切蹙,而无宽展乐易愿慕兴起底意思耶。故其间虽不系训警之言,如此条之类,亦多取之,所以欲见大贤寻常言动游息之际,向人应物之顷,兴绪情味之为如何。[42]

可见,《节要》因《朱子大全》内容庞大,卷帙浩繁,不易穷观,也难以找到要点,为了便于省览,穷究要旨,教授弟子,使其颖悟道学而编纂。其编纂原则为:归重于学问;切于受用,惟务得要;择取成说,省略学问过程。[43]道之微妙,难以传达,而道又都在亲切日用处,“以余观之,无足俞于朱子书,知旧门人资质病痛,有万不同。故因材施教,对症下药,许多问答之中,岂不有偶合于我者乎。苟能沉潜玩绎,如承而命,则其于自修之工,岂曰小补之哉”[44]。《节要》主要收录了朱熹与门人之间的对话,其着眼点在于朱熹对时事、出处问题的观点和对异端学说的分辨排击。退溪注意对朱熹排佛观点的引用,也是对当时朝鲜残留的佛教思想的一种有力批判。退溪认为,“禅学如膏油,近人则辄污。阳明又以雄辩济之,尤易惑人,诸公须戒之勿作”[45]

面对门人李仲久对《节要》选辑过多、过杂的批评,退溪回应说:

然则是书所取如来谕所当先者,固已不胜其多矣。其或彼此往复之际,亦有道寒暄、叙情素。玩水游山、伤时闷俗等闲酬酢,似不切之语,间取而兼存之,使玩而味之者,如亲见先生于燕闲优逸之际,亲聆音旨于謦欬谈笑之余。则其得有道者气象于风范神采之间者,未必不更深于专务精深,不屑不紧者之德孤而无得也,非独此耳。滉读此书以来,乃知师友之义如此其至重,惟其义重故情深。情深故有许多相周旋款叙之言,若以为非论义理不切身心而尽去之,则何以见古人师友之道若是其重且大乎。[46]

退溪尤其注意朱熹师徒之间的日常情谊,如“心心相印”的“内在认信式的体验向度”[47]。“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周易·系辞上》)。语言无法包揽一切思想,文字亦不能完全表达语言。“气象”作为儒家在实践中形成的理想人格形象,是在对先贤言行的记载中刻画出来的。古人重师友之道,退溪希望在关于他们言行举止的记录中直觉体验到先贤之气象,即“欲见大贤寻常言动游息之际,向人应物之顷,兴绪情味之为如何”[48]。从《节要》的编纂原则中可以窥见退溪对人伦关系的兴趣,最终形成了其独特的理气关系论和伦理学说。韩国学者刘明钟曾在《韩国思想史》中指出,从《朱子书节要》中便可以看到退溪思想重实践性修养的一面:

退溪56岁写《朱子书节要》,与朱熹46岁写的《近思录》的编辑相对应。从中可见退溪对朱子的理解和退溪学的规模与方向。《近思录》虽是对北宋道学的编辑,但却是朱子自身的哲学体系之建构。同样,退溪的《朱子书节要》是退溪思想体系的建构。对朱子思想进行取舍编纂《朱子书节要》,其重点是存省力行与敬学。把形而上的理论转变为实践性的人的修养工夫,便是《朱子书节要》,是《心经》。[49]

退溪编纂完成后,1561年,由星州牧使锦溪黄俊良(1517—1563)在庆尚道永川临皋书院进行第一次活字刊印,当时书名为《晦庵书节要》,退溪手写本是15卷7册,印刷时将卷帙改为16卷8册。其后,1567年柳仲郢做定州牧使时,增加了李滉的注释和目录,这便是今天所能见到的20卷10册的《朱子书节要》。朝鲜先后进行8次印刷,日本进行4次刊印,可以说朝鲜朱子学的时代由此开启并不为过。

总体而言,退溪认为,道学之微妙藏诸人伦日用之常,先贤的气象蕴含于语默举止之间。因此,极为注重朱子与其门人弟子之间的论学问答书稿;同时作为士大夫对政治伦理的深刻关怀,表现出捍卫正统政治伦理而采取的排佛态度。这些均表明退溪对人伦、修养、政治等生活世界的关怀。退溪与其门人整理的《节要》对朱子学在朝鲜的普及有重要影响,他的注释引发了朝鲜儒者对《朱子大全》的研究,之后激起岭南学派和畿湖学派之间的性理学论辩,量产了朱子研究之成果,极大地推动了朝鲜朱子学的发展。《朱书百选》[50]亦受《节要》之影响编纂而成,是在《节要》的基础上删节和补充而完成的,成为栗谷学派学说的立论根据。


注释

[1]主理论、主气论是朝鲜儒学的两大分野。需要注意的是,二者都在性理学的框架下展开,即理与气何者为根源性存在的问题,只有在理气相互依存之理论前提下才成为可能。主气论认为,理并非是气的主宰,而是内在于气的条理和法则。这一理论的典型代表为“四七之辩”的第一辩手高峰。退溪主张,理才是更为根源和优先的概念。日本学者高桥亨著有《朝鲜儒学大观》(《朝鲜史讲座:特别讲义》,首尔,朝鲜史学会,1927)、《李朝儒学史中的主理派、主气派的发达》(《朝鲜支那文化研究》,东京,刀江书院,1929),将朝鲜朝时期的儒学归为主理论、主气论两大类。现代韩国学界对日本高桥亨的观点进行反思,认为这种笼统的定位不利于对朝鲜儒学的多样性进行研究。[参见[韩]裴宗镐:《韩国思想史中的主理与主气的问题》,载《韩国思想史学》,第2辑,1988:5~32页;崔英辰:《朝鲜朝儒学思想史的分类方法与其问题:以主理、主气问题为中心》,载《韩国思想史学》,第8辑,1997:31~53页;李亨成编:《高桥亨的朝鲜儒学史——日帝皇国史观的光与影》,首尔,艺文书苑,2001]张志渊的《朝鲜儒教渊源》正是针对高桥亨《朝鲜儒学大观》而作。韩国人撰写的朝鲜儒教史多拥护朝鲜儒学的正统性和民族意义。

[2]罗钦顺:《困知记》,21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

[3]罗钦顺理气为一的观点成了朝鲜畿湖学派之理论的大前提。

[4]罗钦顺:《困知记》,29页。

[5]同上书,68页。

[6]《非理气为一物辩证》,《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一,见《退溪全书》(上),920~921页。

[7]《退陶先生言行通录》卷五,见《退溪全书》(下),703页。

[8]《答奇明彦·论四端七情第一书》,《退溪先生文集》卷十六,见《退溪全书》(上),407页。

[9]《答郑子中讲目》,《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见《退溪全书》(上),601页。

[10]《答郑子中别纸》,《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四,见《退溪全书》(上),579页。

[11]朱熹文本浩如烟海,其中对理的动静说有不同说法,但主要观点还是理“无计度、无造作、无动静”,正是朱熹文本中多处模糊的表达,为退溪和高峰各自引用,当作理论根据,引发了多年的理气动静发用之论辩,详见本书第二章。

[12]《郑子中别纸》,《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见《退溪全书》(上),608页。

[13]《答郑子中》,《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四,见《退溪全书》(上),578~579页。

[14]《答李达李天机》,《退溪先生文集》卷十三,见《退溪全书》(上),354页。

[15]《答李宏仲》,《退溪先生文集》卷三十五,见《退溪全书》(上),806页。

[16]《天命图说后叙》,《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一,见《退溪全书》(上),913页。

[17]《静斋记》,《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二,见《退溪全书》(上),948页。

[18]《答郑子中别纸》,《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见《退溪全书》(上),608页。

[19]退溪的理解中关于理动或气生的说明有诸多难点,这源自“理”“气”概念的混乱使用与“情”之内涵的模糊,后退溪又用体用关系加以解释,但是未能完全解释其内在矛盾。[参见[韩]尹丝淳:《退溪太极生两仪观》,载《退溪学报》,第28辑第1号,1980:69~72页]

[20]《言行录》,《鹤峰集续集》卷五。

[21]《答郑子中别纸》,《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见《退溪全书》(上),604页。

[22]同上书,608页。

[23]《答李公浩》,《退溪先生文集》卷三十九,见《退溪全书》(上),889页。

[24]《答李达李天机》,《退溪先生文集》卷十三,见《退溪全书》(上),354页。

[25]《答李达李天机》,《退溪先生文集》卷十三,见《退溪全书》(上),354页。

[26]《周子之书》,《朱子语类》卷九十四,见《朱子语类》,第6册,237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27]曹端认为朱子的《太极解义》中主张太极(理)自动静,但在《朱子语类》中人却成了随着马的运动与地面做相对运动的客体。曹端批判这种做法,因为在比喻中理变成了不起任何作用的被动之物,因此他认为就算做个比喻,也应该分为死人乘马和活人乘马。(参见《曹端集》,23~24页,北京,中华书局,2003)黄勉斋对朱子之理落在气的层次上深表不满,认为古经《易传》《中庸》说到的“神”,看来不完全是形而下的。“神”不完全是形而下的,不完全从气的方面讲。“神”有时属于形而上,属于德。(《朱子行状》,《黄勉斋先生文集》卷八)

[28]牟宗三:《宋明儒学的问题与发展》,164页。

[29]《答奇明彦别纸》,《退溪先生文集》卷十六,见《退溪全书》(上),465页。

[30]《郑子中与奇明彦论学,有不合,以书来问,考订前言,以答如左》,《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见《退溪全书》(上),593页。

[31]陈来:《李退溪对朱子的继承和发展》,见《东亚儒学九论》,8页。

[32]《溪山记善录上·记退陶老先生言行》,《艮斋先生文集》卷五。

[33]转引自李明辉:《四端与七情——关于道德情感的比较哲学探讨》,346页,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4。

[34]《朱子书节要》是退溪为提示朱子书之要领,感奋兴起后学而摘抄朱子学,并加注释的著作。早于退溪的《朱子书节要》,高峰著有《朱子文录》,但在丁酉倭乱中散佚。退溪之后有成牛溪的《朱文指诀》,愚伏郑经世的《朱子酌海》,浦渚赵翼的《朱书迁类》,尤庵宋时烈综合《朱子书节要》和《朱文酌海》而编纂的《节酌通编》,正祖大王在1794年选定《朱书百选》,完成了《御定朱书百选》,定斋柳致明的《朱书汇要》4卷是摘抄《朱子书节要》而成,在此基础上野村张允相(1868—1948)进一步概括编了《朱子问答》。(参见[韩]刘明钟:《退溪的哲学世界》,94~95页,釜山,世宗出版社,2000)

[35]《宋季元明理学通录》11卷。是退溪摘引宋元明朱子学的言行事迹,并分类点评的著作。是退溪之未完成稿。退溪自59岁开始编《宋季元明理学通录》,缘由是:“朱子以后,道学之士甚多,而记载散出,其言论之同异得失,学问之浅深疎密,皆不可见。学者病焉。先生据《朱子书》及《语类》《实记》《史传》《一统志》等书,采摭其言行事迹,各以类附焉,自南渡迄于元明,名曰《理学通录》,其为陆学者,别为外集,以附其后,而学术有所统一云。”[《年谱》卷一,见《退溪全书》(下),583页]

[36]《退溪先生言行录》卷一,见《退溪全书》(下),789页。

[37]《朱子书节要·序》,《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二,见《退溪全书》(上),938页。

[38]《朱子书节要·序》,《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二,见《退溪全书》(上),938页。

[39]参见[韩]柳铎一的《〈朱子书节要〉的编纂、刊行与朴光前的地位》。此文对《朱子书节要》编纂的背景、刊行时期以及国外影响进行了介绍。

[40]《朱子书节要·序》,《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二,见《退溪全书》(上),939页。

[41]《朱子书节要·序》,《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二,见《退溪全书》(上),939页。

[42]《答南时甫》,《退溪先生文集》卷十四,见《退溪全书》(上),366页。

[43]张立文:《李退溪思想研究》,31~34页,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陈荣捷在《退溪的朱子理解》一文中提出,《节要》的主要内容与道德开发相关;比起经典研究和哲学探究,退溪更重视人格修养的内容。(参见陈荣捷:《退溪的朱子理解》,载《退溪学报》,第32辑,1981:48~90页)

[44]《退溪先生言行录》卷一,见《退溪全书》(下),791页。

[45]《与洪应吉》,《退溪先生文集》卷十三,见《退溪全书》(上),348页。

[46]《答李仲久》,《退溪先生文集》卷十,见《退溪全书》(上),299页。

[47]陈立胜:《王阳明“四句教”的三次辩难及其诠释学意蕴》,见李明辉编:《儒家经典诠释方法》,266页。

[48]《答南时甫》,《退溪先生文集》卷十四,见《退溪全书》(上),366页。

[49][韩]刘明钟:《韩国思想史》,361页。

[50]朝鲜第22代国王正祖编选朱子书信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