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关系尖锐起来。阿恩海姆宠幸施图姆将军。狄奥蒂玛准备走进无限。乌尔里希幻想像书本中那样生活的可能性
伯爵阁下迫切希望狄奥蒂玛了解一下在七十年代曾激起全奥地利的热情来的马卡特[2]的《周年纪念游行》;他还清楚地记得挂着壁毯的车辆,套上沉甸甸挽具的马匹,吹小号者和人们对那把他们从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的中世纪式服装的骄傲。就这样,狄奥蒂玛、阿恩海姆和乌尔里希从宫廷图书馆里走出来,他们在那儿查阅了同时代人对此的描述。如狄奥蒂玛噘起嘴唇对伯爵阁下预言的那样,这次查阅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结果;这样的心灵破烂已经不再能够使人从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美丽的妇人向她的陪同者们宣布,她想到明媚的阳光下走走,体味一下这一九一四年的气息,这一九一四年和那个腐朽的时代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几个星期前就已经开始了。狄奥蒂玛在楼梯上说她想步行走回家去,但是他们刚走到户外便碰上了将军,将军正要走进图书馆大门,由于颇有些骄傲于在作这样的学术活动时被人遇见便当即表示愿意向后转并略尽一份绵薄之力加入护送狄奥蒂玛回家的行列。所以,狄奥蒂玛才走了几步便觉得自己累了,她想坐车。可是一时间又没有空车驶过,于是他们大家都站立在图书馆前面的广场上,这是一个像槽一样的长方形广场。它的三面以华丽的旧墙为界,而在第四面,在一座伸长的低矮宫殿前面,则是一条像滑冰场那样闪闪发光的柏油马路。马路上汽车和马车疾驶而过,他们像乘船遇难者那样拼命挥手,可是没有一辆车搭理他们,后来他们终于挥手挥累了或是忘记了挥手,只是偶或还有气无力地重复一下这个动作。
阿恩海姆亲自把一本大书夹在腋下。这是一种让他感到高兴的姿势——对精神俯就并同时怀着敬意。他和将军热烈交谈。“遇上您也来拜访图书馆,我感到高兴;人们应该时不时地到精神的本家来拜谒精神,”他解释说,“但是如今在有地位的人中间这已经成为一桩稀罕事了!”
施图姆将军回答说,他非常熟悉这座图书馆。
阿恩海姆觉得这值得称道。“现在几乎只有作家还在读书,谁也不读书,”他继续说,“您考虑过吗,将军先生,每年印多少本书?我想我还记得,每天光在德国就是一百多本书。每年创办一千多种刊物!每一个人都在写作,每一个人都在随心所欲地把每一个思想当作自己的思想使用,没有人想到要对整体负责!自从教会失去其影响以来,在我们的一片混乱中便不再有什么权威。没有教育样板,没有教育思想。在这种情况下,情感和道德无锚滑动,而最坚定的人也开始动摇,这便是最自然也不过的事了!”
将军感到口干。人们不能说阿恩海姆博士本来就是在对他讲话;他是一个站在一个广场上并说出自己的想法的人。将军回想起,大街上许多人一边急匆匆奔向什么地方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说得更正确些,是许多平民百姓,因为一个士兵是会让人关押起来、一个军官是会让人送进精神病院的。简直是在首都和政府所在地的中心进行哲学探讨,这给施图姆留下一个不愉快的印象。除了这两个男子以外,广场上阳光下只还站立着一个沉默不语的人,这是一尊铜像,安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将军记不得这是谁的塑像,现在根本是第一次看见他。阿恩海姆注意到这尊铜像,便打听这是谁。将军道歉。“人们把他放到这儿来,好让我们敬仰他!”这位强人说,“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每一分钟我们都在机构、问题和要求之间运动,我们只知道其中的最后一件,致使当代不断地伸向过去。如果您允许我这样说的话,那么我们就是直至膝头以上都陷进了有地下室的时代并觉得这是至高无上的当代!”
阿恩海姆微微一笑,他在和人对话呢。他的双唇在阳光下上下嚅动,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就像一艘打信号的轮船。施图姆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觉得自己难以一方面在众目睽睽下身穿制服站在广场上引人注目的位置上,一方面又要一再地表示自己在注意倾听如此众多和不寻常的习语。铺路石块缝隙里长着草;这是去年的草,它可能看上去很新鲜,像一具埋在雪堆里的尸体。如果人们考虑到,离这儿不多几步远的柏油路面被汽车合乎时势地擦得锃亮,那么在石块间长着草,这便压根儿就是异常奇怪和很不协调的。将军开始忍受这郁闷不安的灵感之苦:如果他还得长时间倾听下去,那么他可能就会跪倒在地并吃起草来了。他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是他四下张望,企图寻求乌尔里希和狄奥蒂玛的保护。
这两位已经躲进笼罩在墙角的一片薄薄的模糊阴影里,人们只听见一场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争吵中那轻得令人无法理解的语声。
“这是一种索然无味的观点!”狄奥蒂玛说。
“什么?”乌尔里希问,语气中与其说透着好奇,不如说带着机械。
“生活中也有具有个人特征的人物!”
乌尔里希尽力从旁边盯住她的眼睛。“嗳呀,”他说,“这方面的问题我们已经谈过了嘛!”
“您冷酷无情!要不您不能总是这样讲话!”她温和地说。暖和的地气从石头板上沿着她的大腿往上升腾,它们像一座雕像的大腿那样被长长的衣裙裹住,令世人难以接近、对世人并不存在。没有迹象表明她察觉到什么。这是一种柔情,一种不带人性的柔情。她的眼睛变得黯淡起来。但是这也许只是她的矜持所造成的印象,在一种她遭受过往行人注目的情况下。她向乌尔里希扭过脸来并费劲地说:“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在义务和激情之间选择,若不依据自己的性格,那么她该依据什么呢?!”
“您不必选择!”乌尔里希回答。
“您太过分了,我没有说我!”表妹悄声说。
由于他不吭声,他们便共同且怀着敌意地朝广场那边望了片刻。随后,狄奥蒂玛便问:“您认为这可能吗,我们称之为我们的灵魂的东西会从它通常所在的阴影里走出来吗?”
乌尔里希诧异不已地望着她。
“在特殊的、有特权的人的身上。”她补充一句。
“说到底您是在寻觅新闻报导材料吧?”他不信任地问,“阿恩海姆介绍您认识了一家新闻媒体吗?”
狄奥蒂玛失望了。“我没有料想到您会这样误解我!”她责备他,“我说了从阴影里走出来,这是指,从非本意中,从这个发出微光的隐蔽地方,有时我们在那儿会感受到这种不寻常之处。这就像张开了一张网,这张网使我们感到苦恼,因为它既不网住人也不放开人。您不认为有过情况与这不一样的时代?内心活动更强烈地显露出来,个别人走一条照亮的路;一句话,一如人们从前说过的那样,他们走这条神圣的路,而奇迹则变成现实,因为它们无非就是一种永远存在的不同样式的现实!”
狄奥蒂玛对这种自信感到惊讶,凭着这种自信即使没有特别的情绪。这也能简直是现实地被表现出来。乌尔里希心头感到怒不可遏,但是其实他是深深感到了震惊。原来事情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这只大母鸡讲起话来完全和我一个样了?他暗自思忖。他看到狄奥蒂玛的和自己的灵魂以一只正在啄食一条小蠕虫的大母鸡的形态在眼前浮现。对这位贵妇的古老的儿童般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搀和着另一种奇特的情感:让与一个是他的亲戚的人的愚蠢的一致耗尽自己的精力,他觉得这是一件愉快的事。这种一致当然只是偶然和瞎扯。他既不相信亲戚关系的幻术,也不相信自己有可能会——哪怕是在醉意朦胧中——认真看待自己的表妹。但是在最近他有了变化,他软和下来了,他曾经一直是攻击型的心态在减退并显示出发生突变的倾向,以及转变为渴望温情、梦幻、亲情或天知道什么的倾向,这种情况也这样表现出来:与这战斗着的反向进行的情绪、一种凶恶意愿的情绪,有时突然从他胸中迸发出来。
所以,他现在也嘲笑他的表妹。“我认为这是您应尽的责任,相信我这话吧,您要么公开要么私下,但一定要尽可能快地成为阿恩海姆的‘完全彻底’的情妇!”他对她说。
“请您别说了!谈论这个,我没给您这个权利!”狄奥蒂玛严词拒绝。
“我必须谈这个问题!直到不久以前我一直不清楚,您和阿恩海姆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我觉得您像一个当真想飞到月球上去的人,我真没想到您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荒诞不经的想法。”
“我曾对您说过我能走极端!”狄奥蒂玛试图大胆地朝空中望去,但是太阳光把她的瞳孔和眼睑收缩成一副几近滑稽可笑的模样。
“这是爱情渴望谵妄症,”乌尔里希说,“愿望一满足症状也就消失。”他心里在盘算,阿恩海姆会拿他的表妹怎么样。后悔自己的求婚并试图耍花招掩护撤退?可是一走了事、不再返回,这岂不更简单;一个终生在生意场上征战的人,这一点点冷酷无情总还是拿得出来的吧?他记得曾在阿恩海姆身上看到过某些表明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有过激情的迹象;那张脸有时灰黄、松弛、疲倦,看到这张脸就像是看到了一个中午时分床还没铺好的房间。他猜想,这很可能可以用两种大致同样强烈的激情争夺统治地位无结果而造成的那种破坏来加以解释。但是由于他想象不出阿恩海姆在多大程度受到对权势的激情的控制,所以他也就不明白爱情对此所采取的预防措施有多么强烈。
“您是一个怪人!”狄奥蒂玛说,“总是和人们期望的不一样!不是您自己曾对我讲过如天使般的爱情的吗?”
“而您以为人们能真的这样做?”乌尔里希漫不经心地问。
“人们当然不能像您所描述的那样去做!”
“而阿恩海姆竟然是在如天使般地爱您?”乌尔里希轻声笑了起来。
“您别笑嘛!”狄奥蒂玛恼怒地请求,声音几乎有点儿发虚。
“您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他表示歉意说,“一如人们所说,我是因激动而笑。您和阿恩海姆都是感情细腻的人。您爱读诗,我完全相信您有时会流露出一种情绪,一种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问题在于,这是什么情绪。而如今您要用您的理想主义有能力提供的全部彻底性去消除它?!”
“您不是总是要求人家精确、彻底的吗?”狄奥蒂玛回敬他。
乌尔里希有些吃惊。“您疯了!”他说,“原谅这个词儿,您疯了!您不要这样!”
这当儿,阿恩海姆已经告诉将军,说是自两个世代以来世界就一直处在最大的变革之中:灵魂将尽。
这刺痛了将军。我的天哪,这又是什么新鲜事!说真的,直到此刻为止他一直跟狄奥蒂玛赌着气地认为,压根儿就没有“灵魂”这一说。在军官学校和在团队里,人们就听不进这一套牧师的说教。但是由于一位大炮钢板和装甲板制造者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件事,仿佛他看见它就在附近站立着似的,所以将军的眼睛便开始发痒,并忧郁地在这透光的空气中四处转动起来。
可是阿恩海姆没等人请求便自己做起解释来,话语从他的嘴唇,通过一撮剪短的髭须和一撮山羊胡之间的苍白中带点淡红的缝隙涌流出来。据他说,自教会衰落以来,也就是大致在市民文化开始的阶段,灵魂就已经陷于一个萎缩和老化的过程之中。从此它就失去了上帝、固定的价值和理想,而今天的人则已经到了可以没有道德、没有原则,甚至压根儿没经历而活着的地步。
将军不太明白,为什么如果人们没有道德,人们就会没有经历。但是阿恩海姆打开手里拿着的那本大猪皮封面书;这是一份手稿的尊贵翻印本,这份手稿是连像他这样一个非同凡响的凡人也借不出来的。将军看见一个翅膀水平跨越两页的天使站立在一幅图片的中央,此外,画面上还有暗色的土地,金色的天空和奇特的、像云堆聚着的颜色。他望着一种最感人和最美妙的早期中世纪绘画的画风,但是由于他不认识这幅画,倒是对家禽狩猎和描绘这方面题材的作品十分在行,所以他只觉得,一个长着翅膀和长脖子的有生命之物,既不是人也不是鹬,势必意味着一种偏离正道,而他的同伴正是想促使他注意这一点。
这当儿,阿恩海姆用指头指着画像,若有所思地说:“您瞧这儿,这就是奥地利行动的女创建者想归还给世界的东西……”
“哦,哦?!”施图姆回答。他显然把这低估了,如今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说话。
“这个重要的艺术形象,以其完美的朴素,”阿恩海姆继续说,“清楚地显示出我们的时代已经失去的东西。与此相比,我们的科学算得了什么?断简残编!我们的艺术?极限值,没有一个中介体!我们的精神缺少团结的秘密,您瞧,所以这个奥地利计划打动了我的心,它要送给世界一个团结的榜样,一个共同的思想,虽然我认为这个计划并不完全切实可行。我是德国人。今天在整个世界上一切都喧闹和臃肿;但是在德国一切更喧闹。在所有的国家里人们从早到晚辛苦操劳,不管他们是在工作还是在娱乐;但是在我们那儿大家起得更早睡得更晚。计算的和权力的精神已经在全世界失去了与灵魂的联系;但是在德国有着最众多的商人和最强大的军队。”他喜形于色地环顾广场四周,“在奥地利,这一切还没发展到这个程度。这里还有过去,人们保持住了某种原始直觉的东西。如果德意志精神压根儿还有可能得到拯救的话,那么恐怕只有这里的理性主义才能起到这种拯救的作用。可是我担心,”他叹息着补充说,“这恐怕难以成功。一个伟大的思想在今天会遇到太多的阻力。伟大的思想只还可以起到相互阻止被滥用的作用,我们简直是生活在一种用思想武装起来的道德和平状态之中。”
他对自己的这句玩笑话微微一笑。随后他还想起了什么:“您瞧,德国和奥地利的区别,我们刚才谈到过的这个区别,它总是让我回想起打台球:如果人们想依仗计算,不跟着感觉走,那么就会满盘皆输!”
将军猜想,听到武装的道德和平他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才是,于是他就想证明自己在注意倾听。对于打台球他略懂一二。“对不起,”所以他说,“我打台球,也玩九柱戏球,可是我还从未听说德国的和奥地利的球技之间有什么区别?”
阿恩海姆闭上眼睛沉吟了片刻。“我自己从不打台球,”随后他说,“但是我知道,人们可以用高处或低处的球,右边的或左边的球;人们可以击中第二个球的球心或擦过它的边上;人们可以猛烈或轻轻地击球;更猛烈或更轻微选择‘欺诈’;肯定还有许多这样的可能性。我可以在想象中把每一个这样的原理随意分成等级,所以就有几乎无限多的组合可能性。假若我想从理论上弄清它们,那么我就必须在数学和刚体机械学的规律之外也要顾及电学的规律,我就必须知道材料的系数和温度影响,我就必须拥有最精细的协调和分级我的运动脉冲的测定方法,我的距离估计就必须像游标那样精确,我的组合分析能力就必须比一把计算尺还快还可靠,更不用谈误差计算法、散射幅面和这种情况:两个球正确重合的这个有待达到的目标本身并不是一个明确的目标,而是取平均值的一组刚好还充分的事实情况。”
阿恩海姆讲得缓慢,使人不得不注意倾听,仿佛什么东西正在从一个小滴瓶倒进一只玻璃杯里;他不厌其烦,把每一个细节都讲给对面的人听。
“所以您分明看到,”他继续说,“我必须全然有个性并必须做我不可能有和不可能做的事。您一定有足够的数学知识,能够作出判断,哪怕人们只想以这样的方式计算一次简单击球的过程,这也将是一项终生的任务。我们的理智简直就是不中用了!尽管如此,我嘴里衔着一根香烟,心里想着一个曲调,可以说是头上戴着帽子,走到台球桌跟前,几乎没费什么劲儿便分析形势,着手解决任务!将军先生,同样的情况在生活中发生无数次!您不仅是奥地利人,而且也是军官,您必须理解我:政治、荣誉、战争、艺术,生活的这些决定性过程是超然于理智之外的。人的价值就在无理性之中。我们商人也不像您也许想认为的那样计算,而是——我当然是指领导人,小商人反正对每个芬尼都会精打细算的——学习把我们确实卓有成效的想法看作一个糟得无法计算的秘密。谁不喜欢感情、道德、宗教、音乐、诗歌、礼仪、风纪、骑士精神、爽直、坦率、忍耐——您相信我吧——也就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大商人。所以我一直很欣赏武士阶级;尤其是奥地利的,它奠立在古老的传统上,而我则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您在助夫人一臂之力。我就放心了。除了我们这位年纪较轻的朋友的影响之外,您的影响也是至关重要的。所有伟大的事物都建立在这些同样的特性的基础上。承担崇高的义务是一种福气,将军先生!”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施图姆的手,还说道:“很少有人知道,真正伟大的东西永远都是没有根据的。我是说,一切强大的东西都是简单的!”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几乎一句话也没听懂,感到需要奔回到图书馆里去查阅几个小时的资料,了解一下所有这些观点,这位大人物向他披露这些观点显然是想奉承他。但是最后,在这场春季风暴袭击下,他的头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起来。“见鬼,这个人在打我的什么主意!”他心里说。他抬起头来。阿恩海姆还一直双手捧着那本书,但这时却当真准备招呼一辆车过来;他的脸显得兴奋并微微地发红,一个刚刚和别人交换过思想的人便是这样一副神态。将军沉默不语,恰似在讲了一句意义重要的话之后人们出于敬重而沉默不语。假若阿恩海姆打他的主意,那么施图姆将军也可以为造福最高机构而打阿恩海姆的主意。这个想法开辟了这样的可能性:施图姆暂时放弃考虑一切是否确实正确。但是假若书里的那个天使突然举起他的画上去的翅膀,以便让这位聪明的施图姆将军稍稍看一看翅膀下面,这位将军大概是不会觉得自己更困惑、更幸福的!
这当儿,在狄奥蒂玛和乌尔里希的那一角提出了下面的问题:一个处于狄奥蒂玛这样的艰难境地的女人该不该舍弃一时冲动和人通奸,或者做第三种的、混合的事,即这女人也许身体上属于这一个,精神上则属于另一个男人,也许连身体也不属于任何人;关于这第三种状态简直可以说没有任何文字记载,而是只有一种音乐的铿锵音调。而狄奥蒂玛则也还一直死守住这一条线:她根本不是讲自己,而是讲“一个女人”;每逢乌尔里希想把两者混为一谈,她便总是用怒气冲冲的目光制止他。
所以他也讲话绕弯子。“您什么时候见过一条狗?”他问,“您仅仅是这样认为罢了!您始终只是看见了某种让您或多或少有理由觉得那是一条狗的东西。它没有全部狗的特性,它有某种独特性,这又是别的狗所没有的。在生活中我们该如何去做‘正确的事’呢?我们能做某种永远也不是正确的事,某种多多少少有些不正确的事。
“什么时候有过一块砖像定律所规定的那样从屋顶掉落下来?从来没有过!即使在实验室里各事物也不显示出其应有的特性。它们无规则地向四面八方偏离开去,而我们把这当作设计错误并猜想在其中必有一种真正的价值,这却在相当程度上是一种错觉。
“抑或人们找到某些石头并因其共有的特性而称它们为金刚石。但是一块来自非洲,另一块来自亚洲。一块是一个黑人,另一块是一个亚洲人从地下挖出来的。也许这个区别重要得可以抵消那共同的特性,在‘金刚石加环境依然是金刚石’这个公式中,金刚石的使用价值是如此之大,以至于环境的价值在它旁边就不显眼了;可是精神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这种情况颠倒过来了——是很容易想象的。
“一切都参与一般,而且还特殊;一切都真,而且还放荡不羁、和任何事物都不可比较。这让我觉得,仿佛任意一个生物的个性恰恰就是那与任何别的东西都不一致的东西。从前有一回我对您说过,我们发现的真实性越多,世界上剩下的独特性就越少,因为早就存在着一场斗争,反对这越来越失去依据的个性。我不知道,如果一切都合理化了,那么最后从我们身上还会剩余下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会剩下,但是也许我们赋予个性的错误意义一消失我们就会像接受最美妙的冒险活动那样接受一种新的意义。
“那么您想怎样作出决断呢?‘一个女人’应该按法则行事吗?那她就完全可以以市民的法则为准则。道德是一种完全合理的平均值和集体值,既然人们承认它,人们就得检点行为,严格遵守它。但是有些个别情况不能由道德来决定,它们拥有的道德既不多也不少,恰似它们所拥有的世界的无穷尽性一般!”
“您作了一个演说!”狄奥蒂玛说。她对这些向她提出过分要求的高难程度感到某种满足,但却想这样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性:她并不是也这样漫无边际地瞎扯。“一个处于我们讲过的那种境地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究竟应该怎么办?”她问。
“听其自便!”乌尔里希回答。
“听谁自便?”
“爱谁谁!她的丈夫,她的情夫,她的舍弃,她的混合物。”
“您确实想象得出这意味着什么吗?”狄奥蒂玛问,她痛心地感到自己回想起,也许舍弃阿恩海姆这一崇高决心因她和图齐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的这个简单事实而每夜都在受到削弱。这个想法多半已被她的表兄揣摩出几分,因为他直截了当地问:“您愿意试试我,看我是否合适吗?”
“试您?”狄奥蒂玛拖长声调回答,她试图用不怀恶意的讥讽进行自卫:“您也许是要就您究竟如何设想这件事向我提出一份报价吧?”
“那敢情好,”乌尔里希严肃地自告奋勇,“您读很多书,对不对?”
“没错。”
“您怎么读的呢?我愿意立刻这样回答:您的理解力省略一切对您不合适的东西。作者同样也是这样做的。在梦中或在想象中您都这样省略。所以我断定:就在人们省略的时候,美或激动便来到这世上。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态度显然是一种妥协、一种中间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情感阻止彼此热烈展开并略微混合成灰色。所以,还没有取这种态度的儿童们比成年人更幸运和更不幸。我要马上补充一点,笨人也省略,愚笨使人幸福嘛。所以我建议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试着互相爱慕,就好像您和我是一个作家笔下的人物似的,在一本书里相会。让我们无论如何省略掉这整个粗体架子吧,它使现实变得圆满。”
狄奥蒂玛急忙提出异议;她现在想把谈话从太浓的个人情调中引开,而且她也想显示,她对提及的这些问题有所理解。“很好,”她回答,“可是人们声称,艺术是现实的一种复原,目的就是,精神振奋地返回到现实中去!”
“而我则很无知,”她的表兄回答,“我断言,绝不会有‘复原’!这是一种什么生活,人们有时不得不用‘复原’把它打得布满窟窿!我们会因为一幅画向我们提出太美好的要求就往这幅画上捅窟窿吗?在永恒的幸福中规定了休假星期吗?我向您承认,有时甚至一想到睡眠我就会感到不舒服。”
“哦,您看,”狄奥蒂玛打断他,她抓住这个例子不放,“您所说的话多么不自然!一个人不需要安宁和休息!这个例子最好不过地说明了您和阿恩海姆之间的区别。一方面是一个不知道万物皆有阴影的人,而另一方面则是一个正在从充分的人性中,带着阴影和阳光成长起来的人!”
“毫无疑问我过甚其词,”乌尔里希不动声色地承认,“如果我们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您将会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让我们想一想大作家们吧。人们可以以他们为自己生活的榜样,但是人们却不能从他们身上压榨出生活来。他们如此有力地塑造了这种使他们感动的东西,它像受挤压的金属那样在字里行间站着。但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自己就从未把这完全弄清楚过。他们像一块田地,蜜蜂在这块田地上空飞翔。他们自己同时就是一种来回飞翔。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有各种程度的转化——这是真实或者也是万不得已时可以指出的错误,与我们可以观察到的擅自接近或摆脱我们的可变化性格之间的转化。
“使一本书的思想脱离它的樊篱,这是不可能的。它像一个人的脸那样向我们示意——这张脸在别的脸的行列里从我们身旁掠过并瞬间意义深长地出现。我大概又有些夸张了,但是现在我想问您:难道在我们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不同于我所描述的情况吗?我不愿意谈论那些精确的、可测定和可阐明的印象,但是所有别的作为我们生活依据的概念无非都是僵化的譬喻罢了。一个如男性概念这么简单的概念不是已经在多少种观念之间动摇不定了吗!这是一丝儿气息,它随着每一次呼吸改变自己的形态,没有任何东西是固定的,没有任何印象、任何秩序是不变的。如果我们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在读文学作品时省略不适宜于我们的内容,那么我们没有做任何别的事,仅仅是恢复生活的本来状态而已。”
“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说,“我觉得这些话言之无物。”乌尔里希方才停顿了片刻,狄奥蒂玛便乘机插入这句话。
“嗯,似乎是的。我希望,我没有太提高嗓门讲话。”他回答。
“您讲得快速、轻声和长久,”她略带讥讽地补充说,“但是,尽管如此,您原本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讲。您知道吗,您又给我解释了什么?人们必须废除现实!我向您承认,自从我第一次听您讲这个看法,我记得那是在我们郊游的时候,就一直未能将它忘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件事您打算怎样去做,可惜您又是没说!”
“显然,我还得至少再这么长时间地讲一次。但是难道您指望事情会很简单吗?如果我没有搞错,您曾说过,您想和阿恩海姆一道远走高飞,去过一种圣洁的生活。您把这设想为第二种现实。而我所说的,我的意思却是,人们必须重新夺取非现实,现实不再有什么意义!”
“哦,可是阿恩海姆恐怕不会同意这样的看法!”狄奥蒂玛说。
“当然不会,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矛盾。他吃、喝、睡,是了不起的阿恩海姆,却不知道他该不该娶您,他想使这种情况具有一种意义,为此他一向就聚集了全部精神财富。”乌尔里希突然顿住,继而就沉默不语起来。
片刻过后,他改变话题问:“您能告诉我吗,为什么我偏偏和您进行这样的谈话?此时此刻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时代。我是个好孩子——这一点您大概不会相信——温和得像一个月明如昼的夜晚的温暖空气。我能够无限地爱恋上一只狗或者一把刀——”他也没有把这句话讲完。
狄奥蒂玛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她又回想起,他当初曾竭力主张“感情的精确性”,而如今却说反对的话。有一回,他甚至曾指责阿恩海姆意识不够纯洁,可今天却主张听其自然。令她感到不安的是,乌尔里希主张“没有休假的感情”,而阿恩海姆则模棱两可地说过,人们永远也不应该全身心地恨或全身心地爱!她觉得自己对这个思想很没把握。
“难道您真的以为有一种无限的感受?”乌尔里希问。
“噢,有无限的感情!”狄奥蒂玛回答,心里又感到踏实了起来。
“您看,我不太相信这种事,”乌尔里希漫不经心地说,“奇怪的是,我们经常谈论它,但是这恰恰正是我们终生回避的,仿佛我们会在其中溺死似的。”他发现狄奥蒂玛没注意听,而是烦躁不安地朝阿恩海姆那边望去,后者正在用眼睛搜寻一辆车。
“我担心,”她说,“我们必须使他摆脱将军的纠缠。”
“我去拦一辆车,我来照管好将军吧。”乌尔里希自告奋勇。就在他要离去的时刻,狄奥蒂玛把手搁在他的胳臂上,为了友好地酬谢他的努力而用温柔同意的口吻说:“任何一种不同于无限的感情的感情都是无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