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8章 你的乳头像一片罂粟叶

按照在大稳定时期之后是剧烈动荡的规律,博娜黛婀也故态复萌。她接近狄奥蒂玛的尝试一直徒劳无益,想用两个情敌交好并把他撂一边的办法惩罚乌尔里希的美好意图成为泡影——这是一种幻想,她为此献出了许多梦幻。她不得不屈尊又去敲她情人的门,但是这位情人似乎把事情安排得使她的梦幻不断受到扰乱,而一碰上他那毫无激情的友好态度,她想用来向他说明为什么尽管对方不配自己还是又来的一套说辞便都化为乌有。想因此而和他大吵大闹一场,这个渴望极度困扰着她,但是另一方面,她有道德修养的态度又禁止她这样做,致使她渐渐对这一度自以为具有的长处很感到厌恶。在夜晚,不满足的肉欲引起的那颗胖脑袋在她的肩上就像一个椰子——它那猴子毛发般的外壳由于造化的一个错误向里长了。最后,她满腔无可奈何的愤怒,一如一个被人夺走了酒瓶的酒徒。她在心里暗暗咒骂狄奥蒂玛,称她为女骗子、臭娘儿们,而她的幻想则给高贵女性的尊贵——其魅力正是狄奥蒂玛的秘密——加上内行的注释,模仿这副相貌给她带来莫大的愉悦,这成为博娜黛婀的监狱,她从这座监狱逃进荒凉自由之中;烫发钳和镜子失去了把她塑造成理想形象的力量,而与此同时那种不自然的意识状态——她曾处于这种状态——也在崩溃。甚至连尽管命途多舛博娜黛婀也总是美不胜收地享用过的睡眠,现在到了晚上有时也姗姗来迟,这对她来说是新鲜事,所以她竟觉得这像病态失眠症。在这种情况下,她感觉到了所有的人在真正罹病时所感觉到的情形:精神逃遁并像弃置一个伤员那样将肉体弃置不顾。每逢博娜黛婀像躺在灼热的沙滩上那样受到种种诱惑的煎熬,她便觉得她曾钦佩过的狄奥蒂玛的种种聪明的絮叨话离她很远很远,她真诚地蔑视它们。

由于下不了再次造访乌尔里希的决心,她便又想出一个重新争取他赞成自然感觉的计划,这个行动的结尾已经首先想好:如果乌尔里希在狄奥蒂玛那儿,她就闯这个女勾引者的家。在狄奥蒂玛家里的会谈显然仅仅是托词,不是真正想为公众做点什么,而是为了互相奉承。博娜黛婀则相反,她要为公众做点事,这样她的计划的开端也就已经想好了:因为谁也不再照管莫斯布鲁格尔,而就在此人走向灭亡的当儿,别人却在说大话!博娜黛婀对莫斯布鲁格尔又将帮自己摆脱困境丝毫也不感到惊异。假若她曾对他进行过认真思考,那么她一定会觉得他很可怕,但是她只想:“既然乌尔里希已经这样同情他,那他也就不应该忘记他!”在进一步琢磨她的计划时,她还想起了两个细节:她回想起,乌尔里希在谈到这个杀人犯时曾断言,说是人们拥有第二个灵魂,这个灵魂始终是无辜的,而一个有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则始终能采取不同的做法,但是无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却永远也不能;她从中得出类似这样的结论:她愿意当个无刑事责任能力人,这样她就是无辜的,一种乌尔里希也没有的状态,一种应为他好而使他具有的状态——穿得像参加社交聚会那样得体,她为实施这个计划而接连好几个晚上在狄奥蒂玛的窗前徘徊,她不需要等待很久,那整排窗户便象征着内部活动亮了起来。对她的丈夫她说是受到了邀请,但她从不久待;在她尚还缺乏勇气的不多几天里,从这样谎言中,从晚上这样在一所她不该进入的房屋前的来回踱步中,产生出一种不断增长的推动力,这种推动力很快就会驱使她上楼去。她可能会让熟人看见,被她偶然从这儿经过的丈夫发现;她可能会引起门房的注意,一个警察可能会心血来潮盘问起她来:她越是溜达得频繁,便觉得这些危险越大,如果还久拖不决,就越有可能会发生意外事件。嗯,博娜黛婀倒也并没少无声地溜进大门或在不愿被人看见的道路上行走过,但这时她像有一个保护天使在她这一边似的意识到,这不可避免地属于她想得到的东西,而这一回她却要闯入这样一所房屋:没有人期盼她到来,她所面临的将是一片渺茫;她的心情就像一个女刺客,这个女刺客一开始没把整件事想好,但在客观环境的推动下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一支手枪的响声、飞溅的盐酸珠子空气中的闪光,几乎不再意味着一种情绪的提高。

博娜黛婀没有这样的意图,但是当她终于真的按铃并走进去时,她处于相似的精神孤寂状态。小拉喜儿悄悄走近乌尔里希并告诉他,外面有人要和他说话,但却没泄露“有人”是一位蒙着厚面纱的陌生女人,而当她在他身后关上客厅门时,博娜黛婀掀开了脸上的面纱。这时,她坚定不移地深信莫斯布鲁格尔的命运刻不容缓,迎候乌尔里希时不像一个犯醋劲儿的情妇,而是像一个气喘吁吁的马拉松赛跑运动员。她不费劲儿地凭空捏造补充说,她的丈夫昨天告诉她,说是莫斯布鲁格尔不久就没救了。“我最憎恨的,”她最后说,“莫过于这类伤风败俗的杀人犯。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甘冒可能在这里被当作闯入者的风险,因为你现在必须立刻回到这家的女主人和很有影响的客人们身边,并把你的事情提出来讨论,如果你还想取得什么成果的话!”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结果。乌尔里希会受到感动而千恩万谢,他会把狄奥蒂玛叫出来,狄奥蒂玛会和她以及他一道退回到一个僻静的房间里去吗?狄奥蒂玛也许一听到讲话声音就会被引诱到会客室里来,到时候她就要向她表明,她,博娜黛婀,并不是最没有资格关怀乌尔里希的高贵情感的女人!她的眼睛闪着湿乎乎的光,她的双手颤抖。她大声讲话。乌尔里希很是感到难堪,他不住地微笑作为无可奈何的手段,想以此安抚她并赢得时间考虑如何才能使她相信她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形势是严峻的,倘若不是拉喜儿帮了一把的话,事情本来也许也会以博娜黛婀歇斯底里的发作而告终。整个这段时间里,小拉喜儿一直睁大着发光的眼睛站立在离这两个人不远之处。当这位陌生而美丽的、浑身烦躁不安的女士要求跟乌尔里希谈话,她立刻就猜到其中必有隐情。她倾听了大部分谈话内容,而莫斯布鲁格尔这个名字的一个个音节则像枪炮声那样传入她的耳中。这个因忧愁、渴求和嫉妒而剧烈颤动的女人的声音把她吸引住了,虽然她不理解这些情感。她猜想这个女人大概是乌尔里希的情妇,此刻便比平时倍加强烈地爱恋他。她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要做一件事,就仿佛有人要放声歌唱,而她则必须和唱似的。就这样,她一边用目光请求保持沉默,一边打开一扇房门并邀请这两位走进这个唯一没有被来宾占用的房间。这是她所犯下的第一个对她的女主人明显不忠的行为,因为她分明知道,这将会揭示出一个什么样的秘密;但是世界是如此美丽,而美妙的激动情绪又是一种如此杂乱的状态,致使她竟顾不上考虑它。

当灯光亮起来,博娜黛婀的眼睛渐渐看清她置身何地时,双腿几乎软绵绵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面颊上泛起嫉妒的红晕,因为这是狄奥蒂玛的卧室,她四下打量这间卧室,到处摆放着袜子、发刷以及许多别的东西,这些东西之所以狼藉不堪,显然是因为一个女人从头到脚匆匆忙忙更衣打扮参加一个社交聚会而侍女又来不及整理,或者如同此例,因为反正第二天早晨一切都要彻底收拾所以也就暂且不去管它;因为在举行盛大社交活动的晚上,卧室也必须充当家具存储室,以便把其余的房间腾出来。空气中有股这些紧紧挤放在一起的家具的味道,有香粉、肥皂和香精的味道。“这小家伙干了一件蠢事,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乌尔里希笑道,“根本你就不应该来,这给莫斯布鲁格尔什么忙也帮不了的。”

“你说,我不应该上这儿来了?”博娜黛婀几乎不出声地重复说。她向四下里张望。她哭丧着脸暗自思忖,假如这女仆不是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她怎么会想到把乌尔里希带进房子的深处呢?!但是她没有勇气向他明确指出这一点来,而是用责备的口吻轻声说:“正在发生如此不公正的事,你居然还能睡安稳觉?我接连几夜睡不着觉,所以我下定决心来找你!”她背对着房间,站在窗口,凝视从外面向她眼前逼近过来的一团闪光而不透明物体。这可能是树梢,或者一座庭院的深处。既然知道这间房间不面向大街,那么,尽管她情绪激动,她也就算熟悉了这儿的地形了;人们可能会从别的窗户朝这里面看,而她一想到,如今她和她不忠实的情人一道,窗帘拉开、灯光照耀,站立在她情敌卧室里一个陌生而昏暗的观众厅前,这便使她非常激动。她脱下帽子,敞开大衣,她的额头和两个乳房的暖烘烘的乳头触到冷丝丝的窗户玻璃,温情的眼泪湿润了她的眼睛。她慢慢摆脱忧伤情绪,又向她的朋友扭过脸来,但是某种她方才凝视过的软和而稀松的黑色却依然留在她的眼睛里,现在这双眼睛有一种无意识的深沉。“乌尔里希!”她恳切地说,“你不坏,你只是装作这副模样!你尽量给自己制造麻烦,不想做好人!”

形势因博娜黛婀的这几句极其聪明的话而重新变得严峻起来。这已经不是受其身体支配的女人对在高尚心灵中寻找慰藉的可笑渴望,而是这个美丽的身体自己说出了它对温柔庄重的爱情的权利。他走到她身边,用胳臂搂住她的肩膀;他们又把脸转向那片朦胧夜色,一块儿向窗外望去。在那片好似无限的黑暗中,一些来自屋内的亮光散射开来,这情景看上去就好像一团团柔和的浓雾充满了空气。出于某种原因,乌尔里希最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凝视窗外一派和煦而寒冷的十月夜色,虽然时令正值暮冬;他觉得城市就像裹上了一条巨大羊毛毯似的笼罩在这片夜色里。随后乌尔里希便想起,人们同样也可以在说到一条羊毛毯时,说它像一个十月的夜晚。他全身感到一种轻柔的不安全,把博娜黛婀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你现在要进去吗?”博娜黛婀问。

“去阻止莫斯布鲁格尔就要遭受到的冤屈?不,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遭受冤屈!我知道他什么?有一次他受审,我匆匆见过他一面,另外我读过一些有关他的报导。这就好比,我曾幻想你的乳头,幻想它像一片罂粟叶,因此我就可以真的认为它是一片罂粟叶吗?”

他在考虑。博娜黛婀也在考虑。他想,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即便实事求是地来评价,其意义也不比一系列譬喻更重要多少。博娜黛婀经思考而得出结论:“来,我们离开这儿!”

“这是不可能的,”乌尔里希回答,“人们会问我在哪儿待着,而一旦泄露出你的来访,那么就会招致非议,引起轰动。”

沉默、看窗外以及某种他们不加区别可能是十月夜、正月夜、羊毛巾、痛苦或幸福的东西又把这两个人联合在一起。

“为什么你永远不做近在眼前的事?”博娜黛婀问。

他蓦然间回想起一个一定是在最近做过的梦。他属于很少做梦或至少从不回想梦境的人之列,所以这使他感到奇特:这个回忆的大门竟猝然开启并让他进入其中。他曾多次徒劳地试图横越一个陡峭的山坡,每一次都被剧烈的眩晕感觉驱赶回来。不需多作解释,他现在就知道这个经历与莫斯布鲁格尔有关联,但此人却从未在梦境中出现。一如一个梦中的形象往往有多层含意,这也意味着他的精神以身体的方式所作的种种徒劳尝试,这些尝试最近一再在他的谈话和关系中表现出来,并且完全就像一种没有道路的行走,它不越出某一个地点。他忍不住讥笑他的梦竟然自然而真切地描绘了这样一幅情景:光滑的石头和下滑的泥土,有些地方一棵孤零零的树作支撑或目标,外加行走时高度差的迅猛增长。他试着走得更高和更低时而同样都失败了,他已经感到头晕不舒服,这时他对某个和他一起行走的人解释说,我们别走这条路了吧,下面谷底反正有一条舒适、快捷的路!这清清楚楚!此外,乌尔里希还觉得,他身边的那个人完全有可能就是博娜黛婀。也许他确实也曾梦见她的乳头像一片罂粟叶;某种不连贯的东西,某种对于寻觅的情感来说很可能是畏畏缩缩、暗黑而淡紫中透出紫红的东西,像一团雾从一个还没照亮的角落飘逸出来。

在这个时刻出现了那种清醒的意识,让人窥探到了它的内幕,连同在这期间所发生的一切事,即使人们远远不能说明这个印象。对于一个梦和他所表述的东西之间存在的关系,他是稔熟的,因为这不是别的什么关系,这是类比法的、譬喻的关系,这是他一度常常在脑子里思考的那种关系。一个譬喻含有一句真话和一句假话,为情感而不可分解地互相结合在一起。如果人们实事求是地对待它,并且用知觉按现实方式安排它,那么就会产生梦和艺术,但是在它们与现实的、丰满的生活之间耸立着一道玻璃墙。如果人们用理智对待它并把不确实的东西和完全一致的东西分隔开来,那么就会产生真实和知识,但是人们就会破坏情感。按照那些将某种有机物分裂成两部分的菌种的方式,人类部落把譬喻的原始生命状态化解为现实和真实的坚固物质,化解为预感、信仰和仿效天然的玻璃状氛围。看来在这之间不存在第三种可能性。但是如果人们没有多加思索便着手去做这件事,那么某种不明确的东西就会多么频繁地产生预期的结果!乌尔里希觉得,在他的思绪曾经常带领他穿越的这一片街头嚣扰中,现在自己站在中心广场上,一切从这里散射开去。他已经对博娜黛婀讲了所有这些话当中的一点点,作为对“为什么你永远不做近在眼前的事”这个问题的回答。这些话她大概没听明白,但是这无疑是她的大的日子。她沉吟片刻,旋即更紧地挽住乌尔里希的胳臂并用总结的口吻回答说:“在梦中你也不是在思考,而是在经历某一个故事!”这几乎是真的。他握住她的手。她眼里突然又含着泪水。泪水缓缓从她脸上流淌下来,而从浸透着眼泪盐分的皮肤上升起一股无法描述的爱的芬芳。乌尔里希吸入这股香味,心头顿时泛起对这种滑溜溜、黏糊糊、对下沉和忘却的强烈思念。但是他敛一敛神,温存多情地把她领回到门口。他在此刻确信,他还有一些事要干,不可以沉溺于不充分的意向而不可自拔。“现在你必须离开这儿,”他小声说,“别生我的气,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次见面,我现在自顾不暇!”

奇迹发生了,博娜黛婀不反对这样做,没说任何恼怒而高傲的话。她不再嫉妒了。她觉得,她经历了一个故事。她巴不得能把他裹在自己的臂弯里;她隐约感到必须把他拉到地上来;她真想在他的额头上做一个防卫十字形记号,她对自己的孩子就是这样做的。她觉得这简直美妙已极,她会乐此不疲的。她戴上帽子,吻他,随后她又隔着面纱吻他一次,面纱的细丝因此而变得像通红的铁栅一样炽热。

凭借着在门口守卫和偷听的侍女的帮助,乌尔里希终于让博娜黛婀悄然离去,虽然屋里宾客们都纷纷开始起身告辞。乌尔里希把一张面额较大的钞票塞在拉喜儿的手里以示感谢,并说了几句赞扬她沉着镇定的话;拉喜儿为两个人而感到如此激动,她的手在握着钞票的同时不知不觉间竟也久久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直至最后他才忍不住笑了笑,亲切地拍了拍这个这时突然变得满脸通红的女人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