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乌尔里希用上层理性和低层理性之间的边缘学科的混合语言与汉斯·塞普和格达谈话
乌尔里希确实不知道,他该怎么办才能满足他父亲的愿望,父亲要求他热情支持社会福利学派,为和伯爵阁下和其他高层爱国者进行一次面谈作好安排。所以,为了彻底忘记这件事,他来拜访格达。他在她家里遇见了汉斯,汉斯立刻转入进攻。“您把菲舍尔经理保护起来了?”
乌尔里希避不作答反问道是否格达对他讲过此事。
是的,格达是对他讲过。
“还要说什么呢?您愿意听听为什么吗?”
“我洗耳恭听!”汉斯要求。
“这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亲爱的汉斯。”
“您别说‘亲爱的汉斯’!”
“那好吧,亲爱的格达,”他转过脸去对她说,“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谈过很多很多,我还以为,您是理解我的呢。”
“我是理解您,但我不相信您的话。”格达回答,却竭力通过她说这话的口吻和望着他的那副神态给她站在汉斯一边的战斗姿态添上某种同乌尔里希和解的色彩。
“我们不相信,”汉斯立刻打断这种比较友好的谈话气氛,“您说这话是当真的,您是打肿了脸充胖子!”
“什么?!您是指这件,人家……没法说清楚的事吗?”乌尔里希问,他立刻领悟到,汉斯的放肆无耻关联到他和格达私下里所说过的话。
“噢,人们是可以把话说得一清二楚的,如果他们说话当真的话!”
“我实在做不到。但是我可以给您讲一个故事。”
“又要讲一个故事!看样子,您像荷马老爷爷,真会讲故事!”汉斯更放肆、更自信地大声嚷嚷。格达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但是乌尔里希不肯作罢,他继续说:“有一回我堕入情网,我可能和您现在一样的年纪吧。其实我当初是爱上了我的爱情,爱上了我的变化了的状态,不是爱上了与此相关的女人。当初我了解了这种种情况,而今天您,您的朋友们和格达却把这当作了不起的秘密。这就是我要给您讲的故事。”
两个人对这故事如此之短感到吃惊。格达犹豫不决地问:“您曾一度堕入情网……”并与此同时为自己在汉斯面前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好奇心发问而感到恼火。
但是汉斯横插一杠:“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您还不如给我们讲讲,您那位落入年迈破产者们手中的表妹在干些什么勾当?”
“她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们祖国的精神在全世界面前呈现出美好景象的思想。您不愿意提个建议助她一臂之力?我完全可以当中间介绍人。”乌尔里希回答。
汉斯讥讽地哈哈大笑:“您为什么装作好像不知道我们要扰乱这个行动似的!”
“是呀,您究竟为什么要对此大为光火呢?”
“因为这是一种恬不知耻的、针对这个国家里的德意志事业的卑劣行为!”汉斯说,“您真的不知道,一个充满希望的反行动正在酝酿之中?人们已经促使德意志民族团注意您的莱恩斯多夫伯爵的种种意图。体操协会已经对伤害德意志精神提出抗议。奥地利高等学校携带武器的大学生社团组织联合会将在近日表态反对迫在眉睫的斯拉夫化,而我所属的德意志青年联盟将不会善罢甘休,哪怕我们不得不走上街头!”汉斯挺直了身子,带着几分骄傲讲述这一席话。尽管如此,他还是补充说:“但是这一切自然都是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些人过高估计种种外部条件。关键是,这里压根儿就什么事也成功不了!”
乌尔里希询问原因。据说各大种族一开始就创造了自己的神话,那么有没有一个奥地利神话呢?汉斯向对方反问。一种奥地利原始宗教?一部史诗?天主教和福音新教都不是在此地产生的;印刷术和传统绘画来自德国;王室由瑞士、西班牙、卢森堡提供,技术由英国和德国提供;最美丽的城市,维也纳、布拉格、萨尔茨堡是意大利人和德国人建造的,军事是按拿破仑的模式建立起来的。一个这样的国家不应该想做什么有自己的特色的事,对它来说压根儿只有一条出路,这就是和德国合并——“这么说来,您想从我们这儿了解的情况,您全都已经知道了!”汉斯最后说。
格达不清楚,她该为他感到骄傲还是羞愧。最近她心中又萌动起对乌尔里希的爱慕之情,尽管想自己扮演一个角色这一通情达理的愿望通过她更年轻的男友得到更好的满足。奇怪的是,这位年轻姑娘被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意向搞得不知所措:成为一个老小姐和委身于乌尔里希。这第二个意向是爱情的自然结果,这爱情她几年来就已经感受到,诚然,这是一种不熊熊燃烧而是胆怯地在她心里发热的爱情;而她的感受则类似爱恋一个不体面的人,被侮辱的心灵受到一种好以身相许的可鄙习气的困扰。但是,与此形成奇特的对照的,也许简单自然地作为一种对平静的渴望而与此相关联着的,则是这种预感:她将永远不结婚,在一切梦幻终了时过一种孤寂、平静而有效的生活。这不是从信念中生出的愿望,因为格达看不清与她有关系的事;不如说是一种预感,这是我们的身体有时远比我们的理智更早地感受到的那种预感。汉斯对她所施加的影响也与这有关联。汉斯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男孩,骨头突出,个头不高,体格不健壮,在头发上或者衣服上擦手,一有机会就照一面小而圆的铁皮镶边的袖珍镜子,因为他那张不加护养的脸皮上总有一个什么脓包扰得他心神不定。但是格达却完全就是这样来设想不顾种种迫害在地下墓窖里聚会的头一批罗马基督教徒的;这面袖珍镜子很可能不计在内。完全就是这样,也并不就是全部细节全都吻合,但却符合一种一般性的、把她和对基督教的想象联系在一起的基本和恐怖的情感;她始终更喜欢沐浴过和擦过油膏的异教徒,但是拥护基督教徒,这意味着一种牺牲,一种人们应该为自己的性格作出的牺牲。这些更高的要求从而使格达散发出一股带霉味的有些令人厌恶的气味,而这种气味则非常适合和这神秘信念相结合——是汉斯为她开拓出了这个神秘信念的领域。
乌尔里希很熟悉这种信念。人们也许得感谢亡魂再现论,感谢它通过滑稽的、让人想起已故厨娘们亡灵的来自乐土的心灵感应满足粗略的形而上学的需要;如果不是上帝,至少是幽灵们想弄明白这种需要,就像想弄明一道菜那样,这道菜在黑暗中冷冰冰顺着咽喉向下流淌。在较古老的时代里,这种与上帝或上帝的伙伴进行个人接触的需要——据说这是在心醉神迷状态中发生的——尽管有着精细和部分神奇的安排,依然是一种粗鲁而尘世的态度和一种极其不寻常和分辨不清的预兆状态的混合。形而上学的东西是放进这种状态的有形之物,是尘世愿望的一个映象,因为人们以为从中看到了某种东西,合乎时势的想象期盼它会使人们看到这一点。但是随着时代一同起变化并变得不可信的,恰恰正是这些才智的想象;假若有人今天想说,上帝曾和他讲过话,曾揪痛他的头发并把他向上提拉到自己身边或者曾以一种不太可以理解、但却生动而甜蜜的方式溜进他的胸中,那么,这些他用来表达自己经历的明确的想象就没有人会相信,最不相信的当然是官方的神职人员,因为他们作为一个理智时代的孩子有一种相当通情达理的担忧,他们生怕自己受到兴奋若狂和歇斯底里的追随者们的揭露。结果就是,人们要么必然会认为在中世纪和在古希腊罗马的异教信仰中大量和清晰地存在过的经历是幻觉和病象,要么就产生这样的猜想:这些经历含有某种不依赖神话联系的东西——人们迄今总是使它建立这种联系;一个纯粹的经历核心,即使按照严格的经验原则它也必定是可信的并且随后理所当然地将意味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远在人们提出这第二个问题来之前:从中可以对我们与超世俗的关系得出哪些结论。就在被纳入神学理性秩序的信仰到处要经受一场与现行理性的怀疑和对立的严重斗争的时候,看来这赤裸裸的、被剥去了一切遗留下来的抽象信仰外壳的、摆脱掉古老宗教观念的、也许几乎无法还可以被叫作唯一宗教上的被神秘攫住的基本经历确实已经广泛传播开来,而这个基本经历则构成那种多种形状的非理性运动的灵魂,它像一只迷途误入白天的夜鸟鬼怪一般,在我们的时代里出没。
这个多种多样的运动的一个古怪的质点也是这圆圈和涡流——汉斯·塞普便在其中扮演着他的角色。如果人们把这些理念加在一起——但按现行的基本观点人们是不可以这样做的,因为他们不喜欢数字和数值——如果人们把这些在这个社会上相互交替的理念加在一起,那么就会遇到试验性婚姻和志同道合式的婚姻,甚至是一夫多妻制和一妻多夫制的腼腆而最初的、完全是柏拉图式的要求。然后,他们会继续在艺术问题上遇到非具体的、指向普遍有效性和永恒性的思想,这思想当初以表现主义的名义轻蔑地回避那粗俗的现象和外壳,回避那“平淡的外表陈列”——对它的忠实描绘在前一代人那儿曾不可思议地被认为是革命性的;但是与这个开门见山直接展现精神和世界的一种“本质陈列”的抽象意图相协调一致的,也有最具体和最有限的意图,亦即乡土艺术的意图,这些年轻人因自己的德意志心灵及其有益的敬畏而觉得自己负有这样的责任;就这样,人们可能还会男女相间地找到最美妙的在时间的道路上被拾起来的禾秆和青草,人们可以用它们为精神筑一个窝,青年的权利、义务和创造力的丰富想象在那里尤其起着一种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们应该较详细地来论述它们。据说,当代青年没有什么权利可言,因为直至成年为止一个人几乎是不受法律保护的。父亲、母亲、监护人可以随意地给他穿衣、供他食宿,可以随意地惩戒他和——按汉斯·塞普的观点——随意地毁灭他,只要他们不超越一种精细的法律条文界限,一种至多给孩子提供动物式保护的法律条文界限。孩子之属于父母犹如奴隶之属于主人,由于经济上的依赖性孩子就是资本主义的财产和物件。这种“借助于孩子的资本主义”——汉斯起初在什么地方读到对这种资本主义的描述,但后来便自己形成了这种观点——就是他传授给他惊异的、迄今一直在家养尊处优的女弟子格达的最早的知识。说是基督教只减轻了妻子的桎梏,没减轻女儿的;女儿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因为她被人用强制手段脱离生活:经过这番准备后他便教她懂得孩子有权利按自己性格的法则去营造自己的教育。说是孩子是富有创造性的,因为孩子在发育成长,在自己塑造自己;孩子如君王,因为孩子向世界展示自己的观念、情感和幻想;孩子不愿意与偶然的现成世界打交道,而是营造自己的理想世界;孩子有自己的性的特性,成年人犯下一种野蛮的罪恶,因为他们通过掠夺他的世界而抹杀他的创造精神,用照搬过来的死的知识材料扼杀他的创造精神并训练他的创造精神去适应某些他不知道的目标。说是孩子做事不讲求目的性,他的创作就是戏耍和温柔成长;如果人们不用强制手段干扰他的话,那么他便什么也不接受,只接受他真正吸纳进自己内心的东西;他接触的每一个物件都有生命,孩子是世界,是宇宙,他看到终极和绝对,虽然他不会表达它:但是人们却教导孩子领悟目的并将他困在被人们虚假地称之为现实的平庸而屡见不鲜的东西上,从而杀死这个孩子!汉斯·塞普作如是说。当他开始将这个学说移植到菲舍尔家里来时,他已经二十一岁了,格达也并不更年轻一些。此外,汉斯早就没有了父亲,对他的母亲——她经营一家小商店,养活他和他的兄弟姊妹——随时都会出言不逊,所以其实不存在什么直接因由,会形成这样一种被压迫者为可怜的孩子们呼吁的哲学。
在接受这种哲学的过程中,格达在一种教育后人的温和教育学癖好和在对莱奥和克莱门蒂娜的态度上的直接战斗性利用之间摇摆不定。相反,汉斯·塞普对待这个问题态度坚定得多。他提出这样的口号:“我们大家都应该是孩子!”他如此顽固地坚持孩子的战斗姿态,这恐怕要归因于早期的独立自主的欲望,但这主要是由于,当初兴起的青年运动的语言是使他的情感变成言语的第一种语言,并且一如一种适当的语言必须做的那样,这语言把他的情感从一句话语引向另一句话语并且在每一句话中所说的内容比人们实际上所知道的还多。所以,“我们大家都应该是孩子”这句话也显示出这些最重要的认识。因为孩子不该为了成为父亲和母亲就扭曲和丢掉自己的本性;当父亲和母亲仅仅是为了成为“公民”,成为世界的奴隶,受束缚和“囿于目的”。所以是那相当具有市民特性的东西,是它使人衰老,而孩子则进行抵抗,不愿成为公民:这样,二十一岁的人不可以举止行为像孩子这样的困难便一下子全消失,因为这场斗争从出生延续到老年,在爱的世界摧毁市民世界时才告结束。这可以说是汉斯·塞普的学说的更高阶段,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乌尔里希逐渐从格达那儿了解到的。
是他发现了这些年轻人称之为他们的爱情,换句话说也称之为集体的东西,与一种奇特的、极富宗教色彩的、非神话学而神话式的或者也许仅仅是令他感到伤心的简单爱慕状态的后果之间的一种联系,而他们却不知道这种情况,因为他只限于取笑存在于他们之中的自己的痕迹。现在他也以这样的方式对汉斯表示关心并径直问他,为什么他不愿意试一试,利用平行行动去促进“完美无自我者集体”呢?
“因为这无济于事!”汉斯回答。
由此而引出这两个人之间的一场谈话,这场谈话多半会给局外人留下奇特的印象,跟用一种罪犯行话所进行的交谈并非不相似,虽然这种行话无非就是半世俗半教会恋爱的混合语言而已。所以我们就不要复述这次谈话的全文,还是说说大意吧:完美无自我者集体,这是汉斯发现的一个词语,但是,尽管如此,这还是好理解的,因为一个人越是觉得自己无私,世界上的事物就变得越明亮和坚固,他越轻松愉快,便越觉得自己高雅,而这样性质的经验则大概是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就是人们不可以把它与高兴、快活、逍遥自在等等混淆起来,因为如果说这不是已死亡的风俗的,那么也仅仅是低级风俗的代用品。也许人们压根儿就不应该把这种真正的状态称为高雅,而是应该称之为去掉甲胄;去掉自我的甲胄,汉斯作这样的解释。说是人们必须区分两道人的围墙。每逢人做什么好事和不谋私利的事,其中的一道围墙就会被攀越,但是这只是一道矮墙。那道高墙存在于那个尚还最无私的人的自我之中,这是地地道道的原罪;每一种感觉印象,每一种情感,甚至包括献身的情感,在我们的论述中不是一种给予而是一种索取,而这层浸透着利己主义的甲胄人们几乎不能以任何方式逃脱。汉斯一一列举:所以知识无非就是对一样陌生事物的占有;人们像一头动物那样杀死、撕碎并消化它。概念,变得静止不动的被杀死之物。信念,不再可变的,已经冷淡下来的关系。研究等于定位。性格等于不想变化的惰性。认识一个人就如同不再被他感动。洞察力即视力。真实即实事求是和不近人情地进行思维的成功尝试。在所有这些关系中都存在着杀害、严寒,一种对财产和凝固的要求以及私欲和实事求是的、胆怯的、阴险的、不真的无私的一种混合!“什么时候爱情本身,”汉斯问,虽然他只认识内心纯洁的格达,“会是和想让占有或献身相抵的愿望不一样的别的什么东西吗?!”
乌尔里希对这些并非完全一致的论断表示谨慎的同意并作出部分修正。说是忍受和放弃也为我们自己留下一笔存款,这是对的;只要没有无主语的谓语,那么一切行为上都粘着一丝模糊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语法上的利己主义阴影。
但是汉斯严词拒绝。他和他的朋友们争论人们应该怎样生活。他们有时认为,每一个人必须首先为自己,然后才为大家活着;此外,他们确信,每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是这位朋友却又需要另一位朋友,由此他们就觉得这集体是一种圈子里的精神联系,像光谱或一节节的连锁。但是,他最乐意相信的是,有一种精神的、仅仅是被利己主义遮蔽住的集体精神法则,一个内心的、巨大的、尚未被利用的生命源泉——他们把种种可能的冒险活动归因于这个生命源泉。比起易受影响的人今天感觉到的大众的隐秘热情,他们的活动力,他们那无意识团结的分子般看不见的过程——这些过程使他们每呼吸一次就想到,最伟大者和最渺小者一样不孤单——比起这些来,在森林里作战并受森林保护的树木不会更无把握;乌尔里希的情形也是这样,他清楚地看到,克制的利己主义——生命由它组成——产生出一种有秩序的结构,与此相比,共同性的气息依然只是模糊联系的一个缩影,而就他个人而言,他甚至是一个倾向于分离的人,但是格达的年轻朋友们对必须被攀越的高墙提出的荒诞无稽的看法总是莫名其妙地让他感到悲哀。
汉斯单调而机械地背诵自己的信条,时而絮絮叨叨,时而猛冲猛撞,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说是一条不自然的分界线贯穿天地万物并像分割一个苹果那样将其分割,这两半苹果便因此而变干。所以,人们必须以不自然的和反自然的方式在今天掌握往昔人与之一致的东西。但是,人们可以废除这条分界线,通过某种敞开内心,一种改变了的态度,因为某人越能忘记自己、抹去自己、与自身疏远,他心中释放出的为集体的力量就越多,就仿佛这力量从一种错误的联系中被释放出来似的;而他越接近集体,就必定会同时变得越奇特,因为如果人们听懂了汉斯的话,就也会得知,真正独特性的强度不包含在纯粹的特性里,而是因敞开内心而产生,进入参加和献身的不断增长的强度之中,也许一直达到一个完全被世人接受的完美无私者的集体之最高强度,一个人们以这种方式所能达到的最高强度!
这些看似完美无瑕的信条让乌尔里希冥想,人们如何能使这些信条具有真实内容,但是他只是冷冷地问汉斯,他想怎样用这敞开内心之类的办法去具体实施这件事呢?
汉斯在这方面拥有无法比拟的言辞;先验论代替思考的我,哥特式的我代替自然主义的我,客观实体王国代替现象,无条件的经历以及类似的强有力的词语——它们被他硬性纳入无法描述的经验的总体。顺便说明一下,这是使事物受损和提高地位的一个流行的习惯,而由于这种状况,这种有时、也许也经常浮现在他眼前的状况从来也不会保持得比几十个瞬间的短促思索更长久,所以他还多此一举地声言,说是这来世的想象今天显示得硬是变化无常、不清不楚,作出超身体的、当然难以固定下来的展示,而反映出它的成果的,充其量也就是伟大的艺术作品;他谈到“象征”这个他最爱说的词儿,它体现出这些和另外一些极其令人鼓舞的生命征兆,最后谈到日耳曼的、奉献给溃散的日耳曼人血统代表人士的经历,谈到创造和观看这样的东西的经历;以这种“美好旧时代”模式的一种极精细变体的方式,他很方便地解释说,不断地攫取真实存在之物隶属过去并且已经避离当代,而争论恰恰是由这个论断引起的。
乌尔里希对这种迷信空谈感到恼火。汉斯对格达究竟有什么吸引力,这在长时间里对他来说一直是个不明不白的问题。她脸色苍白地坐在一旁,没怎么积极参与谈话。汉斯·塞普有一大套关于恋爱的理论,她很可能是在这套理论中发现了自我的更深层含义。乌尔里希继续引导着谈话,他断言说——对要进行这种谈话心里老大不乐意——一个人感觉到的最大的增强既不是在把遇到的一切据为己有的那种寻常的利己主义的态度中,也不是如朋友们所断言的,在人们可以称之为表白和倾诉式自我增强的态度中出现,其实,这是一种静止状态,一种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静止状态,就像一潭死水。
格达精神为之一振,并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乌尔里希当即回答她说,整个这段时间里汉斯净是在谈爱情,虽然部分地用了强词夺理的言词;他谈到了圣徒爱情、隐士爱情、漫出希望之岸的爱情,这是总是被描绘为一种溶解、一种松散,甚至一种所有世俗关系的颠倒的爱情,并且无论如何不只意味着一种情感,而是意味着一种思维和知觉的变化。
格达望着他,仿佛她要审查,他是否曾经用他超越她的知识的知识以某种方式体验过这种情况,抑或从这个被偷偷爱恋着的人身上,就在他在这里不露许多声色地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是否会逸出那种奇异的气息,它可以把两个人的身体分开着联合成一体。
乌尔里希感觉到这个考验。他的心情就仿佛是在用一门外语讲话,他能够流畅地用这门外语继续讲下去,但这是外表。这些话并没有在他心中扎根。“在这种情况下,”他说,“在人们越出平素给态度划定的界线的情况下,他们什么都理解,因为心灵只接受和它息息相通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心灵事先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会了解到什么情况。恋人们并不能相互述说什么新消息:他们也没有识别能力。因为恋人对自己所爱恋的人毫无认识,恋人只认识到,自己以一种难以描绘的方式被这个自己所爱的人置于内心活动之中。认出一个他所不爱的人,这对他来说就意味着把那个人纳入爱情之中,把那个人像一堵死墙——阳光静卧这堵墙上——那样纳入爱情之中。认出一个无生命之物,这并不意味着将它的个性一一探察,而是意味着一块面纱落下或者一条不属于可感觉世界的界线被废除,那无生命之物也为人所不知、但却充满信任地进入恋人们同志般友好的气氛之中。恋人们的本性和奇特的精神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那是同一个行动的两个方向,那是一种向着两个方向的流动和一种两端燃烧。而认识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一个人或一个物件,这随后也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因为了解情况,这取走事物的某种东西,这些事物保持自己的形态,但是似乎在其中分解为灰,它们之中的某种东西在蒸发,而留下的只是它们的木乃伊。所以对于恋人们来说也没有实情;实情就是一条死胡同、一个终结,是思想的死亡,只要他活着,这思想便像一团火焰的呼吸着的边缘,光亮和黑暗胸贴胸地聚合在这团火焰的边缘。一切都在闪光,某种单一的东西怎么会让人明白易懂呢?!一切都大量存在,些许自信心和明确性有何用途?如果人们已经经历恋人们不再从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必须把自己奉送给一切合他们、合这些私下组合在一起的人的意的东西,那么人们如何还能单独为自己渴求什么呢?即使所渴求的恰恰是所钟情之物本身?”
如果人们掌握这门语言,那么就能够不费劲地继续使用它。人们就像手拿一盏灯在行走,这盏灯的微弱光线照在一个又一个生活关系上,而它们全都显出那种样子,就仿佛它们那在不变的日常光线中所有的寻常现象只是粗暴的误解似的。譬如“占有”这个词儿的动作立刻就会显得多么不成体统,如果人们将它用在恋人们身上的话!但是人们想占有原则,难道这就显示了更美好而优雅的愿望了吗?那孩子们的尊重、思想、自己的内心呢?然而,一头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压住其猎获品的肥胖动物的粗鲁进攻姿态合乎情理地就是资本主义基本和久远的特征,所以其中显示出市民生活占有者和认识和技能拥有者之间的关联,是生活把自己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变成这样的拥有者,而爱情和苦行则作为一对孤独的兄妹袖手旁观。这些兄弟姊妹站在一起时不是无目的和无目标的吗,恰恰跟生活的目的和目标相反?但是“目的”和“目标”这些名字源出于射手的语言:无目的和无目标就其本来的关联而言岂不就是意味着不当杀人者吗?所以仅仅跟踪语言的痕迹——一种被抹掉、但却泄露真情的痕迹——人们就已经发现,粗略改变了的意识到处迫不及待地取代了已经完全失去了的、更谨慎的关系。这就像一种到处都可以感觉得到的,哪儿也把握不住的关系,乌尔里希放弃继续和他对话,但是这不能怪罪汉斯:他认为,如果人们在什么地方有吸引力,那么整套精心编造的谎言势必就会翻转过来,可是正确地点的概念已经丧失掉。他一再打断并补充乌尔里希的话:“如果您想作为研究者来考察这些经历,那么您作为银行职员将在其中看不到任何的东西!一切从经验出发所作的解释都是虚假的,都跳不出低级的、感官上把握得住的认识的圈子!您的求知欲无非是想把世界引回到所谓自然力的一种机械的游手好闲上去!”这就是他的异议和插话。他时而粗暴,时而激昂。他感到自己把事情搞糟了,并把这归咎于这个陌生男人的在场,是这个陌生男人阻止他和格达单独待在一起,因为和她面对面同样的话就会以完全不一样的方式,像闪光的水和盘旋的鹰那样变得清澈和有力,这个他知道;他觉得,他本来可以在这一天大出风头的。同时,他对于听乌尔里希取代自己作如此轻快而详尽的讲话感到非常惊讶和恼怒。实际上乌尔里希讲起话来并不像一个精确的研究者,而是讲的话远比他愿意承担的责任多,尽管如此却并不给人以言不由衷的印象。一种对此感到的压抑的愤怒激励着他。与此有关的是一种特别高涨、轻微焦灼的以这样方式讲话的情绪,而乌尔里希的情绪则处于这种情绪和汉斯的外貌之间。汉斯长着一头茁壮竖起的头发,皮肤护养得极差,举止动作有力而难看,滔滔不绝地讲话——讲话时四溅的飞沫中悬挂着一层像是从心抽出的膜。但是严格地说,乌尔里希一生都处在这件事的两种这样的印象之间,他从来就有能力如此酣畅地谈论这方面的问题,一如他今天所做的那样,并对自己的谈论半信半疑,然而他却从未超越这种游戏般技能的范围,因为他不相信它的内容,不管谈话的兴致和无兴致现在以何种方式保持着一致步调。
可是格达并不注意他因此而时不时像一个滑稽讽刺模仿家插入的带嘲讽意味的异议,而是仅仅处于这样的印象之中:现在他已经自己敞开了内心。她几乎是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他的心肠比他自己承认的软得多。”他一讲话,她便这样想,而一种像一个在胸脯摸索的小孩儿的感觉使她变得毫无抵抗能力。乌尔里希瞥了她一眼。她和汉斯之间所发生的事,他几乎全都知道,因为她对这事感到害怕并觉得需要至少作些暗示性的解释——乌尔里希轻易就能够补充它们——以使自己得到解脱。他们把一般地被年轻恋人们视为目的的占有看作他们所嫌恶的精神资本主义的开端,并且认为自己蔑视身体的激情,但却也蔑视那被他们当作市民的理想而视为不可信的意识。这样,就产生了一种非身体和半身体的相互交融、缠绕纠结;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是试图互相肯定,他们感觉到生命体战战兢兢、柔和细致的结合,这种结合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人们互相观察,窥视胸腔和额头后面那隐蔽的波浪起伏,并且在人们自以为互相理解的时刻感觉到相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在情绪并不完全高昂的时刻,他们也满足于一般性的相互欣赏;随后他们就仅仅是回忆起著名的印象和情景,并且每逢他们相互亲吻,便总是惊讶于——在此不妨重复一个骄傲的词儿——几十个世界都在俯视他们。因为他们互相亲吻。在爱情中他们虽然宣布身体蜷曲的自我的粗俗情感和胃的扭曲一样的低级,可是他们的肢体并不完全照顾灵魂的观点,它们自顾自地紧紧贴在一起。事后,他们俩每一次都完全惘然若失。他们柔弱的哲学承受不住“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样的意识,承受不住昏暗的房间、偎依在一起的身体的迅猛增长的吸引力,而尤其是格达,身为年纪较大的姑娘,她随后便天真无邪而又强劲有力地感受到对尽善尽美的拥抱的渴望,恰似一棵受到什么障碍不能在春天开花的树所能感受到的那样。这些不充分的拥抱,像儿童的亲吻般淡而无味,似高龄老人的爱抚那样没有限度,它们每一回都使她事后变得神情颓然。汉斯却能够较好地顺应这种情势,因为一旦事过境迁,汉斯就把这看作对思想的一种考验。“我们不善于当占有者,”他教导说,“我们是一步一步行走的漫游者。”每逢他发现格达由于没有得到满足而浑身颤抖,便总是毫不迟疑地哪怕不把这看作非日耳曼出身的一种残余也要把这看作她的弱点,并觉得自己像上帝所喜爱的亚当,据说亚当从前拥有过的肋骨使他男人心与信仰疏远了。于是,格达便蔑视他。很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她至少从前尽可能多给乌尔里希讲述此事的原因。她隐约感到,一个男子汉绝不会像汉斯这样做出这种事来:这个汉斯在伤害了她的感情之后竟像一个孩子那样把他那张淹没在泪水中的脸埋在她的大腿之间。怀着对自己的经历既骄傲又厌倦的心情,她向乌尔里希提供这方面的情况,忧心忡忡地期盼着他会用自己的话摧毁这个充满痛苦的美景。
然而,乌尔里希却很少如同她所期望的这样对她讲话,而是通常说些讥讽的话给她泼冷水,因为虽然格达因此而拒不信任他,他却分明知道,她对自己处在一种对顺从的持久渴望之中,并且汉斯和别的什么人都不能像他这样拥有左右她情绪的力量。他为自己辩白,认为在这个不明不白的邋遢鬼汉斯之后,任何一个别的真正的男子汉处在他的地位也必定会对她起到解救于水火的作用。但是就在他考虑着这一切并骤然感到精神振作的当儿,汉斯已经醒悟过来并试图再次发起攻击。“总而言之,”他说,“您试图用概念来表达有时把一个思想抬高于概念之上一点的东西,这就犯了一个人们可能会犯的最大的错误;但是这大概就是一位学识丰富的先生和我们之间的区别了吧。人们必须先学习过这样的生活,然后也许才能学习这样思维!”他骄傲地添上这一句,而当乌尔里希报之以微微一笑时,他飞快地恶狠狠地说道:“耶稣十二岁便有深刻的理解力,并没有先获得博士学位!”
乌尔里希因此便违背保守秘密的义务,不由自主地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这一主意泄露出他只有通过格达才有可能了解到的情况。因为他回敬他说:“我不知道,既然您想过这种生活,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进行到底。我要是您,就会拥抱格达,抛开理性的全部疑虑,紧紧搂住格达,直至我们的身体要么化为灰烬,要么跟着官能的变化走并一如我们无法想象的那样回归自身!”
被醋意刺痛的汉斯不望着他,而是望着格达。格达脸色煞白、神态尴尬。“我就会拥抱并紧紧搂住格达”这样的话让她感觉到了这是一个秘密的诺言。人们会如何最合乎逻辑地想象那“另一种生活”,此刻的她完全无所谓,她完全有把握:如果乌尔里希果真愿意,他就会把一切做得合乎情理。汉斯对自己所感觉到的格达的背叛怒不可遏,他对乌尔里希所说的事是否会成功表示怀疑。说是时代不适宜,第一批人必定会完全像第一批飞机那样从一座山上起飞,而不是从一个低谷起飞。说是也许得先来一个人,此人拯救别人使他们摆脱尴尬局面,尔后这最崇高的事才能成功!他觉得没有什么情况表明他就不可能会成为这样的救世主,但是这是他的事情,而除此之外他也不认为当前的低落状态会有能力造就出一个救世主来。
这时乌尔里希回答了几句,说是今天已经有不知多少个救世主。每一个比较好的协会会长都被认为是一个这样的救世主!他确信,即使耶稣本人归来,他碰到的情况也将比任何时候都更糟糕;有道德心的报刊和读书会将会认为他讲话的语气太不富于情感,而世界各大报刊将几乎不会向他敞开大门!这样一来,一切又好像刚开始,谈话回到了起始时的状态,而格达则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
但是有一点不一样了,乌尔里希的思想乱了,虽然这没有明显表现出来,他的思想和他的言语对不上茬儿。他望着格达。她的身体线条分明,她的皮肤显得疲惫和暗淡。他一下子清楚地认出了她身上有一丝淡淡的老处女似的气息,虽然在使他跟这个爱他的年轻姑娘不能取得一致的拘束心理上,她很可能一直扮演了主要的角色。对此,汉斯显然也用他的集体精神的半身体性质产生过影响,而这集体精神则可能自身同样也有某种与老处女似的情绪并不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格达不合乌尔里希的意,然而他却渴望把这次与格达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这使他回想起,他曾邀请她去拜访他。她没有露出任何口风,她是已经忘记了这个建议了呢,还是仍记着这个建议,而他却再也找不到机会去偷偷询问她的意向。这在他心头留下一丝焦灼不安的惋惜和一丝欣慰,就好像人们感觉到一个太晚才认识到的危险正从自己身旁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