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严复的音译词
严复说:“所有翻译名义,应分译、不译两种:译者谓译其义,不译者则但传其音。”[6]“译”就是用既有的、或新造的词语移译外语的词义;“不译”只借用外语的语音形式(但传其音),形式与内容不发生关联,就是现在常说的音译词。胡以鲁也在其《论译名》中说:“传四裔之语者曰译,故称译必从其义。若袭用其音,则为借用语。音译两字不可通也。借用语(即音译词)原不在译名范围内,第世人方造音译之名与义译较长短,故并举而论之。”[7]那么,音译词有何特点?“意译词”与“音译词”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存在着积极造词的过程,后者则没有。意译词的最大特点是:在译词产生的同时,初步实现了源语言意义的转移,即读者见词知义。但是,要将源语言中的概念,准确无误地翻译到自语言中来,需要艰巨的劳动和大量的时间。严复曾感叹“一名之立,旬月踟蹰”。而且,这种工作有时甚至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因为使用自语言中固有的、有意义的语素成分去“移”外来概念时,必然会附带很多多余之物,影响词义的精确转移。对源语言理解得越深刻,这种不可译的问题就越严重。与意译词相反,音译词的实现和意义的转移是非同步的。即在我们最初接触到“沙发”“迪斯科”等借词时,词的形式并不能保证其所指示意义的传递,这是“借词”的最大特点。音译词词义的普及需要时间,但是词义可以无限接近原词。当然这也是一种想象中的理想的状态,音译词被编入词汇体系时,总会发生一些变异。佛经汉译的过程中产生了大量的音译词,但主要是专有名词,《翻译名义集》所讨论的也主要是这种类型的译词。专有名词,如人名、地名、国名等不需要,或者无法使形式与内容发生关联。日本兰学译籍中的音译词不多,19世纪来华传教士的翻译中,音译词也是被尽量避免的。关于音译词有一点需要注意,即作者给出了原词的发音,但并不是想作为音译词使用,只是一次性的标示原词。例如郭嵩焘在日记中几乎记录了所有他听到的外语词的发音,[8]严复也有这种情况,如后述的“逻辑”。在《天演论》中有以下音译词的例子,见表3-1。
表3-1 严复音译词举例
Nerve译为“脑气筋”最早见于合信的《全体新论》(1851),在“例言”中合信特别解释说“一是书所称脑气筋者,其义有二,一取其源由脑出,二取其主司动作觉悟”(第1页),该书第八章“脑为全体之主论”是中文医学书中最早关于神经系统的介绍。[9]严复说“俗曰脑气筋”,反映了当时一般读者对这个词的文体色彩上的语感。合信的译词多为俗语,这是广州时代译词的特点(参见序章)。Utopia译为“乌托邦”是一个混合译的杰作,因为“邦”有国家、地区的意思。但是原著用的是paradise,而不是utopia。检索赫胥黎的其他著作也没有utopia的用例,“乌托邦”来自何处还是一个迷。Philosophy“译言爱智”是逐字译。笔者认为“涅伏”和“乌托邦”,有可能是严复故意不“译”。为何“不译”?佛经翻译中有“五不翻”原则,即“一秘密故、二含多义故、三此无故、四顺古故、五生善故”。[10]其中“二含多义故、三此无故”可以说是主要原因。例如,在bank译为“银行”或“银号”已经相当普及的当时,严复在《原富》中却使用了音译词“版克”。对此严复解释说:
版克此云银号,又曰票号、曰兑局、曰钱店,其实皆版克也。所不当云银号者,以其业不仅银;所不当云钞局者,以其事之异古。而票号诸名又嫌不典,不若直译其音之为当也。[11]
《原富》中音译词的数量有了较大的增加,这反映了严复对原词意义的严格追求,但同时也造成了理解上的障碍。[12]如前所述,音译词可以使词义最大限度地接近原词,但是意义的获得、定型需要较长的时间,这是因为音译词不具备成词的“理据”。在音译词的创制上,严复有音义结合的意图,如bread译作“丘”,严复的一个理由是“其名与西音甚近”。
严复的一些音译词尽管没能留下来,但对当时的新闻媒体有很大的影响。本章只分析以下4例。
图腾 严复在《社会通诠》(1904)中第一次用“图腾”来译totem,针对原著中关于上古社会的说明,严复的译文如下并加有按语:
如是太古社会,尚有一二存者,而讨者之勤,虽亲历险远,冒死亡,犹能躬验其实,传写图书,故其情状较然可述。学者向称此等为图腾社会(Totemistic society),顾图腾之名,稍不利俗,鄙意不若即称蛮夷社会。谓之蛮夷者,绝无鄙夷贱恶之义,特以见其为太古人类,居狉榛之世云尔。
严复曰:图腾者,蛮夷之徽帜,用以自别其众于余众者也。北美之赤狄,澳洲之土人,常画刻鸟兽虫鱼,或草木之形,揭之为桓表;而台湾生番,亦有牡丹、槟榔诸社名,皆图腾也。由此推之。古书称闽为蛇种,盘瓠犬种,诸此类说,皆以宗法之意,推言图腾,而蛮夷之俗,实亦有笃信图腾为其先者,十口相传,不自知其怪诞也。[13]
Totem的to转写为“图”,兼顾“蛮夷之徽帜”义,极为巧妙。除了《社会通诠》以外,在《法意》的严复按语及私人信函中还有数例讨论上古社会的婚姻习俗。“图腾”专业性较强,使用并不广泛。英华字典只有颜惠庆的《英华大辞典》(1908)收录了totem,译为“兽图”,解释为“北美洲土人用以为家族之标记者”,意义限定于“北美洲”。
逻辑 严复在早期的文章如《原强》(1895年3月)中就将logic译为“名学”。《穆勒名学》“引论”的第二节,标题为“辨逻辑之为学为术”,[14]这是“逻辑”第一次以文字串的形式出现。在标题之后,严复加了一段长长的按语,兹全文引用如下:
案:逻辑此翻名学。其名义始于希腊,为逻各斯一根之转。逻各斯一名兼二义,在心之意、出口之词皆以此名。引而申之,则为论、为学。故今日泰西诸学,其西名多以罗支结响,罗支即逻辑也。如斐洛逻支之为字学,唆休逻支之为群学,什可罗支之为心学,拜诃逻支之为生学是已。精而微之,则吾生最贵之一物亦名逻各斯。(《天演论》下卷十三篇所谓“有物浑成字曰清净之理”,即此物也。)此如佛氏所举之阿德门,基督教所称之灵魂,老子所谓道,孟子所谓性,皆此物也。故逻各斯名义最为奥衍。而本学之所以称逻辑者,以如贝根言,是学为一切法之法,一切学之学;明其为体之尊,为用之广,则变逻各斯为逻辑以名之。学者可以知其学之精深广大矣。逻辑最初译本为固陋所及见者,有明季之《名理探》,乃李之藻所译,近日税务司译有《辨学启蒙》。曰探,曰辨,皆不足与本学之深广相副。必求其近,姑以名学译之。盖中文惟“名”字所涵,其奥衍精博与逻各斯字差相若,而学问思辨皆所以求诚、正名之事,不得舍其全而用其偏也。[15]
按语中的“逻辑此翻名学”,可以理解为展示原词logic。这个词源于希腊语,和逻各斯logos同源。严复指出logos有两个意思,一是语言,二是学问。所以现在西方各种学科名都以-logy结尾,logy就是“逻辑”。如Philology为语言学,Sociology为社会学,Psychology为心理学,Biology为生物学。人生最可宝贵的也称之为logos,如佛教的阿德门、基督教的灵魂、老子的道、孟子的性,都是logos。Logos最为精深博大,与其同源的logic如培根所说是一切法之法,一切学之学。正因为logic是一门内容高尚、用途广泛的学问,所以使用了与logos同源的名称。严复在这里讨论的是词源的问题,所以必须用汉字标出logic的发音。
对于“逻辑”的出处,章士钊(1881~1973)在其所著《逻辑指要》(1943)中指出:
论理学从西文逻辑得名,日人所译称也。窃谓其称不当……吾国人之译斯名,有曰名学,曰辩学,亦俱不叶。二者相衡,愚意辩犹较宜。……侯官严氏译《穆勒名学》,谓名字所函,奥衍精博,与逻辑差相若……前清教育部设名词馆,王静庵氏国维欲定逻辑为辩学。时严氏已不自缚奥衍精博之说,谓:“此科所包至广,吾国先秦所有,虽不足以抵其全,然实此科之首事;若云广狭不称,则辩与论理俱不称也。”(此数语,吾从名词馆草稿得之,今不知藏何处)[16]
章士钊接着写道:
逻辑称辩学者,始于前清税务司所译《辨学启蒙》,而字作辨,不作辩。其实辩即辨本字,二者无甚择别。明末李之藻译葡萄牙人傅汎际书半部,号《名理探》……马相伯讲授逻辑,以致知二字牒之,未定专称;所撰《致知浅说》小小册子……逻辑史之见于此土,可言者寥落如此。逮侯官严氏大张名学,同时盛称逻各斯logos,谓:“精而微之,则吾生最贵之一物……”寻严氏所持阿德门、灵魂、道、性之说,微嫌浑沌,不易执持;至其称说逻各斯及逻辑本谊,不中不远。惟国人震于名学之号,不言逻辑,东译入而本义益晦。吾于三十年前,勤勤唱道,自后亦锲而不舍,今日始成为学者公认之名。或谓吾实创之,则严氏之美,吾何敢掠。[17]
所谓“吾于三十年前”即1910年11月22日,章士钊署名民质在梁启超主办的《国风报》上发表论文《论翻译名义》,根据自己音译优于义译的观点,主张Logic应译为“逻辑”。[18]此后章氏不断发表文章,大力推介“逻辑”,直至1943年出版《逻辑指要》。[19]这样始于严复无心栽柳的“逻辑”,在章士钊“勤勤唱道”“锲而不舍”的努力下,在“五四”以后逐渐普及。
幺(么)匿/拓都 这两个音译词首先出现在《群学肄言》中,严复的解释是“拓都Aggregate译言总会。么匿Unit译言单个”。[20]但“拓都”是total的音转写,而不是aggregate。这两个词意义相近,在19世纪的英华辞典上译词相通,或者更重要的原因是aggregate如用汉字转写,词形将超过四个字。斯宾塞的原著主要使用aggregate指称社会团体,用unit指称构成团体的成员。严复在《译群学肄言序》中对各章内容做了提纲挈领式的说明,“么匿”和“拓都”主要出现在第3、4章。
三 真宰神功,曰惟天演,物竞天择,所存者善。散曰么匿,聚曰拓都。知微之显,万法所郛。译喻术。
十四 一神两化,大德曰生。咨此生理,群义以明。群实大生,而生之织。欲观拓都,视此么匿。译宪生。[21]
在“译余赘语”中,严复更对这两个概念做了详细的说明:
大抵万物莫不有总有分,总曰“拓都”,译言“全体”;分曰“么匿”,译言“单位”。笔,拓都也;毫,么匿也。饭,拓都也;粒,么匿也。国,拓都也;民,么匿也。[22]
除了《群学肄言》以外,严复使用“么匿”“拓都”的例子并不多。写于1913年的《天演进化论》中有9例,都是在介绍斯宾塞学说的文脉中使用的,如:
必欲远追社会之原,莫若先察其么匿之为何物。斯宾塞以群为有机团体,与人身之为有机团体正同。人身以细胞为么匿,人群以个人为么匿。最初之群,么匿必少。[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