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哲学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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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支遁的逍遥观

“以儒解庄”直到宋代才蔚为大观,在魏晋时期尚未成为主流,因而郭象“各适性以为逍遥”的观点,在当时就遭到质疑。支遁的反驳最为铿锵有力:“不然。夫桀跖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桀是暴君,跖是大盗。支遁使用了归谬法,以郭象的观点为前提,将之推至一个荒谬的结论:桀与跖若充分发挥自己残暴的天性,亦能逍遥。以此反证“各适性以为逍遥”的观点是错误的。支遁的逍遥观则独抒己见,且与郭象针锋相对: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逍遥,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鴳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此向、郭之注所未尽。(《逍遥论》)

支遁,字道林,是东晋的高僧、佛学家,同时深究玄学,以精通《逍遥游》著称于世。《世说新语》记载了支遁的许多逸事,例如:“支道林尝养数匹马。或言道人蓄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世说新语·言语》)“支公好鹤,住剡东山。支公书曰:山去会稽二百里。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世说新语·言语》) 这都是典型的魏晋风度。在这两则事迹中,支遁几乎纯然是一个道家,看不出他的佛教背景。但在他的逍遥观中,佛学知识的底蕴却遮盖不住。如果说郭象开了“以儒解庄”之先河,那么,支遁则开了“以佛解庄”之先河。

佛学,其主干大体上是一种心灵哲学。一部小小的《心经》,几乎浓缩了佛教的精髓。随着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在中国站稳脚跟,以及唯识宗传入中国,佛学的心灵哲学之特色逐渐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支遁已有将庄子哲学“心学化”的倾向。“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这一命题明确表明以“心”解庄。如此,“逍遥”就成为一种心态或心境。斥鴳之所以不逍遥,是由于“有矜伐于心内”,矜伐,大约是恃才自傲的意思。至于大鹏,则“失适于体外”,似乎是说它“翼若垂天之云”,为自己的庞大身躯所累,不堪重负,也不得逍遥。唯有“至人”,心无挂碍,才是真正的逍遥。这种视角,有其合理之处。庄子有一个观察,可为支遁佐证:

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重外者内拙。(《达生》)

同是赌博,赌注不同,即有种种不同的心态。用瓦片下注,心态是“巧”,即轻巧,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用“钩”(银子)下注,心态是“惮”,即担惊受怕;用黄金下注,心态是“殙”,即心慌意乱。三次赌博的技巧是一样的,然而随着赌注的加重,赌徒越来越为身外的利害得失所牵制,内心“有所矜”,就拘谨、不洒脱。扩大来说,心有所矜则不能逍遥。

支遁的逍遥观,令人耳目一新,不仅使王羲之“披襟解带,流连不能已”(《世说新语·文学》),而且使当时诸名贤“遂用支理”,于后世也影响颇大。支遁之后,把庄子哲学视为一种“心学”的解读方式,逐渐形成气候,至今依然不绝如缕。如爱莲心著有《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内篇分析》;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有专章“庄子的心”,《中国艺术精神》中继续强调庄子的“虚、静、明”之心;陈鼓应有《〈庄子〉内篇的心学》的论文(《道家文化研究》第25辑);陈少明有《从庄子看心学》的论文(《〈齐物论〉及其影响》)。刘笑敢说:“庄子并不是真的要寄身于世外,他所谓逍遥游只是心之游,即‘心游’。”“逍遥游的主体是心灵,所游之处是幻想中的无何有之乡。逍遥游的实质即思想在心灵的无穷寰宇中遨游飞翔。”[23]这似乎是支遁逍遥观的现代版。

心学的视角,未尝不是解读庄子的一个有趣的视角。然而,径直把逍遥当作一种心态或心境,把逍遥游直接等于“心游”,也未必是对《逍遥游》的正解。譬如一个人无所事事百无聊赖,躺在沙发上驰骋幻想,他的心理活动岂非也是一种“心游”?又如一个青春期的学生在课堂上“走神”,浮想联翩,他的心理活动岂非也是一种“心游”?但这些肯定不是庄子的“逍遥游”。如果说,郭象的逍遥观是对庄子的曲解,那么支遁的逍遥规则对后人的理解造成了某种误导。

在《逍遥游》中,通篇仅有一字言及“心”,却是在负面的意义上使用的。庄子说惠子:“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逍遥游》)“蓬”就是茅草,充满茅草的心,也就是“茅塞”,比喻思路闭塞,相当于今日说人“脑袋进水了”,“不开窍”。庄子在谈到姑射山“神人”时曾提到“神”:“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这一“神”字,通常被解释为“精神”,整句的意思是说:“她的精神凝聚,使万物不遭伤害,年年五谷丰登。”不过,“神”固然有几分“精神”的意思,却未必等同于与“身”相对的“心”。毋宁说,“神”正是身心合一的状态。这在《庄子》内七篇中还有诸多体现,且待后述。《逍遥游》中非但没有描写“神人”的心灵,反倒非常细致地描写了她的身体:“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句话可以整个地视为对神人之身体的描写。藐姑射神人对应着大鹏。庄子也不吝笔墨地描写大鹏的身体。如“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并且描写大鹏眼中所见的天空:“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大鹏是用它的身体以及身体的活动来丈量那个“大”世界的。大鹏是“大人”即逍遥之人的象征。由此看来,庄子的逍遥之人,是“身心一体”的人。因此,正如大鹏的世界并非心理世界而是现象学的“意向性世界”,“逍遥”并不是一种心态或心境,而是一种本真的生存方式。其所以“本真”,一个重要表现就是身心一体。既然是身心一体,那自然也离不开心。然而,《逍遥游》中的哲学,与其说是“心灵哲学”或“心学”,不如说是“身体哲学”。这个说法有所夸张,若是严谨一些,则可以说,《庄子》一书中隐藏着一篇有关身体哲学的文章,而《逍遥游》已为此埋下了伏笔。

把庄子哲学视为“心学”,把逍遥当作心态或心境,将会带来一个逻辑后果,那就是,在心灵哲学的基础上重新肯定郭象“虽居庙堂之上,而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的命题。的确,既然“一切唯心造”,那么我们为何不能像后世禅宗“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那样,将“庙堂”造成“山林”?于是,朝中不妨有隐士,山中亦可有宰相。终南捷径,由此开启。“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观念,也就此应运而生[24]。如此一来,庄子的小大之辩就再一次被严重忽视了。

不错,逍遥确实与心境相关,然而逍遥绝不只是心境。它还是一种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否则,庄子何必决定“终身不仕”,陶渊明何必非要“归去来兮”?陶渊明有诗句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之五)这似乎很可以说明“隐”不过是一种心态,最高层次的“隐”并非“身隐”而是“心隐”。然而,陶渊明在“心远”之前,已然“结庐”,“身隐”与“心隐”合而为一,这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视而不见的。如果逍遥只是心态或心境,如果隐居只是“心隐”,那么陶渊明在彭泽县令任上岂非也可以“心远地自偏”“而无车马喧”?

林语堂对陶渊明有一句切中肯的评论:“有人也许会把陶渊明看作‘逃避主义者’,然而事实上他并不是。他想要逃避的是政治,而不是生活本身。”[25]正如陶渊明的生活所示,隐居不一定都要结庐于深山老林,或“乘桴浮于海”(《论语·公治长》),或逃到喜马拉雅山麓。隐居的要义在于,不为王公大人所用,不必摧眉折腰事权贵。庄子也是隐士,他自述的隐居方式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可见庄子也是“逃避政治而不逃避生活”的人。庄子曾用“陆沉”一词说明隐士的生活:

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则阳》)

所谓“陆沉”,意即虽在陆地却如同沉没于水底,比喻不离开尘世却把自己埋藏于尘世。庄子的陆沉,大致相当于《老子》所说的:“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五十六章)庄子在这里两度提到“心”字,据此似乎可以判断,庄子主张“心隐身不隐”,或者至少是主张“心隐”高于“身隐”,其实不然。这里并没有身隐与心隐的区分。庄子是主张身心俱隐,销声匿迹,这也是理解“逍遥”的关键所在。

支遁的逍遥观还有一个问题是认定大鹏和小鸟均不逍遥。仅就存在论与生存论的区分看,这个观点大致可以成立。因为在存在论即“小大之辩”部分,庄子只是要揭示一个新的存在领域,着眼于“大”,尚未着意于“逍遥”。但是,生存论毕竟归宿于存在论,是存在论的具体化,故而“逍遥”与“大”也是息息相关的,就此而言,支遁的大小均不逍遥的观点是不能成立的。

总而言之,郭象和支遁的逍遥观各有所见。郭象见到“自得”(“放于自得之场”),支遁见到“自足”(“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然而,支遁与郭象的观点虽然相反,其失足之处却是一样的:都忽视了庄子的小大之辩是理解逍遥的基本前提。因此,解读“逍遥”之义,无论是郭象的以儒解庄还是支遁的以佛解庄,均不符庄子本意。我们应当返回到《逍遥游》的原文之中,看看庄子对逍遥的进一步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