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哲学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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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待与逍遥

逍遥的基本条件是自足与自得。自足,自得,也就是“无待于外”,简称“无待”。庄子对“逍遥”的最重要的规定,就是“无待”。要达到彻底的“无待”,必须完全舍弃外物。庄子是以层层递进的方式,逼近“无待”的。这个过程也就是隐居之程度不断深入的过程。这个过程有三个步骤或三个层次。然而这三个隐居的层次,完全不同于后世被儒家化了的“小隐”“中隐”“大隐”,而是一个将所待之物层层剥落的过程。最后达到彻底的“无待”,实现了真正的逍遥。宋荣子,列子,至人神人圣人,分别代表了隐居的三个层次。严格说来,《逍遥游》篇谈论“逍遥”,始于宋荣子对斥鴳之流的缙绅的取笑: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那些“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都是已然取得社会地位的人,是功成名就、德高望重的人,也正因如此,他们特别在意世人的评价,甚至就是为了赢得他人的好评和敬意而活着。宋荣子比他们高出不止一筹。宋荣子并不活在他人的眼光之下。他既不为整个社会的赞誉而更加积极,也不为整个社会的非议而更加沮丧。他活在人群中,却好像鲁滨孙一个人住在孤岛之上;他走在人群中,却如入无人之境。庄子称之为“定乎内外之分”。有些学者把庄子的“内外之分”解读为心灵与形体的区分,固然不无道理,然而似乎并非特别到位。内外之分,是以自己的身体为界限的。内和外,也就是“自身”和“身外之物”。叔本华有一段话,与庄子的“内外之分”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的命运的差别可以归结到这样三种不同的原因上:

第一,人是什么,从广义说,这就是指人格,它包括健康、力量、美、气质、道德品格、理智以及教养。

第二,人有什么,即财产与各种所有物。

第三,一个人在他人的评价中处于什么地位。正如大家都知道的,通过被了解到了的东西,一个人在朋友眼中的形象如何,或者更严格地说,他们看待他的目光如何,是通过他们对他的评价表现出来,而他们的评价又通过人们对他的敬意和声望体现出来。[26]

叔本华的三分法,其实就是庄子的两分法,只是庄子说得过于简略了,借叔本华的说法,可以展开庄子的题中应有之义。第一点“人是什么”即人的“自身”;第二和第三点可以合并为“人有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一个人“是什么”,是自己所能把握的,因而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我想把自己铸造成一块什么材料,这完全取决于我自己。我想让自己保持健康,那就坚持合理饮食,生活规律,每天运动。“有什么”则不属于自己,比如财产、名声。财产属于命运,只是命运暂时交给我们保管而已。命运想给你多少就给你多少,想什么时候收回就什么时候收回。庄子认为,不止财产和名声,“轩冕”也是如此:

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缮性》)

“轩冕”指高官厚禄。李白有“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赠孟浩然》)之句,这是赞赏孟浩然早年绝意仕进,晚年仍然隐居山林。“傥”是偶然。“圉”即“御”,抵挡。“轩冕”只是偶然地“寄”存在我们身上,并非生命本身所固有的。它要来时难以抵挡,要去也无法挽留。财产暂存于己,名声则取决于人。财产和名声,都不是自己所能够左右的,故称“身外之物”。以叔本华本人为例,以他的才智和教养,可以轻松愉快地写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部哲学杰作,但这部杰作面世之后,到底是无声无息如同泥牛沉海,还是好评如潮,为他赢得当世第一哲学家的桂冠,这并不是叔本华自己所能把握和决定的。叔本华认为,一个人要获得幸福,不取决于他“有什么”,而取决于他“是什么”;人生的智慧恰好表现于,在人生这场豪赌中,始终坚持不懈地把全部赌注都压在“是什么”这一边。庄子则认为,一个人要达到逍遥,首先要“自足于内”“无待于外”,将“身外之物”弃之不顾。而这就有必要先“定乎内外之分”,这样才能“辩乎荣辱之境”,亦即辨别真正的荣誉与耻辱,不为世俗的毁誉所左右。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这是非常困难的。名声是附加在自我身上的光环,如果把外在的光环也当成自己,那就是“自我膨胀”。因此,人一旦出名,就不再是自己了。他常常会被社会声誉牵着走,难以维持“自身”的存在。例如,名人必须满足他人的期待。假如世人皆目我为天才,那我就不得不处处表现出天才的样子了;假如世人皆尊我为意见领袖,那我就不得不时时发表意见了。“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则更加困难,难上加难。因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果没有一个比金铁还要坚强的内在自我,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总之,“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需要极大的定力,极高的修养,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庄子也承认,像宋荣子这样的人物,“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数数”,即常常,并不是常常能在世上见到的,这是非常稀有难得的人物。可是庄子又说:“虽然,犹有未树也。”修养还不到家,因而还不逍遥。为什么在庄子看来,宋荣子还不逍遥呢?

缺点往往就隐藏在优点之中。“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这既是宋荣子的过人之处,也正是他“犹有未树”之处。宋荣子不逍遥,是由于他未能完全舍弃身外之物,而一切身外之物中,最难以舍弃的恐怕就是名声了。若非还受缚于名,也不可能誉满天下或举世非之。若是籍籍无名,毁誉又何以加诸其身?南伯子綦也曾经历过与宋荣子相似的过程: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固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徐无鬼》)

南伯子綦虽隐身于山穴之中,但还是名声在外,未能实现“销声匿迹”。归根到底,这还是由于南伯子綦未能舍弃“名”之一物,所以说“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然而南伯子綦继续隐藏自己,“其后而日远矣”,终于摆脱了名声的困扰。不为名声所累,才能复归自身,返回本真。唯有在这种本真的生存方式中,才能真正地逍遥。但要最终达到本真的生存、逍遥的世界,还得先经历列子的阶段: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列子比宋荣子更高一筹,更近逍遥。所谓“御风而行”当然只是寓言,否则列子不是成了道教的神仙了吗?列子“御风而行”是寓言,宋荣子“定乎内外之分”则是“重言”(不少注家认为,宋荣子就是《天下》篇中的宋钘)。比较而言,宋荣子的行迹是实写,列子的故事则是虚写。写法的不同,为我们顺利地理解“列子何以高于宋荣子”制造了一些障碍。但是,只要记牢逍遥乃是隐士的最本真的生存方式,就不难跨越这些障碍。列子胜于宋荣子者,在于隐的方式。宋荣子之隐,程度还不够深,境界还不够高,还没有完全地把自己“隐”起来。《人间世》说:“绝迹易,无行地难。”不走路容易,走路足不沾地却是难的。宋荣子就是一个可以“绝迹”,却不能“无行地”的隐士。列子“御风而行”,才真正实现了“无行地”的隐居。

宋荣子何以不逍遥,是历来解读《逍遥游》的一个难题,而列子“御风而行”为何也不逍遥,则是更大的难题。不错,庄子说了,列子“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然而所待者何物?庄子却没有说。按照常识,飞行必依赖于风。于是人们公认,列子的“犹有所待者”就是“风”。从而,列子“御风而行”就与大鹏“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联系起来。从而,同样是飞行,同样依赖于风,为什么大鹏逍遥而列子却不逍遥?这又成了亟待解决的难题。学者们纷纷提出各种解释。有一种说法认为,大鹏的远举高飞,固然也依赖于风,但这风却是它自己培育而成的,故而“无待”。如此解释,可谓费尽心机,却难免捉襟见肘。得出如此牵强的解释,无非是源于一开始就认定了列子之所待者是风。古人云,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御风而行”只不过是庄子的一个语言游戏、一个纯粹虚构的寓言呢?如果列子之所待者并不是风呢?

在我们看来,列子与宋荣子的差别,就在于“无行地”与“绝迹”的差别。既然如此,列子未必一定要“御风而行”,“踏雪无痕”的轻功照样实现了“无行地”,显示了两者的差别。宋荣子仍然“雁过留声”,列子则已“踏雪无痕”。“踏雪无痕”并不比“御风而行”更荒唐,而且似乎更准确。因为“御风而行”不免高飞远举,远离尘世,而庄子一贯主张“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主张就在世俗中而超越世俗,主张“陆沉”。行走在雪地上却没有留下痕迹,显然更接近庄子的隐居理想。这种解释,还能顺便切掉了一个制造麻烦的肿瘤,即“同样有待于风,为什么大鹏逍遥而列子却不逍遥”的问题。

如果列子之所待者并不是风,那么他所待者是什么?这里不妨提出一个假设,列子的有所待,在于他只能暂时性地御风而行,“旬有五日而后反”,仍要驻足于地、滞留于物;也就是说,他隐得还是不够深,还不能完全销声匿迹。完全销声匿迹,是为“无名”。因而进一步说,列子的不逍遥,源于他还做不到“无名”。这是与真正逍遥的至人、神人、圣人比较而言的: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

列子会飞,至人神人圣人也在飞。如果加以细分,其区别有三。其一,列子是乘风而飞,至人神人圣人则是乘气而游。藐姑射神人也是“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游”也是一个关键词。何谓“游”?游原指活动于水中,它的基本特征是“不滞留”,也就是《外物》篇所说的“不留行”。其二,列子“旬有五日而后反”,至人神人圣人则可以“游无穷”,不受时、空的限制。其三,列子还有名字,而至人神人圣人都没有名字,“无名”。“无名”亦即“无己”,而“无己”自然“无功”。这就是所谓的“三无”。逍遥的积极意义是自足,自得,自在;逍遥的消极意义则是无己,无功,无名。

这“三无”中,“无功”很容易理解,道家人物并不追求世间功业,而且一般认为姑射神人的寓言就是对“无功”的阐释;“无己”将在《齐物论》篇中展开为“丧我”。此处有必要对“无名”加以单独说明。后人常把“功名”两字并提,如《红楼梦》的《好了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神仙是逍遥的具象化,惟有功名忘不了,自然是不可能逍遥的。然而把“功名”并为一词,“无名”的独立意味也就消失了。尧让天下于许由时,许由答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不受天下,不肯为名,也就是追求“无名”。《后汉书·仲长统传》载:“每州郡命召,辄称疾不就。常以为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扬名耳,而名不常存,人生易灭,优游偃仰,可以自娱。”仲长统的言论,也否定了“立身扬名”,亦即推崇“无名”,与《庄子》中的许由遥相呼应。仲长统被时人目为“狂生”,但后世的李白比他还狂。李白诗云:“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行路难》)庄子《逍遥游》中的“尧让天下于许由”,被后人加以发挥,说许由拒绝了尧的使者之后,感到耳朵受到污染,因而临河洗耳。李白认为道家的圣人许由和儒家的圣人伯夷叔齐都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他毕竟偏于道家:“有耳莫洗颍川水”否定了许由的行为,“含光混世贵无名”却肯定了许由的理想——“无名”。至于李白是否在实际上践履许由的“无名”,那又另当别论了。

真正在生活中践履“无名”的人物,是陶渊明。“无名”颇能体现逍遥与隐居的不可分割性。何谓隐居?无非就是隐姓埋名,或使自己变得无名罢了。“无名”是一种怎样的生存状态?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云:“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陶渊明说自己“不慕荣利”,又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也就是说,陶渊明甘于无名,甘于平凡,甘于平淡——这正是道家,特别是庄子所推崇的生存方式。一个人要是真正实现了“无名”,那他也就做到了最高层次和最深层次的“隐”,从而也就可能达到真正的逍遥。

陶渊明毕竟是庄子之后的历史人物,我们还有必要在《庄子》文本中找出例证,以表明无名与逍遥之间的关联。《应帝王》篇中恰好就有一个“无名人”: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为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无名人是个隐士,对于治理天下毫无兴趣,恰似藐姑射神人“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所以他对天根“为天下”的提问有些反感,并说他鄙陋。无名人自述其生存状态,首先,是“与造物者为人”,即与大自然交游,这表明了他的隐士身份。其次,“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这与《逍遥游》中“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至人、神人、圣人几乎没有差别。最后,“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这又与《逍遥游》中“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说法完全一致。我们显然可以断言,无名人就是逍遥人。

由此看来,逍遥作为一种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只能由真正的隐士来体现。如郭象所说的,圣人“虽居庙堂之上,而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以为庙堂之上的圣人也能“逍遥”,这只能是一厢情愿或是自欺。实际上,儒家的理想是“立功、立德、立言”的“三不朽”。儒家的“三不朽”,与庄子的“三无”,是正相反的。一个逍遥之人,视天下如敝屣,视尧舜如糟粕,如何可能汲汲于建功立业、裂土封侯?不必说立功和立德,就算是有所“立言”,也不是为了博取名声和荣誉,而只是说一些“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洸洋自恣以适己”罢了。既不希望推广于天下,更不希望为王公大人所用。然而,虽然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自恣”“适己”毕竟也是一种“用”,这就是“无用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