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哲学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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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郭象的逍遥观

在《逍遥游》中,小大之辩的讨论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与逍遥之人、无用之用两个话题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方面,小大之辩贯彻始终,一直延续到逍遥之人、无用之用两个话题之中;另一方面,逍遥之人与无用之用两个话题,也都在呼应着和延伸着小大之辩,继续深化和完成对“大”世界的揭示和描述。甚至完全可以说,这个世界就是“逍遥世界”。之所以可以称为“逍遥世界”,那是由于其中存在“逍遥之人”。在《逍遥游》中,庄子并不是通过抽象概念的推演来建立一种形而上学的存在论,而是通过对逍遥之人的描写来呈现一种存在论。

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是通过“此在”(Dasein)来追问存在问题的,他把对“此在”的结构性分析称为“基础存在论”。“此在”表现为“生存”,从而,基础存在论也表现为生存论。庄子哲学的致思方向,与海德格尔哲学依稀仿佛,这在《大宗师》中最为明显。在《逍遥游》中,庄子的逍遥之人,大致相当于海德格尔的本真地生存着的“此在”。从小大之辩的话题到逍遥之人的话题,大致就是从存在论到生存论的递进。而在逍遥之人的话题中,小大之辩中的意向性空间,则被具体化为“生存空间”。

但是,在进入“逍遥之人”的讨论之前,不妨先考察一下大鹏是否逍遥的问题。这个问题本来不成其为问题。因为,第一,在逻辑上,大鹏属于存在论论域,“逍遥”属于生存论论域,区分这两个论域,就不会发生“大鹏是否逍遥”的问题了。此在是人的存在,生存是人的生存。一般而言,惟有对人方可言逍遥。逍遥是人的一种生存方式,并且按照庄子的倾向,逍遥还是本真的生存方式。《逍遥游》的开篇是借大鹏的庞大身躯和“图南”之举来打开一个“大”世界,这时庄子只是要揭示一个新的存在领域,并没有讨论大鹏是否逍遥的意思。第二,不可否认,庄子可能采取拟人的手法,以“大鹏”喻“大人”。既然“无用之树”可以喻“无用之人”,那么为何不能以“大鹏”喻“大人”?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即以“逍遥”描述“大人”:

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

如果阮籍的“大人”之原型就是庄子的“大鹏”,那么,大鹏之逍遥,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大鹏呈现“大”世界,学鸠、斥鴳等小鸟代表“小”世界,小、大对立,既然大鹏逍遥,则小鸟自无逍遥可言。

然而关于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相反的意见也有不少。例如冯友兰说:“《逍遥游》从大鹏的高飞说到列御寇的‘御风’。庄周认为这些‘游’都不是完全地自由自在(‘逍遥’),因为都有所待。”[20]鲍鹏山也断言:“用‘逍遥’来界定大鹏的境界,显然与庄子的本意不符。”为什么与庄子本意不符?因为大鹏并不逍遥:“逍遥游者,并非大鹏,大鹏其实还是‘有所待’的不自由,且正因为其形体庞大,飞翔之时,所待之物必然更多;‘以六月息’才能启程,‘抟扶摇’方可升天,‘九万里则风斯在下’才可以‘负大翼’,这样的依赖多多,何能逍遥。”[21]今日中国学界持类似观点的学者为数不少。在庄子哲学的解读史上,“大鹏是否逍遥”是学者们热衷于讨论的一个问题。魏晋以来,就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其一出自郭象(和向秀)的《庄子注》,其二出自支遁(支道林)的《逍遥论》。郭象认为,大鹏和小鸟都逍遥;支遁则反之,主张大鹏和小鸟都不逍遥。这两种说法,在中国哲学史上影响深远,此起彼伏,迄今未有定论。因此,讨论庄子的逍遥观,有必要从郭象和支遁的逍遥观入手,由流而源,去伪存真。

郭象《逍遥游》题解云:“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又说:

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小鸟一飞半朝,抢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则有闲矣,其于适性一也。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责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庄子注》)

郭象“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小大虽殊,逍遥一也”的观点,或许与《秋水》篇打破小大对立的倾向有某种继承关系。传言郭象窃取了向秀《庄子注》文稿,“自注《秋水》、《至乐》两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世说新语·文学》)。由此看来,郭象的思想倾向与《秋水》篇应当是比较接近的。前面说过,《秋水》与《逍遥游》在“小大之辩”的问题上,语境有异,思想不同,或者《秋水》篇确为庄子后学所作,对庄子的《逍遥游》有所偏离。

另外,郭象本人就是一个哲学家,他对庄子的解读,更是他自己的哲学倾向的表露。郭象的《庄子注》开了“以我解庄”之先河。不过,郭象的“以我解庄”不曾基于“以庄解庄”的前提,难免发挥过甚,喧宾夺主。因此,南宋大慧普觉禅师说:“无著云: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再则,“以我解庄”,实即“以今解庄”,即以解读者所处时代思想状况去解读庄子。郭象所处的那个时代,除了道家思想,还有儒家思想和佛教思想。郭象选择了儒家思想。“物任其性,事称其能”“足于其性”也就是儒家的“尽性”,而“各当其分”则可视为儒家“贵贱有等,长幼有差”之等级关系的哲学化表述。因而我们又可以说,郭象开了“以儒解庄”之先河。“小大虽殊,逍遥则一”的观点,乃是以儒解庄的必然结果。以儒解庄,造成了对庄子之《逍遥游》的莫大曲解。

为什么说郭象曲解了庄子的逍遥观?原来在存在论层面,庄子的“小大之辩”制造了两个世界的区分和对立;在生存论层面,庄子的“小大之辩”得以具体化,小、大分别对应着两种生存方式。这两种生存方式,就是“仕”与“隐”。这两种生存方式的践履者,则是儒家与道家。《逍遥游》紧接着斥鴳笑大鹏之后写道:“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此”就是斥鴳,它只能知小,不能知大,以为自己已是“飞之至”了。“而”通“能”,即能力。庄子说,那些智慧可以胜任一官之职、品行可以团结一乡的人,道德可以投合一国的君主,能力可以取信全国的人,他们的自鸣得意,和学鸠、斥鴳之流没有两样。在这些“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身上,我们不难看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生的神态。

儒家的官宦如此,君王亦然。先看许由与尧的对话: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尧是儒家所膜拜的圣王,许由是道家传说中的隐士,分别对应着小鸟和大鹏,分属于小、大两个世界。孤证不立,我们可以拿《大宗师》的两段话来作为证据。

第一段是“意而子见许由”,也将尧与许由加以对比: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瞽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盲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意而子受尧的教化,实行仁义、明辨是非,以此作为生活的法则。许由却认为,尧是用仁义是非给意而子上刑,以仁义是非为指导原则的生存方式是完全错误的,这种生存方式束缚了人的自然天性,使人不可能“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大意就是,意而子不可能实现逍遥的生存。意而子仍然希望能与逍遥世界沾点边,许由便说“瞽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盲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这与《逍遥游》中的“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几乎相同。显然,这无异于是说,蜩、学鸠、斥鴳无法理解大鹏,“小”无法见识“大”,儒家的生存方式无法通达道家的生存方式。

《大宗师》篇还有一段话,区分了“游方之内”和“游方之外”两种生存方式,也就是儒家和道家两种生存方式。在意而子见许由那段话里,儒家以“仁义”为标志,而在这段话里,儒家以“礼”为标志。子桑户死了,孔子让弟子子贡去吊唁,子贡去了,却看见子桑户的朋友孟子反、子琴张在灵堂上“相和而歌”。子贡质疑道:“临尸而歌,礼乎?”却遭到孟子反和子琴张奚落:“是恶知礼意!”子贡回去告诉孔子,孔子说:“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这段话显然是“重言”,庄子让孔子做自己的传声筒。需要注意的是,孔子说“外内不相及”,表明“方外”和“方内”两个世界判然有别。孔子还说“丘则陋矣”,这恰如《逍遥游》中的“小知不及大知”。《大宗师》这段“重言”中还提到,孔子认为,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这些“游方之外”的人,“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可见,“游方之外”才能逍遥,“游方之内”不可能逍遥。换言之,道家才能逍遥,儒家不可能逍遥。

在《逍遥游》中,庄子把尧的存在比作“爝火”“浸灌”,把许由的存在比作“日月”“时雨”,小大之辩,一目了然。尽管这里并没有出现“逍遥”一词,但庄子显然认为,尧不逍遥,许由逍遥。《让王》篇还有一个极为相似的故事,可与《逍遥游》互勘: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善卷与许由的思想方式和生活方式如出一辙。善卷的生活方式是“逍遥”的,那么许由自然也是逍遥的。善卷和许由为何逍遥?其一,许由说“予无所用天下为”,善卷说“吾何以天下为哉”。其二,许由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善卷说:“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这说明他们的生存方式具有自足性。因为自足,所以自得。合而观之,“独立自足,心意自得”即是逍遥。

郭象也看出了“自得”是“逍遥”的题中应有之义,所以他把“放于自得之场”作为逍遥的一个要素。问题在于,郭象把逍遥的一个条件当作逍遥的全部了。他认为,只要发挥本性,各尽所能,或安于本分,就可以“放于自得之场”,从而,也就可以逍遥。但是,“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徳合一君,而征一国者”,显然都已充分发挥了本性;许由评价尧“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说明尧也很好地展示了治理天下的才能。然而前者先为庄子讽为斥鴳之流,再为宋荣子所笑;后者则“自视缺然”,自称“其于光也,不亦难乎”,“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又哪里谈得上“自得”?一代名臣、儒相诸葛亮,“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杜甫《八阵图》),“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五》),可谓“物任其性,事称其能”,然而终究“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五》),“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蜀相》),又哪里谈得上逍遥?

唯有自足,才能自得。儒家缙绅、官宦、将相乃至君王,为什么都不得逍遥?这都是由于受制于外物,未能自足。或受制于予取予夺的权力欲,或受制于忠君报国的责任心,或受制于忧国忧民的使命感。官宦受制于君王,君王受制于天下。就此而言,“天下”就是最大的外物,最大的羁绊,唯有把天下视如敝屣,才可能接近逍遥之域: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还。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其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

藐姑射(亦称“姑射”)神人“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与许由和善卷一样,都已弃天下如敝屣。“秕”是干瘪的谷粒,“糠”是稻谷脱落下来的皮,“秕糠”也就是糟粕,毫无价值的弃物。庄子笔下的姑射神人,他随便从身上搓下一层老灰,都可以捏塑出尧舜那样的人物。庄子对儒家圣王的不屑一顾,溢于言表。

藐姑射山的“神人”,与北冥、南冥之间的大鹏一样,也是寓言。倘若认虚为实,就变成后世道教之流了。道教讲修道成仙,希望肉体长存,这实际上是逆天而行(“顺则成人,逆则成仙”),与庄子哲学的精神背道而驰。庄子是主张顺从自然,接受死亡的。当然,不能否认,道教的神仙可能确实从庄子的描写中得到想象的启发。类似的启发或许还来自《老子》:“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五十章)总之,庄子的所谓“神人”,并不是道教的“神仙”,而是对逍遥之人的寓言化表达。“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这也是以寓言的手法说明逍遥之人独立自足,心意自得,不滞于物,不受外在环境的影响。寓言当然都有意义、都有所指。大鹏指示的是一个广大世界的存在,相应地,藐姑射神人指示的是隐士的生存。在《逍遥游》中,逍遥之人基本上都是“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的隐士,所以庄子又说: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这次“藐姑射之山”的主人变成了隐士。据古人注释,这里的“四子”,即王倪、齧缺、被衣、许由四个隐士。他们都是庄子的老朋友了。“丧”即忘记,或遗弃。由于进入了隐士的逍遥世界,尧也得以暂时性地分享了这个世界,所以“窅然丧其天下焉”。“窅然”,比喻深远。李白《山中问答》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首诗又名《山中答俗人》。逍遥的世界,是一个超越世俗、“别有天地非人间”的世界,是一个没有君臣关系、没有统治与被统治之关系的世界,是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世界。这样的世界,不可能是儒家的“仕”的世界,只能是道家的“隐”的世界。在生存论意义上,庄子所开辟的以“大”为标志的存在领域,也就是隐士的生存空间。这一生存空间还有一些较具体的名称,如“江湖”,如“山林”[22],或如陶渊明的“田园”。

道家的“江湖”或“山林”,与儒家的“庙堂”“魏阙”是对立的。郭象《庄子注》说,圣人“虽居庙堂之上,而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这是将道家的“大”世界消融于儒家的“小”世界里,是要将庄子开辟出来的生存空间消弭于无形,是对庄子哲学的世俗化和庸俗化。身在庙堂之上,心在山林之中,这种“身心分裂”,必须靠自欺才能弥合。自得以自足为前提,一个实际上并不自足的人,却自以为“放于自得之场”,这也是自欺。后世很多学者认为,鲁迅所揭示的中国人的“阿Q精神”,其思想源头在于庄子。从郭象对庄子逍遥观的曲解可以看出,阿Q精神的始作俑者,与其说是庄子,不如说是郭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