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仁政:越南汉文小说的君主施政观
仁爱是儒家的核心思想,在中国几千年的悠久历史中,仁爱思想既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种精神追求,也是统治者们执政的理论基础,更是人们所憧憬向往的一种理想社会境界。《论语注疏》中提及“仁者爱人以及物,是善行之中最盛者也”[25],认为爱人及物是善行中最多、最美好的一类;《孟子》中也提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26],指出君子与普通人的区别就在于心存仁爱。仁爱思想在越南历史小说中每每被加以强调,仁者爱人、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观念。
一 和平时期的仁者爱人
《州记》,作为一部家族历史小说,作者除了记载先人的历史事迹外,也留下了很多可以世代传袭的宝贵精神遗产,诸如仁者爱人这一点,在小说中有充分体现。小说中在叙述阮氏家族先人事迹时,多次突出他们身上的仁爱品质。阮氏家族本是一寒族,正因为先祖仁爱,对他人行善,才有吉宅相报,从此世代出公侯将相,家业大兴。
第一回叙述阮泾继承父业行医为生。在古代,医疗事业不发达,医生往往以医术谋生,各色人等,各种心态都有。而小说中这样描述阮泾的性格:“泾体貌温和,其性乐善。学得医方,每好济生度物,施药疗病,一方长幼,咸受其赐。”阮泾无非一赤脚医生,却有君子情怀,能够“济生度物”,行医不以谋取利益为目的,而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且不滥收钱财。有一次,他到朋友家住宿,被一位患病一年有余的富翁请去看病,并出钱五百。而阮泾只取钱一百,施以药方。患者依嘱,果然痊愈,所以来到阮泾家报答。
时泾方炒洗药味,闻有大同客至,即降阶迎入。宾主安席,待以红饭藜羹。客微顾泾家,的是寒酸风味,而前日卖药,竟不滥价。因怪问曰:“家居勤苦,须要探囊以给日用。奈昨者为我施颁方,又作辞钱意;为我耆艾,不忍索取?将陋啬节,姑少待耶?”泾答曰:“此药虽是疗方,而价则平易,不到那钱,岂可欺人滥取!”老翁曰:“此种善仁心,天必有报之。”[27]
阮泾家一望而知,“寒酸风味”,待客也不过是“红饭藜羹”,可是这样穷苦的条件下,阮泾仍然拒绝患者主动付给的高额药费,连患者也不能理解。这完全是阮泾“济生度物”的仁爱品质在起作用。
阮泾的仁善并不是偶尔为之。还有一次,阮泾农耕劳作已近日暮时分,偶遇一老翁问路。阮泾担心天色已晚,山野有猛兽出没,因为他的父亲阮律就是被老虎所害,遂劝老翁不要淹留山林途中,应找人家投宿。当老翁“呻吟徘徊”,流露出想去他家投靠时,阮泾虽然家中贫寒,但并没有半点不乐意的表示,而是回答“本以卑狭为居,恐不安歇。公若肯来,何惜延纳”,并把老翁带回家,让他们上坐。
耕者唤家人谓曰:“夫子在陈,返过范丹尘甑。客既无粮,我家瓶里尚有米否?”时岁旱米贵,家用不足。家人曰:“本尚有雄鸡一觜,糯米一勺,黑豆二斗,自可烹煮。但明旦先人讳日,何以计之。”其人曰:“无虑,自有方便。要当杀鸡饭,以半分预先告祭,一可以先为孝,二得助老翁父子千里饥劳。”时老翁父子卧居庐外,假作行劳鼾睡,以窥其意。只听得家主传餐,令以糯米半勺,黑豆一斗煮饭。又烹割鸡觜一半既熟,盛以竹编盘,拜告祖先尝。礼毕,后捧出庐外间抚起老翁父子,始以进食。[28]
阮泾好心提醒陌生人夜晚行路危险,并留宿老翁父子,这是其仁者爱人的表现。在“家用不足”的情况下,仍然倾其所有,甚至将明日祭祀先人的雄鸡杀掉,拿出半只待客,此种精神何等宝贵。
及天将明,阮泾抗薪柴一担入乡中,易刚得米一斗,大酒一樽,带回仍命家人煮饭,并前糯米半勺,黑豆一斗、合蒸及鸡半只。一时煮熟,具设煎香拜礼。礼毕,复敬捧酒馔款待老翁父子,一时劝勉,甚敬重焉。老翁料想荒歉时节,人心厚待,不可捐忽。及辞去,曰:“鸡黍厚意,我何时复能报答!”泾曰:“饥馑之间,薄汤菲馔未敷本意,岂敢望报。”因送老翁迳出门外上程。
阮泾在遭遇饥荒,资不抵用的情况下,第二天又用薪柴换来粮食和酒,以及昨日剩下的半只鸡诚心款待素昧平生的老翁父子,这种至诚实在是出于人心的至善和仁爱。仁善之人自然有好报,数日之后,老翁带来白米一担、雄鸡二觜、北酒一盂、铜钱二贯等物品来报答,还给他寻了一个风水宝地——“三公武将”上格龙脉。得此吉地之后,阮氏世代出公侯将相,福禄自至。正如小说末尾所说:“‘一门父子公侯袭,万世儿孙爵禄传’,盖由累世积德行义之所致”。
二 战争时期的不贪不杀与推己及人
《州记》中的阮泾对待老翁是在和平时期,尽一己之力来帮助他人。那么战争时期,难免伤亡,如何尽可能地做到仁爱友善呢?在其他历史小说中,也有很多关于仁爱思想的表达。如《越南开国志传》卷之六中关于如何行军打仗,将领间有这样一场争论:
时在坐督战昭武听云龙所言,乃避席曰:“……凡为将者须明五事:仁者不贪不杀,义者顺理施行,礼者处己为公,智者见机而作,信者令若四时。全此五者,则天时地利人和自可见矣。古者汤、武行兵不杀,而三军自向;桀、纣行兵好杀,而众人自叛。今倘究果,料亦杀之无益,不如分兵固守,以恩而结人心,以信而招遐迩,施财赈极,给粟济饥。不日之间,则众人向服,众人向服,则竭力同心,一举而大事成也。何患军心有板荡乎?”[29]
文臣昭武作为督战,认为领兵打仗应知晓五件事,而“不贪不杀”是为首位,这样可以收服人心,而不是急于“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地出兵,并以汤、武和桀、纣为正反例子加以说明。可是昭武的说法立马招致一些大将的反对:
镇守大将听昭武之言,心中甚恨,厉声言曰:“何谓‘杀之无益’?凡为将者,是杀伐之权,经曰:‘兵不斩不齐,将不诛不勇。’杀者是威也,无威难以治众。如何言‘杀之无益’哉?”
一文臣,一武将,行兵打仗方式自有不同,这可以理解。可是后来的实践结果证明昭武的说法是正确的,一味进攻杀伐招致了更大的伤亡,“尸首塞路,号哭之声不绝”。所以“不贪不杀”,这基本可以作为仁君的一个标志。如《皇越春秋》中,黎太祖誓师时提到“行兵有法,将识兵情,兵随将意,见贼勿退,见利勿争,穷寇勿追,饵兵勿食,勿胁人妻女,勿掠人财货,勿毁家居,勿犯陵庙。明朝将佐,必获勿容;彼若投降,听其录用;勿赦有罪,勿杀无辜。一有所违,虽功不宥”[30]。在黎太祖的影响下,将领也能做到不任意杀人,仁义为上。如下集二十回中“太祖令人招安,潘僚、陈扞领命走至城边,啸曰:‘军士降者免其屠戮。’”
在《皇越龙兴志》中也有同样的记载,第二十五回阮世祖攻打平定时,“帝虑城陷,诸将或纵兵杀掠,谕曰:‘临阵之际,凡俘获将士,勿可滥杀。平定自构兵以来,残弊日甚,宜禁戢三军,毋得虏掠。’”二十六回世祖北伐时也特意颁布详细的军令军规,中心都是以仁为本,不得扰民,如“诸军所到地方,不得抄掠财产,奸犯妇女”“大兵停驻,宜昭图次屯札,不得擅入民家”“何道军粮不给,听权取民粮量发,仍留派迹待后照除”等,总之是要“使之秋毫无犯”。
战争以制敌取胜为最终目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可能只讲仁爱,但至少要推己及人。在《越南开国志传》卷五中,南北鏖战时,郑清王去世,北朝文武臣民,尽皆挂孝。南朝节制顺义认为此时是个进攻的绝好时机,因为“方今清王新逝,国内有丧,臣等料战斗之事势必懈怠。而四镇雄兵已备,人心已顺,正天与人归之时也”。而深思熟虑后,南主认为“我前代与郑氏有亲亲之义,于仕王圣祖宾天之日,清王差人递礼吊赙。兹郑家有丧,我再发兵攻击,是无义也。古云:‘乘人之危不武,利人之灾不仁。’卿等宜晓知其意,暂且按兵,再图后举可也”[31],这里体现的就是一种推己及人的仁爱思想,虽然乘他人有丧事而趁机发兵进攻,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赢得战争的胜利,可是“乘人之危不武”,何况南朝仕王病逝时,清王还曾派人吊唁。这时候进攻不符合仁爱的标准。再如南北交战时,北朝主将逃走,其部下也纷纷缴械奔逃,“自相争路践踏,死者无数”,南朝取得战争的胜利。在庆功宴上,南朝元帅协德谈笑之间,忽然看见北朝的大旗上有很多弹孔,“如蜂房之状”,不禁心有感触,落泪感叹:“物犹如此,况于人乎!”宴罢,立即传令“立坛致祭南军将士临阵被伤及北军阵死之众,俾妥幽魂”,并“差人寻北军尸首埋葬,以免暴露”。此举让手下将领纷纷称他为仁德之将,听令分别在镇宁城内与城外祭祀南军与北军,还为祭祀北军深情地写下祭文:
惟尔等志笃奋桑弧,名欲垂竹帛,为主不避刀枪,弩力亲投矢石。缘汝主不审强弱,使尔众冒于锋镝。或兵卒未有品名,或将士职称侯伯,须臾火发昆岗,仓卒身归窀穸。或泠汀丧没于沙场,或奔走陷亡于陷厄,或被铳弹之伤,或带刀枪之迹,或不服水土病危,或遇陷穴坑命耩,或沉身江水飞魂,或饿死山林化魄。嗟尔生未成功,惜尔死而无益。兹奉承大德垂怜,爰具设礼仪法席。祭则享歆,请则感格。自兹万恼共消除,以后千愁俱解释。汝等当寻回故国,受兹骨肉之蒸尝,认此本乡,勿作关山之旅客。呜呼哀哉!伏惟尚飨![32]
文中虽然流露了一些胜者为王的意识,但是主要表达的依然是对北军普通民众死伤的叹息。北军与南军均为各自的将领服务,北军同样也是尽忠报主,只是由于将领对时机以及彼此的强弱判断错误,才酿成了无辜北军的死伤。所以同样希望他们“勿作关山之旅客”,以南地为故乡,在此安息。祭文中的感情表达与祭祀南军的祭文一样真切,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北军而漠然视之,平等仁爱的精神可见一斑。
《皇越春秋》中的黎太祖,《皇越龙兴志》中的阮世祖都可以称之为仁君的典范。此外,《安南一统志》中的显宗皇帝也可谓仁君的典型。他并不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但对他的描写也同样寄托作者对理想帝王的审美要求。显宗皇帝只是名义上的皇帝,权力全掌控在臣子郑氏手中。但他在位的四十多年里能与野心勃勃的郑氏相安无事,甚至在太子被陷害,郑氏派人从他手中夺走太子时也能平静以待,并没有采取激化矛盾的手段,这是常人难以做到的。其目的不外乎使国家安定,免于战争,这也是他的仁爱思想在起作用。《越南开国志传》中的东宫世子福美候“居常施仁修德,造寺赈孤,待士求贤,恤民爱众,以图大事”,所以深受贤王喜爱,在他病重去世时,贤王十分悲伤,放声大哭,叹曰:“可惜长儿仁慈大度,爱恤黎民,将托以祖宗大业,管守国基,奈何忍负予心而去哉!”[33]在这里福美候的“仁慈大度”“ 施仁修德”是被视为可以托付祖宗基业的一个标志,只可惜英年早逝,所以贤王痛惜不已。
以“尚德”为核心的君主道德观,以“民本”为核心的君主统治观,以“仁政”为核心的君主施政观,概括起来,可称为“尚德”与“爱民”为标签的君主观,这是儒家政治观的核心与根本。毕竟,在传统宗法制社会中,或者说在所有封建独裁的社会中,最大的也是最根本的政治就是统治者的道德与智慧,而其道德水平又是首务。《三国演义》的作者深谙道德因素对国家兴亡的影响,但他没有刻意回避治国行政的军事因素,并站在历史哲学的高度去思考。而越南汉文历史小说的作者尽管受到罗氏影响,操刀效仿,但仅得其形而未获其意。不过,从另一个方面看,这正可说明儒家思想对越南本土文化的强力干预。作为单部作品,越南汉文历史小说无有可与《三国演义》比肩者,但作为一个文本集体,它们正可作为儒家君主观在越南全面贯彻的一组文学标本。
[1]《大禹谟》,王世舜、王翠叶译注《尚书》,中华书局,2012,第365页。
[2]李梦生:《春秋左传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2页。
[3]《史记》卷二十三,中华书局,1982,第1157页。
[4]《皇越春秋》,卷六,第128页。
[5]《越南开国志传》卷三,卷七,第90页。
[6]《越南开国志传》卷四,卷七,第111页。
[7]《越南开国志传》卷三,卷七,第84页。
[8]《越南开国志传》卷三,卷七,第85页。
[9]《离娄下》,《孟子》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65页。
[10]《礼记》哀公问第二十七,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657页。
[11]《论语》为政第二,金良年:《论语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67页。
[12]《论语》颜渊第十二,金良年:《论语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200页。
[13]《梁惠王上》,《孟子》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7页。
[14]《尽心下》,《孟子》卷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111页。
[15]《本国异闻录》,卷十七,第264页。
[16]《皇越春秋》第14回,卷六,第176页。
[17]《皇越春秋》第15回,卷六,第180页。
[18]《皇越春秋》第19回,卷六,第196页。
[19]《皇越春秋》第33回,卷六,第249页。
[20]陈荆和编校《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十,日本东京大学东亚文化研究所,1986,第523页。
[21]《越南开国志传》卷二,卷七,第58页。
[22]《越南开国志传》卷一,卷七,第38页。
[23]《越南开国志传》卷四,卷七,第111页。
[24]《皇越龙兴志》,卷八,第321页。
[25]《论语注疏》卷九,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111页。
[26]《离娄下》,《孟子》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65页。
[27]《州记》,卷七,第275页。
[28]《州记》,卷七,第276页。
[29]《越南开国志传》,卷七,第193页。
[30]《皇越春秋》,卷六,第272页。
[31]《越南开国志传》,卷七,第147页。
[32]《越南开国志传》,卷七,第239页。
[33]《越南开国志传》,卷七,第2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