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视阈中的越南汉文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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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民本:越南汉文小说的君主统治观

儒家统治观强调仁政为民,体察民间疾苦,以民为本。“仁者爱人”[9],“古之为政,爱人为大”[10],孔子把“爱人”放在君主政治的首位,强调统治者的德行修养,心目中理想的统治者是尧、舜、禹、汤、文王、周公这样的有德之君,认为人君应该以德治国,仁政为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11],认为执政者治理天下应该用道德来教育、感化民众,老百姓才会自觉顺从。反之“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12],表达出对武力镇压国内的不满。孟子也是极力宣扬君主广施仁政,“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13]认为施行仁政可以使人心相向,达到“王天下”的目的。并把民本思想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4],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儒家的民本思想对越南也有很大影响,这在《皇越春秋》《越南开国志传》《皇越龙兴志》等小说中多有体现,始终贯穿其中的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的观念,从越南吴朝、丁朝、李朝、陈朝等朝代的兴衰成败中总结出政治的经验教训及民心相属的重要性。

一 黎氏与明军的鲜明对比

《皇越春秋》第十九回写到黎氏兄弟配合明军征讨胡季犛,黎氏的“安民”与明军的“害民”对比十分鲜明:

北兵得志,无有畏忌,出外掳掠,胁淫妇女,民苦,奔黎利控告,利遣人追捉士卒,去不多时,获回三四人。利曰:“天兵到此,本欲安民,反至害民,置汝何用?”立斩之。明朝将佐,望之失色。然理屈,不敢启齿。

黎利坚决地把奸淫妇女的明军士兵抓获,且立即斩首,并没有和明朝将领商量。他并不是没有考虑两军之间的战略与利害关系,但是他认为士兵应该以民为本,而不是残害百姓。黎氏仁爱,甚得民心,这也为他后来招募军士、抗击明朝埋下了伏笔。

《皇越春秋》后半部分描写明军占领越南后,贪婪掠夺,无比残暴,激起了越南人民的反抗。第三十六回的回目为“贡羽翠马李残民”,写道:

春正月,李彬、马骐索民供贡,马骐墨而残,定一而取十,要索百姓以金银代纳,驿亭递贡,夙夜驰行,赍居送,疲于劳役,死者塞路,郡县守令得意,残虐日甚,浚尽民财。

安南版图刚入明朝,中官马骐、代领镇守李彬以上贡为由,“定岁贡翠羽各万个”,实则借机为自己谋利。甚至笔记小说《白犬三足传》也记载道,马骐在越南“埋藏金一千斤、银三万斤”[15],可见传言非虚。他们的残忍还在于“有不及者,杀戮甚酷”,使得“安南之民不能堪命”。其他的明朝将士也是贪酷无比,如明将王友“驱兵入城,搜取财物”[16];明将李彬“凡所到之处,胁淫妇女,掠取货财”[17];张辅“见交趾山河城郭、朝市人民、国富家稠、男清女秀,已有占据之意”[18]等。

与明军暴虐狠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黎利兄弟的仁爱。小说中多次描写黎利始终把老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当时明朝郡县官吏大肆搜刮钱财,越南人民不堪重负,前往黎利处请命,希望他能成为“革命之君”起兵反明,领导大家起义,以除残去暴,拯救生灵,黎利 “亦为之坠泪”,甚至“退入后房,下帷歇息,心忧黎民,辗转不寐”。在与明军交战的过程中,“至途中,见一美女被北兵所胁,横死于道。太祖叹曰:‘为朕一人,致百姓残酷。’自停住,掘土埋之”。

第三十三回黎利率军战胜明军后,即要求督军收葬“北兵阵死”者,并考虑到北军兵将尚多,而自己兵少将微,决定退守乂安、蓝山社一带。撤退之时,首先考虑的是百姓安危:

于是传令百姓,如欲相从以避害者,起家同行。此时四民邻庶尽愿相从。利命段莽保护家眷,赵扈保护百姓,男妇老幼万余口先去,兄弟与大小将佐起兵后行。[19]

这一幕简直与《三国演义》中新野之战后,刘备被曹操追杀,却仍然保护百姓,携民渡江的场景如出一辙。之前的收葬北兵尸首,是仁心宅厚;而保护百姓,一路同行则是爱民如子。《大越史记全书》亦记载黎利禁止害民及受人民拥护的盛况,可作为旁证:

春正月,帝引兵至乂安土油县多雷乡,老少争持牛酒迎劳曰:“不图今日复睹故国威仪。”玉麻州知府琴贵,以兵八千人、象十余只来助顺。帝令诸将曰:“民苦于虐政久矣。凡所至州县,秋毫无犯。非伪官之牛谷,虽甚饥困,不得滥取。”众皆听命。时军士三日不得食,而无敢犯者,民见法立令行。尽出明人牛谷,以给军士。于是分兵略地,所至州县,皆望风归附,相与并力围乂安城。贼坚壁不敢复出,于是乂安之地,尽为我有。[20]

正因为黎利爱民如此,所以才能所向披靡,最后打败明军,统一越南。

二 南朝阮氏安民与北朝郑氏害民的对照

《越南开国志传》中南朝阮氏安民与北朝郑氏害民的对照比比皆是,如卷三中,“却说德隆乙亥七年三月,时北朝天旱,禾谷焦枯,生花尽落,处处人民饥饿,流移甚众,怨哭曰:‘君上多行虐政,以致灾害黎民,后土皇天,忍无救护。’”由于郑氏施行虐政,老百姓怨声载道。而南朝阮氏一贯“视赤子如珍珠,观黎民如宝玉,真当世之明主也”,如仕王“垂衣拱手,修德施仁,恤民爱众,孜孜旦夕”,在面对清都王责难广南、顺化二处“数年不纳租税”时,仕王回答道:“国家储积钱粮,是资兵用。但二处数年间,乏其禾谷,百姓度日不敷,近有饿殍。我常闻古人言:‘民者国之大本。’因此固养民心,不忍收其租税。尚后年丰大稔,再收调纳,岂敢为背反之人,而夺皇上赋税乎?”[21]爱民之心可见一斑。

北朝郑氏不得民心而使得天怒人怨,相反,南朝阮氏仁政爱民,人民安居乐业。卷一中描写了北朝发生的天灾人祸,相比之下南朝却国泰民安。

弘定戊申九年,北朝各处,时天大旱,禾谷焦枯,米一升值钱一陌,人多饿死,甚至相食,经一载余。惟广南、顺化二处,风雨调和,田畴进旺,米斗三钱,路不拾遗,四民皆乐其业。[22]

正因为北朝郑氏残暴无比,不得民心,以至于卷四中,南朝贤王委派武将顺义和文臣昭武出榜“招安将士兵民”,北朝乂安等地军民纷纷归顺南朝。

自招安牌一下,乂安处官民看见,皆怨清王,欲降南主。时有参督明朗密请署卫朝苏议曰:“我闻南主英武有余,仁恩广布,诸将协力,百姓归心,真当今之真主也。其如郑主,上则欺慢天子,下则凌杀公卿,天祸人灾,殆无虚日,莫非天运将终乎?今我等若久从之,不免后世之贻笑,古云:‘不明去就,非是丈夫。’”朝苏曰:“参督之言是也。”遂决志南降。[23]

不仅北朝老百姓,连北朝将领也决定归顺南朝,原因就是南朝阮主长期采取以民为本的措施,收到了很好的成效,民心相向;而北朝郑氏残暴百姓,最终失去民意,一代王朝也终将灭亡。

三 阮世祖与西山政权的不同结局

《皇越龙兴志》也叙述了阮氏政权与西山政权的不同结局,以说明民本的重要性。黎朝后期宗室衰弱,奸臣乱政,以致朝廷黑暗,民不聊生,盗贼四起。1773年阮文岳乘机造反,并建立西山政权,北朝黄五福也乘势进军南朝,自此越南国内阮世祖与西山政权,北朝郑黎与西山政权等各种势力对立,斗争不断。由于阮世祖仁政爱民,且知人善任,受到将士的拥护和人民的支持,而西山政权则残暴虐民,不得民心,且叔侄、兄弟内讧,互相猜忌,争权夺利,导致众叛亲离。最后,世祖福映在清朝、暹罗、万象等国的帮助下消灭西山政权,于1820年统一越南。

《皇越龙兴志》中的阮世祖仁政爱民,而与之相对的西山政权则残暴无比。如第22回阮世祖召将领前往广义、广南讨贼时,谕张曰:“此二处久苦西山虐焰,民不聊生,卿奉命徂征,宜申明军政,禁戢掳掠,以收众心。”[24]第二十五回攻打平定时,阮世祖为了舒缓民怨,取消了“嘉定峙纳田租、峙买军需诸例”,正如小说中所言,“帝以用兵之要,人心为先”,用兵大战的关键,老百姓是放在第一位的。而十三回中阮文惠建立伪惠国政权后,首先想到的不是收服人心,休养生息,而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大肆敛财,“以乂安在国之中,于麒麟山上筑土城,起楼殿,号为中都。分镇治,定官名,攒造丁田簿籍,立信令牌,捕漏籍民,政令烦苛,残虐无道”,正因为如此,也失去了民心。在第二十三回中阮世祖乘胜进攻富春,小说中写道:

大兵乘胜而前,获光缵之弟光春、光奠,贼将望风奔溃。其徒多顺化人,交相语曰:“吾民积苦虐政几三十年,今旧主来矣,犹从贼子作贼徒耶?”某奇、某术、某城兵、某镇兵各各倒戈迎降。环近民庶,奔走欢呼曰:“贼缵去去,吾今不带信令牌。”缵见民情离叛,无兵可交,怒曰:“谚言:‘薄则民,不仁则兵。’果然矣。”势不能支,先携宝贝弃城北走。

以民为本和暴虐无度的下场自不相同,也导致了截然相反的结局:世祖深得人民拥戴,百姓纷纷归顺,而西山政权民心相背,逐渐灭亡。

州记》这部家族小说在描述古州阮景家族事迹时,也贯穿了黎朝与莫朝的忠奸斗争,多处反映了以民为本的重要性。如第一回的第三节末尾,黎朝与莫兵大战,取得胜利,但后来皇帝去世,太师郑检“以国君新丧,嗣主幼冲,只念保境安民,以守社稷,不敢负才动众,妄激边情”,黎朝太师郑检为了国家的稳定,人民的安宁,不再挑起与莫朝的战事,这也说明统一国家固然重要,但人民的安危也是不可小视的。第二回第一节记载莫朝名将石郡公阮倦攻打州,黎朝晋郡公郑模、莱郡公潘公绩等率兵防御,“时人民奔散,里舍空虚,无从取办。其贼将奇郡公、西郡公发兵哨掠于和狼社,索取粟米畜产。良民数被侵扰,奔走赶告”。两军交战,自然百姓遭殃,更为恶劣的是莫朝将领还掳掠百姓,强夺民财。与之相反的是黎朝将领晋郡公的做法,他亲自率领大军,来到白河社驻扎。听说白河社的江边有座古庙,非常灵验,只要祈福就会实现。于是晋郡公就具礼进庙祷告:“晋郡公赐国姓郑模,今奉国家之命,屯抚本道,以宁民居。兹莫贼犯境,侵掠人物财货,方土不静。吾乞凭仗神威,幽明协力,以助皇家,使掩伏袭击,斩破贼党,以收大功者。吾当祇奏国家,加封愈显,不敢食言。”从晋郡公的祈福中,可见他对国家的忠心以及对于莫贼侵扰百姓的强烈不满,决定起兵与之交战。后来白河神并未显灵,莫军逃脱,晋郡公还气愤地指责并废黜了白河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