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
纵观马克思一生思想的发展,关于自由的问题是其哲学思想的一条红线。博士论文便是马克思确证自由主题的最早文本。在博士论文里,马克思以激情澎湃的文字确证了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神性”(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12页。)这一崇高的价值理念。同时,马克思从三个方面论述了这一主题,即对自我意识的自由的论证、对自我意识的自由的理解和关于自我意识的自由的实现途径问题。原子的偏斜运动为自我意识的自由提供了存在论的根据,自我意识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注:同上书,50页。),“世界的哲学化”和“哲学的世界化”则是实现自我意识的自由的途径和最终落脚点。
(一)“偏离直线就是自由意志”
自由何以可能?在博士论文里,马克思借助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运动为自我意识的自由寻求存在论的根据。马克思指出:“伊壁鸠鲁认为原子在虚空中有三种运动。一种运动是直线式的下落;另一种运动起因于原子偏离直线;第三种运动是由于许多原子的互相排斥而引起的。承认第一种和第三种运动是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共同的;可是,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却把伊壁鸠鲁同德谟克利特区别开来了。”(注:同上书,30页。)
那么,在伊壁鸠鲁那里,偏斜运动的作用和意义是什么呢?用一句话回答便是:由于原子有偏斜运动,所以自由便是可能的。马克思说:“似乎伊壁鸠鲁承认原子的偏斜,有时是为了说明排斥,有时是为了说明自由。”(注:同上书,32页。)在两者之中,伊壁鸠鲁最看重的是自由,马克思借西塞罗和皮埃尔·培尔之口说道:“由于伊壁鸠鲁懂得,如果原子由于它们本身的重量而下落,那么我们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因为原子的运动是被规定了的、是必然的,于是,他臆造出了一个逃避必然性的办法……伊壁鸠鲁说,虽然原子由于它们的重量和重力从上往下坠落,但还是有一点点偏斜。”(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1页。)又说:“在他〈即伊壁鸠鲁〉之前,人们只承认原子有由重力和排斥所引起的运动。伊壁鸠鲁设想,原子甚至在虚空中便稍微有点偏离直线,他说,因此便有了自由”(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1页。)。
在对偏斜运动的作用和意义进行总体概述之后,马克思具体地考察了偏斜运动及其意义。
第一,偏斜运动使得原子概念得以实现。
马克思指出,如果原子仅仅沿直线下坠运动,那么它特有的质就完全没有体现出来而只是一个“丧失了个别性的点”,他说:“正如点在线中被扬弃一样,每一个下落的物体也在它所划出的直线中被扬弃。……因此,每一个物体,就它处在下落运动中来看,不外是一个运动着的点,并且是一个没有独立性的点,一个在某种定在中——即在它自己所划出的直线中——丧失了个别性的点。”(注:同上书,32页。)因此,直线下坠运动就意味着对原子独立性和个别性的否定,其结果就是崇尚必然性、命运和天意从而否定自由。马克思认为,如果原子仅仅沿直线下坠运动,那么原子只是具有“纯粹物质性的存在”而不具有“纯粹的形式”的规定。在这种情况下原子的概念根本还“没有完成”,马克思说:“既然原子的运动构成一条直线,原子就纯粹是由空间来规定的了,它就会被赋予一个相对的定在,而它的存在就是纯粹物质性的存在。”(注:同上书,33页。)
那么,如何实现原子的概念呢?必须赋予原子纯粹形式的规定,而这便是原子的偏斜运动。马克思说:“同原子相对立的相对的存在,即原子应该给予否定的定在,就是直线。这一运动的直接否定是另一种运动,因此,即使从空间的角度来看,也是脱离直线的偏斜。”(注:同上书,33页。)因此,唯有直线运动与偏斜运动、物质性与形式规定相结合,原子概念才得以真正实现。
第二,原子偏斜改变了原子王国的整个内部结构,给原子注入了独立性、个别性、否定性和能动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偏斜运动就是对直线下坠运动的否定。马克思说:“正像原子由于脱离直线,偏离直线,从而从自己的相对存在中,即从直线中解放出来那样,整个伊壁鸠鲁哲学在抽象的个别性概念,即独立性和对同他物的一切关系的否定,应该在它的存在中予以表述的地方,到处都脱离了限制性的定在。”(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5页。)因此,“偏斜正是它胸中能进行斗争和对抗的某种东西”(注:同上书,34页。)。偏斜运动要对抗的就是直线下坠运动、必然性,就是众神,因而偏斜运动就是人的自由意志,马克思明确地说:“‘偏离直线’就是‘自由意志’,是特殊的实体,原子真正的质。”(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121页。)由于“‘原子偏离直线’是原子的规律,是原子的脉动,是原子的特殊的质”(注:同上书,120页。),伊壁鸠鲁哲学才显示出和德谟克利特根本不同的性质。原子偏斜运动打碎了铁的必然性,可见,马克思借伊壁鸠鲁的偏斜运动最终要论证的就是自我意识的自由,这也就是偏斜运动最重要的意义。
这种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的思想在有关天象理论的阐发中得到更充分的表现。
伊壁鸠鲁在给皮托克勒斯的信中概括了自己对天象的认识:第一,研究天象的目的是为了自我意识的“心灵的宁静”,他说:“不要认为,对天象的认识,无论就整体而言或就个别部分而言,除了和研究其余的自然科学一样能够获得心灵的宁静和坚定的信心之外,还能达到别的目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57页。)又说:“必须屏弃这样一种成见:认为只要对那些对象的研究的目的仅仅在于使我们得到心灵的宁静和幸福,这种研究似乎就是不够彻底、不够精细的。”(注:同上书,59页。)因此,认识天象的目的就在于:通过对天象的性质及其原因的把握使人从对天象的恐惧之中摆脱出来以达到心灵的安宁。
第二,认识天象的方法是对天体现象采用多种多样的解释方式而非单一的解释方式。对于天体的崇敬,是所有希腊哲学家遵从的一种崇拜,比如,“色诺芬尼则望着天空说:一就是神。毕达哥拉斯派、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对天体所抱的宗教态度更是人所共知的”。因此,正如亚里士多德指出的,“人人都有一个关于神的观念并把最高的处所划给神性的东西”(注:同上书,55页。)。哲学家和普通民众都认为,天体即是神,而神性的东西永生不死,无处不在。
面对这种普遍的天体观,伊壁鸠鲁借拉尔修之口指出:“有一个享有一切福祉和不可毁灭的存在物在支配它们、安排它们——或已经安排好它们”(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94页。)就是人的心灵的最大迷乱起源。人们之所以相信天是由于人的“愚昧和迷信”,而“愚昧和迷信也就是狄坦神族”。要破解这种愚昧和迷信,就必须对天象采取多种多样的解释,这样“就可以对天象以及其他经常发生并使其他人特别感到震惊的事物的根据作出说明,从而消除恐惧,使自己从恐惧中解放出来”(注:同上书,58页。)。因此,这大量的解释、众多的可能性否定了天体本身中的统一性和绝对的规律,这样就消除了引起恐惧的原因而使自我意识平静下来。
马克思指出,伊壁鸠鲁之所以对天象采用多种多样的解释方式,也是为了解决原子论中的一个让人困扰的“二律背反”,他指出,在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中,始终“贯穿着本质和存在、形式和物质的矛盾。但是,在天体中这个矛盾消除了,这些互相争斗的环节和解了”。在天体中,“一切必要的规定都实现了。天体是永恒的和不变的;它们的重心是在它们自身之内,而不在它们自身之外;它们的唯一行动就是运动,被虚空的空间分隔开的各个天体偏离直线,形成一个排斥和吸引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它们同样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并且最后从它们自身中产生出时间,作为它们显现的形式。因此,天体就是成为现实的原子”。因此,在天体面前,伊壁鸠鲁必定会看见“他的原则的最高存在,看见他的体系的最高峰和终结点”(注:同上书,60页。)。天体成为永恒的、不变的和独立的存在。
面对这种永恒的、不变的和独立的存在,伊壁鸠鲁表现出极大的不安,因为心灵的宁静本身在那里会遭到危险,因为这种天象就是自我意识的死敌。为了保卫自我意识的心灵的宁静,伊壁鸠鲁得出结论:“因为天体的永恒性会扰乱自我意识的心灵的宁静,一个必然的、不可避免的结论就是,它们并不是永恒的。”伊壁鸠鲁指出一条绝对的准则:“一切扰乱心灵的宁静、引起危险的东西,不可能属于不可毁灭的和永恒的自然。意识必须明白,这是一条绝对的规律。”(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59页。)到此,马克思得出结论,他说:“伊壁鸠鲁哲学的原则不是阿尔谢斯特拉图斯的美食学,像克里西普斯所认为的那样,而是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注:同上书,62~63页。)。可见,马克思通过伊壁鸠鲁的偏斜运动最终要论证的是“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
那么,这种摆脱了限制性的定在的自我意识的自由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呢?伊壁鸠鲁给出答案:“众神也避开世界,对世界漠不关心,并且居住在世界之外。”(注:同上书,35页。)
显然,伊壁鸠鲁对“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的论证和捍卫是深得马克思的认同的。马克思探讨原子偏斜运动的目的就在于为“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提供存在论的根据,为此,他借卢克莱修之口对伊壁鸠鲁用原子偏斜运动的铁锤打破命运束缚的英勇行为进行了热情讴歌:
(二)“定在中的自由”
马克思借原子偏斜运动论证了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那么,这种自由是什么样的自由呢?马克思回答说:“抽象的个别性是脱离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它不能在定在之光中发亮。”(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50页。)因此,马克思所理解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何为定在?马克思在讨论“不可分的本原”和“不可分的元素”时做了回答,在他看来,“本原”和“元素”是“同一种原子的不同规定”,而非绍巴赫等人所理解的“两种不同的独立存在的原子”。作为“本原的原子”是没有空间规定的,它是一个不可分的点,是抽象的个别性,“如果按照原子的纯粹概念来设想原子,它的存在就是虚空的空间,被毁灭了的自然”。正因为如此,它才能成为宇宙的本原。而作为元素的原子则是物质的现象界,“一旦原子转入了现实界,它就下降为物质的基础,这个物质基础,作为充满多种多样关系的世界的承担者,永远只是以对世界毫不相干的和外在的形式存在”(注:同上书,49页。)。这样,作为“本原的原子”就把自己设定为“外化了的、与它自己的本质不同的定在”(注:同上书,39页。)。这种定在也就是物质的形式存在。因此,所谓“定在”就是作为本原的原子即抽象的个别性、自我意识、精神为自己设定的和自身不同的物质性的形式存在。“定在”就意味着对本原的原子、对自我意识的自由的限制。但是,原子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能超出这种外在必然性的限制而回到自身从而成为自由的存在。
原子通过否定自身而成为物质性定在,又通过否定这种定在而回到自身从而实现自身的概念。因此,这里存在着一个否定之否定的三段式:抽象的个体性——物质性定在——概念的实现。通过这种否定之否定,原子达到自己的完成状态,成为自由的原子。原子是什么呢?“原子是一种例如个人、哲人、神的抽象的自在的存在。”(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168页。)原子既然是一种和人一样的存在,那么人的自由也是通过否定与自身相对的定在而实现的,所以,“一个人,只有当他与之发生关系的他物不是一个不同于他的存在,相反,这个他物本身即使还不是精神,也是一个个别的人时,这个人才不再是自然的产物。但是,要使作为人的人成为他自己的唯一现实的客体,他就必须在他自身中打破他的相对的定在,即欲望的力量和纯粹自然的力量”(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7页。)。可见,自由的实现是有前提的,其前提就是对由自我意识、精神所设定的定在的扬弃。因此,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是通过否定之否定所达到的成果。“定在中的自由”意味着现实的自由不在世界之外,它就在和世界的关系之中,人不可能通过摆脱由自我意识、精神所设定的定在、世界、必然性而在观念中实现自由。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原子的现实运动中看得更清楚。在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哲学中,原子的偏斜运动是非感性的,它和直线下坠运动不是属于不同的个体,而是同一原子运动的两个环节。这两个环节的结合便是原子的现实运动——“排斥”运动。“在原子的排斥中,表现在直线下落中的原子的物质性和表现在偏斜中的原子的形式规定,都综合地结合起来了。”(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7页。)综合马克思对原子偏斜运动和直线下落运动的论述,我们不难发现,偏斜运动指的是原子的形式规定,意味着“意志自由”、独立性、个别性、否定性和能动性;而直线下落运动则是“非独立的运动”,意味着强制性、必然性。“排斥”作为原子的现实运动既非单纯的直线下落运动,亦非单纯的偏斜直线运动,而是两者的综合,这就意味着,自由意志和必然性、精神和物质、形式和质料是既对立又统一的。自由不是一个随风狂舞的东西,它是基于对必然性的超越而实现的,离开那个由自我意识、精神所设定的定在、世界、必然性,就没有现实的自由。
基于这一思想,马克思分别对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自由观提出批评。在马克思看来,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在自由的问题上各执一偏。前者把原子运动仅仅理解为直线下坠运动从而否认自由。德谟克利特“把那对于伊壁鸠鲁来说是原子概念的实现的东西,变成一种强制的运动,一种盲目必然性的行为”(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37页。)。而由原子的互相排斥和碰撞所产生的“漩涡”则被看作必然性的实体。在德谟克利特看来,“必然性是命运,是法,是天意,是世界的创造者。物质的抗击、运动和撞击就是这种必然性的实体”(注:同上书,25页。)。因此,在德谟克利特的原子王国中,一切都是被铁的必然性所支配的,他把偶然性从人的经验和生活中排除出去,并斥责它的宣扬者愚昧无知。面对德谟克利特的为铁的必然性所支配的世界,马克思高呼:“唯心主义不是幻想,而是真理。”(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9页。)自由并非迷梦。马克思赞赏伊壁鸠鲁用原子偏斜运动的大锤砸碎铁的必然性的英勇行为,因为后者宣称:“应该承认偶然,而不是像众人所认为的那样承认神。”又说:“在必然性中生活,是不幸的事,但是在必然性中生活,并不是一种必然性。通向自由的道路到处都敞开着,这种道路很多,它们是便捷易行的……控制住必然性本身倒是许可的。”(注:同上书,26页。)如果世界真的为铁的必然性所支配,那一切为自由而进行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而偏斜运动则让人看到实现自由的希望,这种对自由的坚定信念和乐观精神正是为马克思所亲炙的。
伊壁鸠鲁因论证和捍卫自由而被马克思引为同道。但是,马克思也批评伊壁鸠鲁所追求的自由是脱离定在、必然性的自由,他说:“在伊壁鸠鲁看来……他对世界所具有的唯一的善,就是旨在做一个不受世界制约的自由人的消极运动。”(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78页。)伊壁鸠鲁所理解的自由“就是从痛苦和慌乱中抽象出来,脱离出来”。在伊壁鸠鲁那里,“最高的自由和独立性”就是脱离一切定在的原子或个人的自由。那么,伊壁鸠鲁企图摆脱一切定在、回避现实世界而获得自由的具体方式是什么呢?答案是:哲学研究。伊壁鸠鲁说:“要得到真正的自由,你就必须为哲学服务。凡是倾心降志地献身于哲学的人,用不着一天天等下去,他立即就会获得自由,因为服务于哲学本身就是自由。”(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69~70页。)因此,伊壁鸠鲁所理解的自由是一种在世界之外的自由,是回避必然性并通过在纯粹精神领域的修炼而获得的自由,是脱离定在的自由。马克思批判这种自由是非现实的,他说:“抽象的个别性是脱离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它不能在定在之光中发亮。”(注:同上书,50页。)
总之,马克思所追求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这种自由观以自我意识为主体,它肯定人可以凭借自身的力量获得自由,同时又以自我意识所设定的世界为前提,自由便是对现实世界的扬弃。这种自由观既否定了决定论和宿命论,也与那种企图回避世界而在精神领域寻求绝对自由的消极自由观划清界限,因此具有深刻意义。那么,如何实现这种自由呢?
(三)自我意识自由的实现途径
既然现实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那么如何实现这种自由呢?马克思认为有两个步骤:把握世界和在此基础上的“反对现象世界”(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136页。)。
实现自由的第一个步骤是“把握世界”。如前面所分析的,在马克思看来,自我意识的自由必须以否定自身、把自身设定为物质性定在为前提,即以外部世界和必然性为前提。马克思指出,外部世界和必然性是作为“先决条件”而对人的活动发生作用的。具体来说,这些“先决条件”指的是“法律和共同习惯”等有形和无形的人类行为规范。因此,追求自由与遵从体现理性的“法律和共同习惯”并不相违背,相反,如果人不遵从这些“先决条件”,那么后者就会和人的行动相冲突。马克思说:“只有当某一个人违反了法律和共同习惯,这些东西方成为他的先决条件;他才和它们发生差异”(注:同上书,76页。)。因此,认识世界、“把握世界”是实现自由的必要条件。
当然,仅仅把握世界并不就是获得自由,还需要第二个步骤,即在把握世界的基础上“反对现象世界”。马克思指出,哲学这种“反对现象世界”的过程有两个不可分割、相互促进的方面,即“世界的哲学化”和“哲学的世界化”。
首先是“世界的哲学化”。在马克思看来,作为自我意识、理性化身的哲学要求变革世界是一种必然的趋势,他说:“在自身中变得自由的理论精神成为实践力量,作为意志走出阿门塞斯冥国,面向那存在于理论精神之外的尘世的现实,——这是一条心理学规律。”(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75页。)这里所说的“自由的理论精神”指的就是哲学。那么,为什么哲学必然要作为意志面向尘世的现实呢?因为,世界与自由理性的原则相背离。马克思指出,存在着天上的神和地上的神对人的自由的威胁,这些神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他说:“‘因为自然安排得不好,所以神才存在。’‘因为非理性的世界存在,所以神才存在。’‘因为思想不存在,所以神才存在。’”正因为世界不符合理性的原则,不是一个实现人的自由的世界,所以“绝对自由的”、“决心征服世界的”自我意识必须存在,“对神的存在的证明不外是对人的本质的自我意识存在的证明,对自我意识存在的逻辑说明。例如,本体论的证明。当我们思索存在的时候,什么存在是直接的呢?自我意识”(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101页。)。可见,作为自我意识、理性化身的哲学是肩负着改变世界的使命来到人间的。
面对反自由理性的世界,自我意识哲学就必须运用自身的力量——理性的力量——去扫荡一切非理性的存在,从而使世界符合理性的原则,成为一个实现人的自由的世界。当然,马克思也指出:“哲学的实践本身是理论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哲学是以理性自身的本质、观念、原则为标准对现实世界展开批判的。马克思说:“正是批判根据本质来衡量个别的存在,根据观念来衡量特殊的现实。”(注:同上书,75页。)通过对世界的无情的批判,理性成为吞噬非理性世界的火焰,世界成为符合理性原则的世界,这就是“世界哲学化”的过程。
另一方面,“世界哲学化”的过程也是“哲学世界化”的过程。马克思指出,哲学“本来是内在之光的东西”,它是一个自我满足和完整的体系,但是,“当哲学作为意志面向现象世界的时候,体系便被降低为一个抽象的总体,就是说,它成为世界的一个方面,世界的另一个方面与它相对立。体系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反思的关系”。哲学体系“为实现自己的欲望所鼓舞,就同他物发生紧张的关系。它的内在的自我满足和完整性被打破了。本来是内在之光的东西,变成转向外部的吞噬一切的火焰”(注:同上书,75~76页。)。因此,本来作为“内在之光”,作为自我满足和完整的体系的哲学,在批判世界、变革世界的过程中,改变了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体系形式而成为“世界的一个方面”。这一思想在其后的《〈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中有更为形象的表述:“哲学思想冲破了令人费解的、正规的体系外壳,以世界公民的姿态出现在世界上。”(注:同上书,220页。)这便是“哲学世界化”的过程。
因此,“在哲学的实现中有一种关系同世界相对立,从这种关系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些个别的自我意识始终具有一个双刃的要求:其中一面针对着世界,另一面针对着哲学本身”。这些自我意识“把世界从非哲学中解放出来,同时也就是把它们自己从作为一定的体系束缚它们的哲学中解放出来”(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1卷,76页。)。世界唯有接受理性的洗礼,才能成为实现人的自由的天堂,而哲学自我意识唯有进入世界,成为“世界公民”,才能真正完成批判世界、使世界理性化的使命。因此,自我意识的自由的实现便是世界的哲学化和哲学的世界化的双向互动的过程。
这样,哲学自我意识通过把握世界和在此基础上的“反对现象世界”而使世界理性化,成为实现人的自由的理性的天堂。
综上所述,马克思的自由观是一个三位一体的整体。原子的偏斜运动为自我意识的自由提供了存在论的根据,没有原子的偏斜运动就不会有自由,“定在中的自由”的思想、通过理性批判而使世界哲学化的思想便无从谈起。因此,建基于原子偏斜运动的自我意识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和“世界哲学化”的基础。同时,由于马克思所理解的自由是“定在中的自由”,而非伊壁鸠鲁式的摆脱必然性的观念领域的自由,所以才需要通过理性批判以使“世界哲学化”,因此,“定在中的自由”也是“世界哲学化”的逻辑前提。最后,通过理性批判从而使世界哲学化是实现自我意识的自由、“定在中的自由”的根本保证,自由并非神的恩赐,而是人凭借自身的理性的力量(其化身便是哲学)抗争命运的结果。而这个三位一体的整体指向的便是马克思哲学的主题,即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博士论文所表达的正是马克思对自由的极度的珍视、对自由的必胜的信念和永不妥协的抗争精神。在博士论文序言的结尾处,马克思借普罗米修斯之口表达了自己对自由的执着追求和献身的伟大志向:“我绝不愿像你那样甘受役使,来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你好好听着,我永不愿意!是的,宁可被缚在崖石上,也不为父亲宙斯效忠,充当他的信使。”马克思称赞普罗米修斯是“哲学历书上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注:同上书,12页。)。这又何尝不是伟人一生的写照呢?!
在博士论文里,马克思借原子论阐发了其自由理性观,但是,原子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现实内容的世界,这就意味着自我意识的自由的实现不能停留于原子的偏斜运动,它必须在现实世界中得到实现,自由的思想必须现实化、具体化。那么,现实的境遇将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呢?面对这种现实境遇,马克思会作何回应呢?他会怎样推进其自由理性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