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孔子地位在汉代的官方定位与《春秋》素王说
《淮南子·泛论训》:“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学术为政治服务,春秋战国诸子已然如此,但以孔子的影响为大。《列子·仲尼》载孔子曰:“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陈澧引此曰:“凡道、墨、名、法诸家所以自为其学者,皆以为孔子之诗书礼乐,无救于乱而思所以革之也,此道、墨、名、法诸家之根源也。”(注:陈澧:《东塾读书记》,256页,北京,三联书店,1988。)此谓诸子受孔子启发而各自立学以救世革政。后康有为作《孔子改制考》,谓诸子皆托古改制而孔子实首开其端;罗根泽承之更谓孔子乃复古改制第一人,后来诸子之托古改制导源于孔子。(注:参见罗根泽:《诸子考索》,6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此主张从改制革政的层面考究诸子学说,对近代的诸子研究有莫大启发,而陈澧盖引其端绪。如从改制的角度视孔子,孔子确以政治追求自期。
如孔子以周文王继承人自居,《论语》载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新发现的上博简《孔子诗论》多有孔子美文王之言,如:“文王受命矣”,“此命也夫?文王虽欲已,得乎?此命也”,“《文王》,吾美之”,“《文王》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吾美之”,皆是孔子美誉文王之证。孔子以继文王自命,故春秋家以“元年春王正月”之王为文王,《公羊》隐公元年:“王者孰谓?谓文王也。”《孟子》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亦谓“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孔子自谓继文王,是为兴周,如《论语》载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其或继周者,虽百代可知”。文王之周,就是孔子理想中的社会政治制度。时人亦视孔子及其弟子乃一有行动能力的政治集团。《史记·孔子世家》:“昭王将以书社之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注:《楚辞·九章·抽思》:“望三五以为象兮”,与此“孔丘述三五之法”皆楚人之说,多以为指三皇五帝。)是孔门弟子人才济济,不仅形成自己的学说思想体系,且以孔子为首已形成一个政治集团,有能力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而行动。孟子、荀子亦俱谓孔子可据百里之地王天下,是汉儒“素王”之说不可谓无据。《论语·子罕》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史记·孔子世家》作:“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汉书·董仲舒传》引《论语》此文谓孔子“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是乃孔子以受命圣人自诩。《说苑·杂言》孔子曰:“自季孙之赐我千钟而友益亲,自南宫顷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故道,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微夫二子之赐,丘之道几于废也。”是殆后人借孔子之口自言其不得志在无“时”、“势”可据。但这些仍无碍孔门诸子比拟孔子于尧、舜、禹、汤、文、武诸圣王而盛赞之。上博简《君子为礼》中多有缺文,但可与相关文献对勘而完足其意。简文载子羽向子贡提出“仲尼与吾子产孰贤”的问题,子贡的回答自应仲尼贤于子产。继又提出仲尼与舜禹相比的问题,子贡肯定回答仲尼贤于舜禹。因为《孟子·公孙丑上》载孟子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孔门诸子视孔子为生民以来第一圣人,即孔门奉为崇拜偶像之尧舜禹亦不及孔子之圣。《君子为礼》又曰:“与禹孰贤?子贡曰:禹治天下山川……子治诗书。”此可与《孟子·滕文公下》对勘:“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即孔子大圣作《春秋》,其功可与禹治水、周公兼夷狄比拟。孔门诸子既以孔子贤于尧、舜、禹,故对孔子备极推崇赞誉之辞。如《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郑注:“圣人制作,其德配天地如此。”此乃誉孔子德如天地之广大,赞誉至此可谓辞无以加。孔门诸子比孔子于尧、舜、禹、汤、文、武,即相当于在政治上的极力肯定,但这终非官方的正式认可。孔子在世时可谓名满天下,亦得仕宦列位于各国朝廷,但其思想学说并未获得官方认可。孔子的思想地位真正得到官方高度的政治认可,是在汉代。
虽经秦代焚书坑儒的暴行,但儒家的思想文化影响并未因此绝灭,在汉初朝廷重大举措及相关代表人物的活动中,仍不乏儒家的表现。据《汉书·高祖本纪》:“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其中叔孙通、陆贾系儒家人物,二人亦对高祖颇有影响,如叔孙通谓高祖:“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因征鲁诸生及弟子儒生制朝廷礼仪。陆贾时时向高祖称说诗书,著《新语》褒扬儒学仁义。(参见《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高祖二十一年过鲁以太牢祠孔子,此与其左右儒家人物的影响不无关系,因而孔子在汉初已获得朝廷的某种认可。元帝时,孔霸“上书求奉孔子祭祀,元帝下诏曰:‘其令师褒成君关内侯霸以所食邑八百户祀孔子焉。’故霸还长子福名数于鲁,奉夫子祀”(《汉书·匡张孔马传》)。成帝时,梅福“以为宜建三统,封孔子之世以为殷后,复上书曰……今陛下诚能据仲尼之素功,以封其子孙……追圣人素功,封其子孙……绥和元年,立二王后,推迹古文,以《左氏》、《穀梁》、《世本》、《礼记》相明,遂下诏封孔子世为殷绍嘉公”(《汉书·杨胡朱梅云传》)。《汉书·成帝纪》记载,绥和元年封孔吉为殷绍嘉侯,“三月,进爵为公”。《汉书·平帝纪》:元始元年,“封周公后公孙相如为褒鲁侯,孔子后孔均为褒成侯,奉其祀。追谥孔子曰褒成宣尼公”(注:王先谦《汉书补注》引钱大昭曰:“宣尼之号始见于此。”)。西汉朝廷对孔子及其后人的这些祭祀、封赐,其实是出自官方对孔子地位的正式认可。为此,必须提到董仲舒在表彰孔子方面的巨大作用。
《论衡·超奇》:“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汉儒董仲舒上承孔子,并以文王、孔子为道统所传,自有其道理。如据汉代谶书所言,孔子自谓将由董子阐发论定其思想学说。《论衡·实知》:“孔子将死,遗谶书曰……董仲舒乱我书。其后江都相董仲舒论思《春秋经》,造著传记。”又《案书》:“谶书云:‘董仲舒乱我书。’盖孔子言也……乱者,终孔子言也。孔子生周,始其本;仲舒在汉,终其末,尽也……孔子终论,定于仲舒之言。”此乃借谶书之言,道出汉儒以董子上继孔子且终成论定孔子学说之意。董子不仅通五经,而且最精《春秋》,冠冕一代,《汉书·董仲舒传》曰:“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讲诵,潜心大业,令后儒有所统一,为群儒首。”故谓董子“轶荀超孟”而上承孔子,下启汉代经学,实不为过。《史记·儒林列传》:“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瑕丘江生为《穀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生。”《汉书·儒林传》相关记载有曰:“江公讷于口,上使与董仲舒议,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其义,卒用董生。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是汉初以来董子最精《春秋》,明在诸儒之上,公羊家之兴亦多恃董子之力。《汉书·儒林传》谓董子弟子嬴公“守学,不失师法,为昭帝谏大夫,授东海孟卿、鲁眭孟……孟弟子百余人,唯(严)彭祖、(颜)安乐为明,质问疑谊,各持所见。孟曰:‘《春秋》之谊,在二子矣。’孟死,彭祖、安乐各专门教授,由是《公羊春秋》有颜、严之学”。是颜、严两家公羊学传董子《春秋》学。清惠栋曾以《石经》考定何休所注为颜氏家言。(注:参见谢详皓、刘宗贤:《中国儒学》,174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则何休公羊学兼承董子之学。《公羊》所传微言大义具详于何休注,但其基本内容已备于胡毋生、董子著作中。何休自称其注“略依胡毋生条例”,但胡毋生著作已佚,何氏之义却往往见之于董子对策中及《春秋繁露》。(注:参见王铁:《汉代学术史》,205页,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1995。)是可见董子《春秋》学在汉代之盛,董子亦实为汉代《公羊春秋》之正宗祖师。有学者指出:谶纬中凡解释《春秋》的大义微言均采自《春秋繁露》。(注:参见钟肇鹏:《谶纬论略》,123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此足以见董子《春秋》学在汉代影响之大。从现有记载看,董子才是《公羊春秋》的正宗祖师,不知何休为何“略依胡毋生条例”注《公羊》。郑玄《六艺论》谓《公羊》善于谶,据今传谶纬考求,“董仲舒的著作是谶纬的先导,谶纬是董仲舒思想论的继承和发展,甚至援用董子之文,不改易一字”(注:同上书,127页。)。所以,何休注《公羊》“略依胡毋生条例”而不明据董子,不是孤陋寡闻,就是有门户私见横于其胸中作梗。此有待考明。康有为作《春秋董氏学》,谓孔子之道在六经,六经灿然浩博,统一于《春秋》,《春秋》大义在《公羊》,因为“惟《公羊》详素王改制之义,故《春秋》之传在《公羊》也”。康氏又谓:“公羊家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说……及读《繁露》,则孔子改制变周,以《春秋》当新王,王鲁绌杞,以夏殷周为三统,如探家人筐箧,日道不休……故所发言轶荀超孟,实为儒学群书之所无,若微董生,安从复窥孔子之大道哉!”因而主张:“因董子以通《公羊》,因《公羊》以通《春秋》,因《春秋》以通六经,而窥孔子之道。”(注:康有为:《春秋董氏学·自序》,2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康氏谓董子公羊学推明《春秋》,以《春秋》推重孔子之道,实乃深谙于董子公羊学大旨之知言。察董子《公羊》大义的最重要之点是推明孔子素王事业在《春秋》。有学者指出,据《庄子·天道》及郭象注,成玄英疏,战国人即以素王属孔子,唯未明言。《淮南子·主术训》:“孔子专行教道,以成素王。”始明以素王属孔子,只是尚未以《春秋》成书为孔子唯一受尊为素王之文,董仲舒对策:“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始倡言孔子作《春秋》,为素王之文;易言之,孔子受尊为素王,由手撰《春秋经》也,是后纬书及汉晋诸儒亦皆以《春秋经》为素王之法。(注:参见程元敏:《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序疏证》,87~88页,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9。
)由此可见董子借《春秋》推重孔子,尤其是以《春秋》为孔子素王事业所在,乃董子之孤诣特识。
董子推重孔子的最重要举措,是他对策武帝使朝廷从官方角度正式认可孔子地位。董子对策大旨乃为尊儒改制,深望汉廷能推行仁义礼乐,以德教化民,去秦政之残酷,行唐虞三代之圣道,最后归结为应以孔子之道持一统。所有这些多借《春秋》之义申论之,辅成之,希望武帝能尊儒改制,上承三代遗绪为汉室开新。董子对策中屡称《春秋》以论,从而表现其《春秋》学,实欲借孔子之名助益其对策之效,期以歆动武帝尊儒改制之意。下据《汉书·董仲舒传》所载对策之言,试申董子《春秋》学之大义梗概。
1.“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
此言孔子素王事业在《春秋》。
2.“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
此言《春秋》正王之义。
3.“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谓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
此言《春秋》一元正始之义。
4.“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也。”
此言《春秋》受命改制之义。
5.“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
6.“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
以上两条言《春秋》天人相与及天人灾变之义。
7.“古者修教训之官,务以德善化民,民以大化之后,天下常无一人之狱矣。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弃行谊而死财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千万数。以此见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变古则讥之。”
此言《春秋》讥变古之义。(注:天人古今之义为《春秋》所究,即董子所言:“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上言天人相与、天人灾异乃关于天人之义,此讥变古相当于古今之义,并为《春秋》之义所关注。)
8.“《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此言《春秋》大一统之义。
董子治《公羊春秋》,主发孔子《春秋》大义。当对策汉武之时,时借《春秋》之义发论,以剀切汉事,期喻武帝之心。为提升《春秋》大义的权威影响,乃倡言《春秋》为孔子改制素王事业所在,继由司马迁在《史记》中发挥弘扬,孔子以《春秋》当素王之义由此成。董子所揭诸《春秋》大义皆主为当下政治发,对策中屡称述之尤可见此意,其为政治服务的宗旨显然。其终所倡言《春秋》大一统之义,更是明告汉代统治者应如何一统和持一统的守成之策,亦即明确希望朝廷要以孔子的思想文化体系作为政治上的主导。董子要求以孔子之术持一统,事实上为官方采纳,故《汉书·董仲舒传》又曰:“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武帝纪》赞亦曰:“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是董子尊孔崇儒之策与立学校、举孝廉之议,皆为朝廷采纳,从而使汉代官方从政治上正式承认孔子的地位。
司马迁曾问学于董子,董子以《春秋》为孔子的素王事业,司马迁继起大力弘扬其义。《史记·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此乃司马迁概括的孔子作《春秋》之义。其中谓孔子欲以《春秋》批评当世,开示后世王者,震慑乱臣贼子,此非素王而何?汉儒谓孔子曾自言“我志在《春秋》”,此处所言可为其注脚。司马迁把孔子作《春秋》欲表达的强烈目的,作《春秋》时表现的果决态度,都表述得备极深入形象。《太史公自序》亦曰:“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此乃序次纪传作意及旨趣,其中贯串有素王之意。司马迁认为孔子作《春秋》,修六经以达王道,其意义可与汤武伐夏殷、陈胜反秦相比,其以孔子为代周而起的素王之意显然。《太史公自序》又以孔子《春秋》“达王事”、乃“王道之大者”、可“当一王之法”,《儒林列传》亦谓孔子“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是皆孔子素王的另外说法。是司马迁承董子发扬孔子素王之义最为显著,实乃孔子地位得到汉代官方认可在史学上的反映。
以孔子《春秋》为素王之意,可上溯至孟子,《孟子·滕文公下》:“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又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据此则孔子作《春秋》乃代行天子之权,是即《史记·太史公自序》所谓“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周失其道而《春秋》作”,几以《春秋》当一代。孔子如此,在春秋家是认可的,如《公羊》宣公十一年:“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为无道者,臣弑君,子弑父,力能讨之,则讨之可也。”是孔子作《春秋》,犹身遭乱世而以己身代行天子、方伯之权。孔子如此亦不过仅在行其褒贬诸侯之志,宣明先王之道而已。故《孝经钩命决》载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欲观我褒贬诸侯之志在《春秋》。”又载孔子曰:“吾作《孝经》,以素王无爵禄之赏,斧钺之诛,与先王以托权。”(注: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1009~1010页。)皆谓孔子有德无位,不得行诛赏实权,只能假托先王之权黜陟,以伸其正天下之志而已,是即素王。唐代追赠谥孔子为文宣王,其义殆相当于“以《春秋》之文宣明圣道之王”,义亦相当于素王。孔子垂世本在删述六经,为后世立教,孟子乃特为提出《春秋》殊加表彰,又与夏禹、周公并列,即《孟子·滕文公下》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从而使孔子之空文得与夏禹、周公之实治同列,至董子乃明揭《春秋》素王之义,从而为汉代官方正式承认孔子做好了舆论准备。
太多的政治因素使孔子终于得到汉代官方的正式认可。这里不能不指出的是,在中国古代无论是谁,只要想对社会生活产生真正的影响,几乎一律都无法对政治予以回避,孔子自然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