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米特文集:政治的浪漫派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法国人的观点:浪漫派作为革命原则;卢梭主义

大体上说,不安全感基于这样的认识:即将到来的1848年革命的代言人,把卢梭和法国大革命偶像化了,他们从中看到了吸引着自己的伟大楷模。因此在德国,这些革命代言人必须否定浪漫派与革命精神有任何关联。相反,法国作家则日益强调这种关联,最终把革命等同于浪漫派。据说共性就在这两场运动都标榜的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us)之中。假如我们忽略那些先驱者,那么,对17和18世纪古典派(Klassik)的反抗就是始于卢梭。人们在这里可以看到一种个人主义的复兴,同时也可以看到浪漫派的肇始,因为,个人主义是“浪漫(romantisme)的起点和它首要的定义要素”。参见布吕内蒂埃(F. Brunetière),“19世纪的文学运动”(Le mouvement littéraire au XIX.siècle),载Revue des deux mondes,1889年10月15日,第874页。他列举了浪漫主义的一些特征:艺术中的自由;在对这个词的一切接受中,用专门的含义来取代普通的含义;对自我意识的颂扬;用哲学家的语言来说,从客观转向主观,或者用文学的语言来说,从戏剧转向抒情或哀歌;世界主义、异国情调、对大自然的新感受;对往昔、古建筑和古老传统的好奇;将绘画方法或意图引入文学;这就是浪漫主义。这种罗列是很典型的,将那种只注重描述特征而不进行界定的方法的缺陷暴露无遗。人们还十分天真地将主观主义和传统主义一道列为浪漫主义的标记。如果谁要指出这两个标记的自相矛盾之处,他就必须作好准备,会有人来给他上一堂课,告诉他什么是浪漫派的“柏洛托士”(【中译者按】Proteus,希腊神话中变化无常的海神)。由于法国的古典主义—一个17世纪的复合体—概念从历史的角度不难定义,作为古典派对立面的浪漫派,在法国也比在德国—其古典派的一代是在卢梭影响下成长起来的—更易于定义。后来的一代所谓浪漫派,不可能以古典与浪漫的对立为基础,因为与法国的情况不同,这里没有明确的、相沿成习的古典主义概念。一切明确的反题,都有着胜过另一些不十分明确的区分的危险吸引力。个人主义与整体精神(Solidarität)的区分在这里所涉及的领域,存在着古典与浪漫的对立。因此,塞利埃尔这个反对革命的法国人,虽然用毕生的工作致力于攻击他所谓的“浪漫的神秘主义”,他的许多警句和论证却跟德国的革命派卢格一致。在塞利埃尔看来,神秘主义是非理性的、极端的个人主义,是权力意志,是一种扩张冲动,既是单个个体的也是集体个体(国家、种族、宗派、社会阶级或其他群体)的帝国主义。浪漫派变成了神秘主义的同义词,它只有一个单一的、纯粹历史性的特征:自18世纪以来,自卢梭以来,浪漫派是摆脱了教会基督教羁绊的神秘主义。神秘以及由此而来的浪漫表现为一种人的自然天性的内在脉动,一种决定着人类行为的普遍因素,与自我保存的欲望差不多的要素。“因其天性之恶”,人总想逾越合理性—换言之,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经验—的严格限制,要为自己造出一个上帝来充当自己的形而上同盟(metaphysischen Alliierten),并借助这种幻觉使别人屈服于自己。在审美的神秘主义中,自以为被某种更高的力量选为工具的浪漫派,变成了艺术天才。作为天才,他只从自身发现自己的艺术标准。这艺术天才以激情的神秘主义(im Mystizismus der Leidenschaft)宣告,他的热望就是成为上帝的声音。在社会主义阶级运动的神秘宗教中,无产阶级变成了经济价值的唯一生产者。最终,[无产阶级]这个拣选的种族把一种神秘的种族浪漫精神(Rassenromantik)用作自己要求世界支配权的根据。错觉变成了强大的动力之源,让个人和整个民族产生出漫无边际的希望和行动。这一切都叫作“浪漫派”。在塞利埃尔看来,卢梭主持了现代神秘主义的揭幕式,对他来说,这就等于浪漫派。除了塞利埃尔的《帝国主义的哲学》(Philosophie de l'Impérialisme)4卷(第1卷:《戈宾诺伯爵与历史上的雅利安主义》;第2卷:《日神或酒神》;第3卷:《民主的帝国主义》;第4卷:《浪漫病》)以外,还参考了以下文献:讨论斯蒂格利茨(Charlotte Stieglitz)的著作《浪漫时代爱的悲剧》(Une tragédie d'amour au temps du romantisme,Paris,1909);《新浪漫主义的神秘主义者》(Les mystiques du néo-romantisme, 2.ed.,Paris,1911);《神秘主义与统治》(Mysticisme et domination,Paris,1915);《张伯伦:神秘的泛日耳曼主义的近期哲学家》(Houston-Stewart Chamberlain, le plus récent philosophe du Pangermanisme mystique,Paris,1917);《居伊昂夫人和费奈隆:卢梭的先驱》(Madame Guyon et Fénelon,précurseurs de J.J.Rousseau,Paris,1919);《现代民主国家灵感中的神秘主义危险:预言家和启示者卢梭》(Le Péril mystique dans l'inspiration des démocraties contemporaines, Rousseau visionnaire et révélateur, Paris, 1919)。对于塞利埃尔观点的最清楚的概述见于他的演讲集《走向理性的社会主义》(Vers le socialisme rationne l,Paris,1923)。在此,不妨引用下面几段话来作为他的代表性论点:“一个像伯克那样的人对1793年的法国提出的指责就是,当时的法国有一种无神论和反传统主义。伯克从未深究一些事情的实质;他没有预见到,卢梭的神秘异端能够为盟友的平民帝国主义提供形而上学的根据,以支撑其事业”(Revue de deux mondes,1918年1月15日,第350页)。最近,雅各宾精神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通过如此彰明昭著的表现(指布尔什维克主义者)显示了它的活力。雅各宾精神的真正来源是一种从理性和传统框架中解放出来的基督教神秘主义,这种神秘主义在卢梭那里获得了更为雄辩的表达……从那时以来,它就借着浪漫主义的各种表现形式影响了欧洲思想,影响了它的大部分理论或实际决断(同上书,第339页)……戈宾诺一方面是迈斯特、博纳德和蒙洛西耶(Montlosier)之流的思想继承人,另一方面又在黑格尔的启发下成长起来,他的文学才能使他倾向于给这两个传统披上1830年法国浪漫主义的流浪汉外衣(《张伯伦》,第5页)。塞利埃尔还评论了丹纳,他说,丹纳的功绩在于,他与其他人一道共同“清除了仍在继续为几个现代民主国家提供宗教的卢梭神秘主义,或至少是最大限度地将这种神秘主义理性化了,从而恢复了古典精神”。塞利埃尔在《顾拜旦》(Pierre de Coubertin, Études d'histoire contemporaine,Paris,1896;Pages d'histoire contemporaine,Paris,1909)中已经暗示出帝国主义的神秘性格(他也称之为帝国主义的浪漫性格),并且指责了法国人的“浪漫和平主义”,因为夹在英国、德国和美国的帝国主义中间,法国人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在大量批评卢梭和浪漫派的法国文献中,我想特别提请读者注意以下几种:勒迈特(Jules Lemaître)关于卢梭的讨论;拉塞尔(Pierre Lasserre),《法国的浪漫主义》(Le romantisme français,Paris,1908;该书已出了数版);尤其是莫拉斯(Charles Maurras)的著作,他针对这个问题撰写的最重要的著作现已汇集成《浪漫主义与革命》(Romantisme et Révolution,Paris,1922,Nouvelle Librairie Nationale)一书。

第一批浪漫派自称思想革命家。他们与政治反动派的历史性结盟,看起来像是浪漫派的所谓许多怪事之一。因此反过来说,与革命的结盟可能也是偶然的,“思想和文化上革命,政治上反动”,这个广为人知的简单说法,也许可以作为一种解释。然而,在塞利埃尔看来,确切地说,政治革命才是浪漫派倾向的表现,是浪漫的那种不可捉摸的政治能量,干扰了他的理性经验主义。这里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浪漫派是个人主义和非理性主义兼而有之,两者都是它的要素。不幸的是,这不能被看作一目了然的事情。也有人称赞浪漫派是历史的客观思想的奠基者。据说,他们最先教会人们懂得传统,唤醒了新的共同体感觉,他们最早发现,“人民”(Volk)是一个超个人的有机统一体。在迈内克(Meinecke)论“德意志民族国家的起源”的名著中,这些人是以德国民族感情传播者的面目出现的。诺瓦利斯、施莱格尔和缪勒,是跟施泰恩(Stein)和格奈泽瑙(Gneisenau)一起露面的。参见《世界主义和民族国家:德意志民族国家起源之研究》(Weltbürgertum und Nationalstaat,Studien zur Genesis des deutschen Nationalstaats,6.Aufl.,München und Berlin, 1922),第4 、5、7章。贝洛称颂浪漫派运动是对理性主义历史观的真正克服,是新历史感的奠基女(Begründerin),这种历史感给全部历史学科带来了新的生命。《自由战争至今的德国历史学》,第9页。“永恒的交谈”这种典型的浪漫派观念,以及浪漫派的“合群”(Geselligkeit),都被用作克服个人主义的证明。我们也不能简单地断言,浪漫派就是非理性主义。施莱格尔的《论共和主义观念》(Versuch über den Begriff des Republikanismus,1796),有着理性主义思想的深厚基础,因此他不可能把这种思想弃之如敝屣。相反,理智的和理性主义的因素,经常被理解为本质上是浪漫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