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
本篇以“齐物论”命题,包括了齐物之论和齐同物论两个层面的内容,论述了“齐物”和“齐言”的理念。庄子认为,世上的万事万物,包括人在内,都是齐一的。而人类社会一切矛盾的对立面,诸如生与死、寿与夭、贵与贱、荣与辱、成与毁等等都是无差别的一回事。万事万物的绝对齐同,必然导致关于万事万物言论上的绝对齐同的认识,所以庄子否定了诸子百家的论争,也否定了一切是非、对错、好坏的客观存在。
本篇大致可分六段。第一段描写悟道者南郭子綦“吾丧我”的入道境界,引出了人籁、地籁和天籁的三籁之说。以人籁的箫管声和地籁的洞穴声反衬出只有入道的至人才能感受到的自然的无声之声,即天籁。
第二段铺开描写众人之纷争、百家争鸣的世俗百态,并指出一切纷争的产生出于人们的“成心”。所谓成心,庄子认为人之初都有本真之心,但由于外物的(即社会生活)的影响及耳目等五官的后天局限,逐渐有了一己之情、一己之私、一己之成见。私心成见在胸,牢不可破,于是引发了万劫不复的固执、偏见与纷争。
第三段分别从是与非、彼与此、可与不可、然与不然、分与成、成与毁、指与非指等方面,不厌其繁地论述万事万物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它们不仅相互依存,也可以相互转换,从道的层面看,他们完全是浑然一体的,也就是“道通为一”。在此观念上,庄子提出了“莫若以明”的认识论,即与其纠缠于是是非非的偏见之中,不如用虚静之心去观照万事万物,排除自我中心的障蔽,呈现大道的光明。
第四段可分两小节,前一节以相对论的观点去看待大小、寿夭,“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其目的还是借此推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论命题。后一节以辩证论的观点阐明悟道者的品质,其目的再次说明泯灭辩争、混同齐一的合理性。
关于齐物论的宗旨观点,前面已经尽说无遗,这第五段便例举了三个寓言故事,分别从形象意境上加深读者对齐物论的体悟。“尧问舜”,意在从狭小的自我中走出,开阔心胸。“啮缺问乎王倪”,通过人、泥鳅、猿猴、麋鹿、蜈蚣、猫头鹰等等的生活习惯的比较,说明万物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更没有一个是非利害的标准,申明偏于一私的争辩是多么的愚蠢。“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描述了悟道者的“游乎尘垢之外”的精神境界。
第六段写了两个寓言故事,近于纯情景式的描述,没有多余的话,因此更富独立的内涵。“罔两问景”写影子随形而动,随形而止,反衬“无待”之旨。“庄周梦为胡蝶”写庄周与胡蝶的梦中转化,阐述“物化”之旨。庄周化为胡蝶,胡蝶化为庄周,万物化而为一,哪里还有彼是此非、此是彼非之辨呢?
一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1),仰天而嘘(2),荅焉似丧其耦(3)。颜成子游立侍乎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6)!今者吾丧我(7),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8),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9)。”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10),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11)。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2)?山林之畏隹(13),大木百围之窍穴(14),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15)。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16)。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17),泠风则小和(18),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19)。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20)?”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21),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22)。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23)?”
【注释】
(1)南郭子綦(qí):虚拟人物。旧注认为是楚昭王的庶弟,字子綦,住在南郭,因以为号。隐机:凭靠几案。
(2)嘘:缓缓吐气。
(3)荅(tà)焉:形体不存在的样子。丧其耦:即忘其形。耦,匹对,精神与肉体为匹对,外物与内我为匹对。
(4)颜成子游:南郭子綦的弟子,复姓颜成,名偃,字子游。
(5)何居:何故。居,犹“故”。
(6)而:犹“汝”,你。“而问之也”是“不亦善乎”的倒装句。
(7)吾丧我:本然之真我忘掉了社会关系中的俗我。
(8)女:同“汝”,你。籁:箫。这里指由空虚之地发出的声响。
(9)方:术,道术。
(10)大块:大地。噫气:吐气,气息声。
(11)呺(háo):同“号”,多本并作“号”,吼叫。
(12)翏翏(liáo):大风声。又写作“”。
(13)畏隹:即“嵔崔”,形容山势险峻盘回。
(14)窍穴:指树洞。小洞如窍,大洞如穴。
(15)“似鼻”八句:形容各种窍穴的形状。枅(jī),柱上的方木。圈,牲畜栏圈;一说杯口。臼,舂粮的器具。洼,池沼。污,泥塘。
(16)激者:如水激之声。(xiào)者:如飞箭之声。叱者:如叱咤之声。者:如嚎哭之声。,同“嚎”。宎(yǎo)者:如风入空谷声。咬者:如哀之声。以上形容窍穴发出的各种不同的声音。
(17)于、喁(yú):均指应和之声。
(18)泠(línɡ)风:小风。
(19)济:止。虚:寂静。
(20)调调、刁刁:均指树木摇动的声音。调调,指树枝大动。刁刁,指树叶微动。
(21)比竹:并列组合在一起的竹管,指箫、笙一类的乐器。
(22)“夫吹万”二句:谓万窍所发出的万种不同的声音,这声音是本窍穴的自然状态造成的。
(23)怒者:发动者,产生者。
【译文】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静坐,仰着头缓缓地呼吸,好像遗忘了自己的形体一样。颜成子游站在他的面前侍奉着,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人的形体本来可以使它如同枯木,而心灵本来可以使它寂静得如同死灰吗?今天您的静坐,和往日的静坐大不相同啊。”
子綦说:“偃,你的提问,不是很好嘛!今天我把我丢掉了,你知道这一点吗?你或许听说过人籁,但不一定听说过地籁,你或许听说过地籁,肯定没有听说过天籁吧。”
子游说:“请问其中的道理。”
子綦说:“大地呼出的气,人们称做风。这风不发作就罢了,一旦发作就会万窍怒吼。你就没有听过长风呼呼的声音吗?那山林中险峻盘旋的地方,还有百围大树的洞穴,形状有似鼻子的,有似嘴巴的,有似耳朵的,有似梁上方孔的,有似牛栏猪圈的,有似舂臼的,有似池沼的,有似泥坑的。那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水流声,有的像射箭声,有的像斥骂声,有的像吸气声,有的像喊叫声,有的像嚎哭声,有的像幽怨声,有的像哀叹声。前面的风呜呜地唱着,后面的风就呼呼地和着,微风就小声地应和着,大风就大声地应和着,当暴风过后,所有的窍穴就虚寂无声了。你就没有见过风吹树林时,那摇曳摆动的枝条吗?”
子游说:“地籁是各种孔洞发出的声音,人籁则是竹箫之类发出的声音,请问天籁是什么发出的呢?”
子綦说:“所谓天籁,也就是风吹万种孔洞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这些千差万别的声音是由于自己自然的形态体质所造成的。既然各种不同的声音都是自身决定的,那么鼓动它们发声的还有谁呢?”
二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1);大言炎炎,小言詹詹(2)。其寐也魂交(3),其觉也形开(4)。与接为抅(5),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6)。小恐惴惴,大恐缦缦(7)。其发若机栝(8),其司是非之谓也(9);其留如诅盟(10),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11),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12),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13),以言其老洫也(14);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15),姚佚启态(16),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17),其所由以生乎!
【注释】
(1)知:同“智”。闲闲:广博雅致的样子。间间:固执偏狭的样子。
(2)言:言论,议论。炎炎:气盛词烈的样子。詹詹:言多啰嗦的样子。
(3)魂交:精神交错,指睡中多梦不宁。
(4)形开:体乏不支,犹如说累得身体散了架子。
(5)接:交接,指心与外界交接,产生种种爱恨好恶之情。抅:通“构”,交结,交接。
(6)“缦者”三句:缦,通“慢”,懈怠,散漫。窖,深藏不露,深沉。密,细密,慎重。
(7)缦缦:惊魂失魄的样子。
(8)机:弩上用来发射的部位。栝(kuò):箭末扣弦的部位。
(9)司:通“伺”,伺机。
(10)留:指持言不发,不肯吐露。诅盟:誓约。
(11)杀:衰,衰败。
(12)所为之:指为辩论所付出的精力。
(13)厌:闭塞。缄:束箧的绳索。
(14)老洫(xù):旧沟,因日久坍塌,沟内虽有水而被封闭。
(15)虑:忧虑。叹:感叹。变:后悔。(zhé):恐惧。
(16)姚:轻浮,浮躁。佚:放纵。启:狂放,张狂。态:作态,装模作样。
(17)此:指上述各种情态。
【译文】
大智的人广博雅致,小智的人固执偏狭;高谈阔论的人盛气凌人,具体而论的人争辩不休。他们睡觉时魂魄也不安宁,等睡醒后身疲气散。他们整天与外界交涉纠缠,日复一日勾心斗角。有的散漫不经,有的藏奸不露,有的谨慎精细。小惧怕时惴惴不安,大恐惧时惊魂失魄。他们有时发言就像放出的利箭,窥伺到别人的是非来进行攻击;他们有时片语不吐就像发过誓约一样,不过是等待致胜的机会;他们正在衰竭着,犹如秋冬的萧条,这是说他们一天天地走向消亡;他们沉溺于辩论的作为中,不可能使他们再恢复本然之性;他们心灵闭塞,如同被绳索束缚,这说明他们已如废旧的沟洫,源头之水已经枯竭了;走向死亡的心灵,再也没有办法使他们恢复生机了。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有时多虑,有时感叹,有时后悔,有时恐惧;有的轻浮,有的放纵,有的张狂,有的作态;就像音乐从虚空的东西里发出来的一样,又像菌类被地气蒸发出来的一样。这种种情绪和心态日夜变化着,时不时更替出现,但却不知是从哪里萌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得知这些情态从哪里产生,也就明白这些情态之所以产生的根由了!
非彼无我(1),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2),而特不得其眹(3)。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4)。
百骸、九窍、六藏(5),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6)?其有私焉(7)?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8)!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9),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10),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11),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12)?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13),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14)?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15)。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注释】
(1)彼:指以上种种情态。
(2)真宰:身心的主宰。
(3)特:独。眹(zhèn):通“朕”,征兆。
(4)情:实。
(5)百骸:众多骨节。九窍:指双目、双耳、双鼻孔、口、尿道和肛门。六藏(zànɡ):心、肝、脾、肺、肾称为五脏。肾有二,故又称六脏。藏,今写作“脏”。
(6)说:同“悦”。
(7)其:抑或,还是。私:偏爱。
(8)真君:与“真宰”同义,真心,真我。
(9)行尽:走向死亡。一说“尽”通“进”,亦通。
(10)役役:奔忙劳碌的样子。
(11)苶(nié)然:疲倦的样子。
(12)芒:芒昧,昏庸,糊涂。
(13)成心:成见,偏见。师:取法。
(14)知代:谓了解事物发展的更替变化。心自取者:指心有见识的人。
(15)今日适越而昔至:这话原是惠子的论说,意在泯灭今昔之分(详见《天下篇》“惠施多方”一节),而这里则是借此话说明,如果成心在昔日已经形成,那么今日的是非不过是昔日是非的表现而已。
【译文】
没有那些情态就没有我自己,没有我自己,那些情态也就无从显现。这样的认识也算接近于道了,但不知是谁主使的。好像有个真宰主使这种关系,然而却看不到它的端倪。我们可以从它的行为结果上得到验证,虽然看不见它的形体,但它是真实存在而本无形迹的。
百骸、九窍和六脏,都完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上,我究竟和哪一部分最亲近呢?你都喜欢它们吗?还是有所偏爱呢?如果是同样喜欢它们,都把它们视为臣妾吗?把它们都当做臣妾,它们之间就不能由哪一个来统治吗?还是轮换着做君臣呢?或许有“真君”来主宰呢?无论能否获得“真君”的真实情况,都不可能减损或增益它的本然真性。
世人一旦禀受成为人体,虽然不至于马上死亡,却也在衰耗中坐等死神的光临。人们与外物相互伤害,相互磨擦,在死亡的道路上奔驰着而无法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终生奔忙劳碌却不见成功,疲惫困顿却不知前途,这不是很可哀嘛!这样的人就算不死,又有什么益处!人的形骸不断地衰竭老化,人的精神也随着消亡,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的一生,本来就如此昏昧吗?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昏昧,而别人也有不昏昧的呢?
如果依据个人的成见作为判断事物的标准,那么有谁没有这个标准呢?又何必一定要懂得事物发展变化之理的智人才有呢?愚人也同样会有的!如果说心中尚无成见时就已经先有了是非,那就好像今天去越国而昨天就到了一样可笑。这种说法是把没有当做有。如果把没有的当做有的,就是神明的大禹尚且搞不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三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2)。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音(3),亦有辩乎(4)?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5),言隐于荣华(6),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7)。
【注释】
(1)言非吹:言论和风吹窍穴不同,言论出于成见,风吹窍穴纯属自然。
(2)特未定:指不能作为是非的标准。
(3)(kòu)音:幼鸟将破壳而出时发出的叫声,此声无成见辨别。
(4)辩:通“辨”,区别。
(5)小成:局部的片面的成就或认识。
(6)荣华:浮夸粉饰之辞。
(7)明:指用洞彻之心去观照事物,以明于大道。
【译文】
言论并不像风吹洞穴而发声那样出于自然。说话的人各持一家的言词,他们所说的话并不能确定为是非的依据。他们果真有自己的言论吗?还是不曾有过自己的言论呢?他们都认为自己的言论有异于刚破壳而出的小鸟的鸣声,这其中有区别吗?还是根本没有区别呢?
大道为什么隐晦不明而有真伪呢?至言为什么隐晦不明而有是非呢?大道本是无处不在的,为什么往而不存呢?至言本是无处不可的,为什么存而不可呢?大道被一孔之见隐蔽了,至言被浮华之词隐蔽了,所以产生了像儒家墨家之类的是非争辩,他们各以对方所否定的为是,各以对方所肯定的为非。如果肯定对方所否定的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则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观照事物的本源。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1)。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2)。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3)。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4);方可方不可(5),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6)。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7),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8),谓之道枢(9)。枢始得其环中(10),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注释】
(1)是:此。下同。
(2)自是:原作“自知”,依严灵峰说改。
(3)方生:并生,指彼与此的概念相依相对一起产生。
(4)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是惠施的命题,揭示了生与死的对立统一关系,认为事物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但在论述中忽略了事物发展过程中的相对稳定性和转化的必要条件,因而带有较大的局限性。
(5)可:即“是”。不可:即“非”。
(6)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谓是非相因果而生,有因为而是的,就有因为而非的,反过来也是一样。
(7)不由:指不取彼此是非之途。天:自然。
(8)偶:匹偶,指对立关系。
(9)道枢:道的枢纽,道的关键。
(10)环中:指环圈。
【译文】
万事万物没有不是彼方的,万事万物也没有不是此方的。从彼方来观察此方就看不见此方的实际,从此方来了解自己就知道了。所以说,事物的彼方是由对立的此方而产生的,事物的此方也因对立的彼方而存在,彼与此的概念是一并产生一并存在的。虽然如此,万事万物都是随着生就随着灭,随着灭就随着生;刚认为可以时而不可以的念头已经萌生,刚认为不可以时而可以的念头已经萌生;有因而认为是的就有因而认为非,有因而认为非的就有因而认为是,是与非皆因对方的相互依存关系而产生。所以圣人不走这条是非分辨的路子,而是用天道去观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顺应事物的自然发展。此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此。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果真有彼与此的分别吗?果真没有彼与此的分别吗?如果超脱了彼与此、是与非的对立关系,就叫掌握了大道的枢要。掌握了大道的枢要,就好比开始进入圆环之上,可以应对无穷的变化。用是非的观点分别事物,是的变化无穷尽,非的变化也是无穷尽的。所以说,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观照事物的本源。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1)。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2),厉与西施(3),恢恑憰怪(4),道通为一。
【注释】
(1)“以指喻指”四句: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指’‘马’是当时辩者辩论的一个重要主题,尤以公孙龙的指物论和白马论最著名。庄子只不过用‘指’‘马’的概念作喻说,原义乃在于提醒大家不必斤斤计较于彼此、人我的是非争论,更不必执着于一己的观点去判断他人。”
(2)莛(tínɡ):草茎。楹(yínɡ):房柱。
(3)厉:癞病。这里指丑女。
(4)恢:同“诙”,诙谐。恑(ɡuǐ):变诈,诡变。憰(jué):谲诈。怪:怪异。以上四字均指形形色色的社会现象。
【译文】
用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用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从道通为一、万物浑然一体的观点来看,天地无非一指,万物无非一马,没有什么区别。
人家认可的我也跟着认可,人家不认可的我也跟着不认可。道路是人们走出来的,事物的称谓是人们叫出来的。为什么说是这样的?它原本是这样的,所以人们就认为是这样的。为什么说不是这样的?它原本不是这样的,所以人们就认为不是这样的。事物原本就有这样的道理,事物原本就有可以的原因。没有什么事物不是,也没有什么事物不可。所以就像草茎与房柱、丑女与西施,以及世上诸如诙诡谲怪的种种奇异现象,从大道的观点来看,都是浑然一体的。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1)。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2)。因是已(3)。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4),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5),是之谓两行(6)。
【注释】
(1)为是:为此。不用:指不用固执常人的成见。寓诸庸:寄于事物的功用上。
(2)“庸也者”七句:这七句二十字疑为注文掺入,依严灵峰说当删去,现保留,不作译注。
(3)因:任由,随顺。
(4)狙(jū)公:养猴的老人。赋芧(xù):分发橡子。
(5)休:止。天钧:即天均,自然的均衡。
(6)两行:指对立之双方,如物我、内外等各得其所。
【译文】
万物有分必有成,有成必有毁。所以从总体上说,万物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完成和毁灭,始终是浑然一体的。只有通达之人才可能懂得万物浑然相通的道理,为此他们不用固执常人的成见,而寄托在万物各自的功用上。这就是随顺事物的自然罢了。随顺自然而不知所以然,这就叫做“道”。辩者们竭尽心力去追求一致,却不知道万物本来就是混同的,这就是所谓的“朝三”。什么叫做“朝三”呢?有一个养猴的老人,他给猴子们分橡子,说:“早晨三升,晚上四升。”众猴听了很生气。老人改口说:“那么就早晨四升而晚上三升吧。”众猴听了都高兴起来。橡子的名称和实际数量都不曾增损,而猴子们的喜怒却因而不同,这里养猴老人不过是顺从猴子们的主观感受罢了。所以圣人混同于是是非非,而任凭自然均衡,这就是物我并行,各得其所。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1)。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2)。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3)。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4);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5),惠子之据梧也(6),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7)。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8)。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9),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10),圣人之所图也(11)。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注释】
(1)古之人:指古时的得道者。知:同“智”。至:至极,极高境界。
(2)封:疆域,界限。
(3)爱:指偏爱,偏好。
(4)故:则。昭氏:姓昭,名文,善弹琴。
(5)师旷:春秋时晋平公的乐师,精于音律。枝策:举杖,指举杖敲击乐器。
(6)惠子:惠施。据梧:依靠着梧树,指惠施坐在树边参加辩论。
(7)载:事,从事。末年:晚年。
(8)坚白:战国时期有“坚白同异”之争,公孙龙主张“离坚白”,即认为石头的坚硬和白色只能分别由触觉和视觉才感受到,所以是分离的;以墨子为首的一派则主张“盈坚白”,认为坚硬与白色同为石头属性,所以是不可分离的。
(9)纶:琴瑟的弦,代指弹琴。
(10)滑疑之耀:迷惑人心的炫耀。滑,乱。
(11)图:除,摒弃。
【译文】
古时候那些得道的人,他们的智慧达到了极高的境界。是怎样的极高境界呢?他们的视野追究到了宇宙的本初,认识到原始本无万物的存在,这种认识可谓深刻透彻极了,达到最高境界,无以复加了!在认识上稍差一等的人,他们认为万物是现实存在的,探究它却并不严加区别界定。再次一等的人,认为事物有了分别界限,但并不计较是非。是非观念的显现,大道也就有了亏损。大道的亏损,这是由于个人的偏好所造成的。天下的万事万物,果真有所谓的成就和亏损吗?还是果真没有所谓的成就和亏损呢?有成就和亏损,好比昭文的弹琴;没有成就和亏损,好比昭文的不弹琴。昭文的弹琴,师旷的击乐,惠子的倚树争辩,他们三个人的技艺智慧,都称得上最高超的了,所以他们一直从业到晚年。这三个人自以为自己的所好不同于别人,便想用自己的所好去教诲明示他人。惠子并非真正明道,而却用自以为的明理去明示他人,所以陷于“坚白同异”的偏蔽昏昧中,终身不拔。而昭文之子又终身从事昭文弹琴的事业,以致终生没有什么成就。如果像这个情况可以算作成就的话,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也应算作有成就的。如果这样子不能算有成就的话,那么外物与我都无所成就。所以对于迷乱世人的炫耀,圣人总是要摒弃的。所以圣人不用个人的一孔之见、一技之长夸示于人,而寄托在事物自身的功用上,这就叫做“以明”。
四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1),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2),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3);莫寿于殇子(4),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5),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6),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注释】
(1)有始也者:宇宙有个开始。
(2)“有有也者”二句:宇宙万物之初,有“有”的东西,也有“无”的东西。“有”“无”的辩证观念始于《老子》。
(3)“天下”二句:豪,同“毫”。大山,即泰山。
(4)殇(shānɡ)子:夭折的未成年人。
(5)巧历:善于计算的人。
(6)适:至,推算。
【译文】
现在在这里说的话,不知道与其他论者属于同一类呢?还是属于不同的一类?无论是同类还是不同类,既然彼此都是说话,那就与其他的论者没有什么不同了。虽然如此,还是让我试着说一说。宇宙万物有个“始”,也有个未曾开始的“始”,更还有个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始”。宇宙万物的始初,有自己的“有”,也有自己的“无”,还有未曾有“无”的“无”,更有未曾有那未曾有的“无”。突然间产生了“有”和“无”,然而不知这个“有”和“无”,果真是不是“有”和“无”。现在我已经有了说法,但不知我的说法果真有说法呢?还是果真没有说法?
天下没有比秋毫的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的人,而彭祖却是短寿的。天地与我共同生存,而万物与我浑然一体。既然已经浑然一体了,还要有我的言论吗?既然已经说了“浑然一体”了,还能说我没有言论吗?万物一体加上我的言论就成了“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了“三”。如此反复计算下去,就是精于计数的专家也不能得出最终的数目,更何况凡人呢!从“无”到“有”已经推到三,更何况从“有”到“有”呢!不必再推算下去了,还是顺应自然吧!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1)。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2),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3),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4),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5),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6),大勇不忮(7)。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8)!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9)。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10)。
【注释】
(1)为是而有畛(zhěn):为了一个“是”字而有了界限。畛,界限。
(2)伦:次序。义:通“仪”,仪则。
(3)六合:指天地和东西南北四方。
(4)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即“春秋先王经世之志”。春秋,泛指史书。志,记载。
(5)怀之:不分不辩,涵容于心。
(6)嗛(qiān):按李勉说,原字当为“廉”字,后人误改。一说嗛,与“隒”同,谓崖岸,亦通。
(7)忮(zhì):害,伤害。
(8)无弃:二字原作“园”,据奚侗之说,依《淮南子·诠言训》引文改。方:道。
(9)天府:自然的城府,指心胸广阔,包容一切。
(10)葆光:包藏光明而不外露。
【译文】
大道原本没有人为的界限,至言原本没有固定的框框,只是为了争得一个“是”字而妄加了许多界限。请让我说说这界限吧。如划分了左与右,次序与等级,分别与辩论,竞言与争锋,这就是世俗所谓的八种才能。其实,天地四方之外的事,圣人是随它存在而不加谈论的;天地四方之内的事,圣人只是谈论它而不加评论的;对于古史中先王治理世事的记载,圣人只是评论它而不去辩解的。所以天下的事理,有去分别的,就有不去分别的;有去辩论的,就有不去辩论的。这是为什么呢?圣人不争不辩,虚怀若谷,而众人却热衷于争辩,以此夸耀于世间。所以说:辩论的存在,必有眼界看不到的地方。
大道是不可称谓的,大辩是不用言语的,大仁者是不自称仁慈的,大廉者是不自称廉洁的,大勇者是从不伤害人的。道一旦说得明明白白也就不是大道了,言语再辨析周详也有所不及,仁爱经常普及也就不能保全了,廉洁过于清纯人家也就不信了,勇敢达到伤人的地步也就不是真正的勇敢了。这五个方面遵行不弃那就差不多接近于大道了!所以说,一个人的智能能够止于所不知的境地,这就是极点了。谁知道不用言辞的辩论、不用称说的大道呢?如果有人能够知道,他就可以称为天然的府库了。在这里无论注入多少也不会满溢,无论索取多少也不会枯竭,人们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这就叫做潜藏不露的光明。
五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1),南面而不释然(2)。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3),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4)!”
【注释】
(1)宗、脍、胥敖:三个小国名,虚拟之名。
(2)南面:君位,指临朝听政。释:放。
(3)若:汝,您,指尧。
(4)进乎:胜于。
【译文】
从前尧问舜说:“我打算讨伐宗、脍、胥敖这三个小国,每当临朝,心里总是放不下。这是什么原因呢?”
舜说:“这三个小国的国君,犹如生存在蓬蒿艾草中一样,您还不放心,问题在哪里呢?过去听说有十个太阳同时出现,普照万物,何况人的道德应当超过太阳的光辉呢!”
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3)?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4),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5),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6),麋鹿食荐(7),蝍蛆甘带(8),鸱鸦耆鼠(9),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10),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11),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12),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13),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14),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注释】
(1)啮(niè)缺、王倪:皆为虚拟人物。
(2)同是:共同标准,共同认可。
(3)庸讵(jù):怎么,哪里。庸,安,何。讵,何。
(4)偏死:半身瘫痪。
(5)惴栗:惊恐得发抖。恂(xún)惧:恐惧,害怕。
(6)刍豢(chúhuàn):指家畜。食草者谓刍,食谷者谓豢。
(7)荐:美草。
(8)蝍蛆(jíjū):蜈蚣。甘:甘美,可口。带:蛇。
(9)鸱(chī):猫头鹰。耆:通“嗜”,爱好。
(10)猵(biān)狙:猿猴的一种。
(11)毛嫱(qiánɡ)、丽姬:皆为古代美女。一说“丽姬”当为“西施”,因涉下“丽之姬,艾封人之子”而误改。
(12)决骤:疾奔。决,疾走不顾。
(13)樊然淆(xiáo)乱:纷然错乱。淆,错杂。
(14)河汉:泛指江河。河,黄河。汉,汉水。沍(hù):冻结。
【译文】
啮缺问王倪:“你知道万物都有共同之处吗?”
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原因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
“那么天下万物就无法知道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虽然如此,姑且让我说说看:何以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何以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且问问你:人们睡在潮湿的地方,腰部就要患病,并致半身不遂,莫非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们呆在树枝上就会惊恐不安,莫非猿猴也会这样吗?人、泥鳅和猿猴,这三种动物究竟谁知道居住在什么地方才是最合适的呢?人们吃家畜的肉,麋鹿吃美草,蜈蚣爱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喜欢吃老鼠,这四类动物究竟谁知道吃什么样的食物才算是真正的美味佳肴呢!雌猿与猵狙成为配偶,麋与鹿交合,泥鳅与鱼配对。毛嫱和丽姬,这是世人所羡慕以为美的;但是鱼儿见了就会深入水里,鸟儿见了就会高飞天空,麋鹿见了就会急速逃走,这四种动物到底有谁知道天下什么样的美色才是真正的美色呢?依我看来,那些仁义的头绪,是非的途径,错综杂乱,我怎么会知道它们之间的分别呢?”
啮缺说:“你不管世间的利害,难道至人原本也不顾世间的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太神妙了!林薮焚烧不能让他感到炎热,江河冻结不能让他感到寒冷,就是雷电劈山、狂风掀海也不能让他感到惊恐。像这样的至人,乘着云气,骑着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生死的变化都影响不到他,更何况世间的利害小事呢!”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1):“吾闻诸夫子(2),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3),无谓有谓(4),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5),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6)?”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7),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8),见弹而求鸮炙(9)。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10),挟宇宙,为其吻合(11),置其滑涽(12),以隶相尊?众人役役(13),圣人愚芚(14),参万岁而一成纯(15)。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16)!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17)!
“丽之姬(18),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19),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20)。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21)。君乎!牧乎(22)!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23)。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注释】
(1)瞿鹊子、长梧子:皆为虚拟人物。
(2)夫子:指孔子。
(3)不缘道:无行道之迹(林希逸说)。不践迹而行道(释德清说)。
(4)谓:言,言语。
(5)孟浪:不着边际,不切实际。
(6)奚若:何如。
(7)听荧:听了疑惑。
(8)卵:指鸡蛋。时夜:司夜,指鸡鸣报晓。时,通“司”。
(9)鸮(xiāo)炙:烤鸮鸟肉。鸮,形似斑鸠,略大。
(10)奚:何不。旁:依傍。
(11)为:与。其:指宇宙万物。
(12)置:任。滑涽(hūn):滑乱昏暗。
(13)役役:操劳不息的样子。
(14)愚芚(chūn):浑然无知的样子。
(15)参:糅合,调和。万岁:指古今事物。
(16)说:同“悦”。
(17)弱丧:自幼流浪他乡。
(18)丽之姬:即骊姬,晋献公的夫人。
(19)筐床:安适之床,为君主所用。
(20)大觉:彻底觉醒,指圣人。
(21)窃窃然:明察的样子。
(22)牧:牧夫,养马的人。这里指卑贱之人。
(23)吊诡:极其怪异之谈。吊,至。
【译文】
瞿鹊子问于长梧子,说道:“我从孔夫子那里听说过,有人说圣人不去从事世俗的工作,不贪图利益,不去躲避灾害,不喜欢妄求,不经意去符合大道,无言如同有言,有言如同无言,而心神遨游于尘世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话都是不着边际的无稽之谈,而我却认为这正是大道的体现。先生您是怎么看的?”
长梧子说:“这些话连黄帝听了都要疑惑,何况孔丘呢?他怎么能够理解呢!而且你也操之过早过急,就像刚见到鸡蛋就去追求司晨的公鸡,刚见到弹丸就想吃到烤熟的鸮鸟。现在我姑且试着说说,你也姑且听听。为什么不依傍着日月,怀抱着宇宙,与万物混合为一体,任其是非殽乱不闻不问,而把世俗上的尊卑贵贱一律等同看待呢?众人忙忙碌碌,圣人浑浑沌沌,他调和古今万事万物而成为一团纯朴。万物都是如此,互相蕴含着归于浑朴之中。我怎么知道喜欢着就不是一种迷惑呢!我怎么知道讨厌死亡就不是像自幼流落他乡而不知回家那样呢!
“丽姬是艾地守封疆人的女儿。当晋国刚得到她的时候,她哭得衣服都湿了。等她到了晋献公的王宫里,与君王睡在安适的床上,吃着美味的肉食,这才后悔当初的哭泣。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梦中饮酒作乐的人,早晨醒后或许遇到祸事而哭泣;梦中伤心哭泣的人,早晨醒后或许高兴地去打猎。当人在梦中,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有时候在梦中还在做着另一个梦,等觉醒后才知一切都是梦。只有彻底觉醒了的圣人,而后才会知道人生犹如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自以为清醒,一副明察秋毫的样子,似乎什么都知道,动不动就‘君呀’‘臣呀’的呼叫。孔丘真是固执浅陋极了!他与你都在梦中啊!我说你在做梦,其实我也在梦中了。我说的这番话,可以称之为奇谈怪论。也许万世之后,有幸遇到一位大圣人,他能了悟这个道理,也如同在旦暮之间相遇了。
“既使我与若辩矣(1),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2),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注释】
(1)我:指长梧子。若:汝,你。下同。
(2)黮(dǎn)暗:暗昧不明。
【译文】
“假如我和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果然就对吗?我果然就错了吗?假如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然就对吗?你果然就错了吗?这其中是有一个人对,有一个人错呢?还是我们两个人都对,或者都错了呢?我和你都无法知道,而别人原本就暗昧不明,我们找谁来判定是非呢?如果让观点与你相同的人来评定,既然他已经与你相同了,怎么能来评定呢?假使请观点与我相同的人来评定,既然他已经与我相同了,怎么能来评定呢?如果让观点与你我都不相同的人来评定,既然他已经与你我都不相同了,怎么能来评定呢?假使请观点与你我都相同的人来评定,既然他已经与你我都相同了,怎么能来评定呢?那么你我和他人都无从知道谁是谁非了,恐怕只有等待造化了吧。”
“何谓和之以天倪(1)?”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2),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3),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4),故寓诸无竟。”
【注释】
(1)天倪:自然的均平。
(2)化声:是非之辩。
(3)因:因循,顺应。曼衍:自在的发展变化。
(4)振于无竟:逍遥于无物之境。振,振动鼓舞,有遨游、逍遥之意。竟,同“境”,境界。
【译文】
“什么叫用自然的天平来调和万事万物呢?”
长梧子说:“是便是不是,然便是不然,‘是’假如真的是‘是’,那么就和‘不是’有了区别,这样也就不用辩论了。‘然’假如真的是‘然’,那么就和‘不然’有了区别,这样也就不用辩论了。是是非非变来变去的声音是相对立而存在的,如果要使它们不相对立,就要用自然的天平去调和,任其自在的发展变化,如此便可以享尽天年。忘掉岁月与理义,遨游于无物的境界,这样也就能够托身于无是无非、无穷无尽的天地了。”
六
罔两问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3)?”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4)?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注释】
(1)罔两:影外之微阴。景:同“影”,影子。
(2)曩(nǎnɡ):从前。
(3)特:独立。
(4)蚹(fù):鳞皮。
【译文】
罔两问影子说:“刚才你还在行走,现在你又停止不动了;刚才你还坐着,现在又站了起来;你怎么这样没有独立的意志呢?”
影子回答说:“我因为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吧?我所依赖的东西又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吧?我所依赖的东西就像蛇依赖腹下的鳞皮、蝉依赖于翅膀一样吧?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怎么知道为什么不会这样呢?”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1)。自喻适志与(2),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3)。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4)。
【注释】
(1)栩栩:形容轻盈畅快的样子。一本作“翩翩”。
(2)喻:晓,觉得。适志:快意。与:同“欤”。
(3)蘧蘧(qú)然:僵直的样子。一说悠然自得的样子。
(4)物化:万物浑然同化,物我及人我达到无差别境界。
【译文】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一只轻快飞舞的蝴蝶。他自我感觉非常快意,竟然忘记了庄周是谁。突然醒来,自己分明就是僵卧在床上的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了庄周?庄周与蝴蝶必定是有所分别的。这种现象就叫做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