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警世通言(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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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毛宝放龟悬大印[1],宋郊渡蚁占高魁[2]

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阴功暗里来。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外,性至悭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买衣服来穿。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树本就好做屋柱[3],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会作家[4],一日不吃饭,就饿将起来。恨爹娘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来时未免费茶费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不止五恨,还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一愿得邓家铜山[5],二愿得郭家金穴[6],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得[7]。因有这四愿、五恨,心常不足。积财聚谷,日不暇给[8]。真个是数米而炊,称柴而爨。因此乡里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剥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他单会布施俗家的东西,再没有反布施与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见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钉,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处,有个福善庵。金员外生年五十,从不晓得在庵中破费一文的香钱。所喜浑家单氏[9],与员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他偏吃斋好善。金员外喜他的是吃斋,恼他的是好善。因四十岁上,尚无子息[10],单氏瞒过了丈夫,将自己钗梳二十馀金,布施与福善庵老僧,教他妆佛诵经[11],祈求子嗣。佛门有应,果然连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来的,大的小名福儿,小的小名善儿。单氏自得了二子之后,时常瞒了丈夫,偷柴偷米,送与福善庵,供养那老僧。金员外偶然察听了些风声,便去咒天骂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个不耐烦方休[12]。如此也非止一次。只为浑家也是个硬性,闹过了,依旧不理。

其年夫妻齐寿,皆当五旬,福儿年九岁,善儿年八岁,踏肩生下来的[13],都已上学读书,十全之美。到生辰之日,金员外恐有亲朋来贺寿,预先躲出。单氏又凑些私房银两,送与庵中打一坛斋醮[14]。一来为老夫妇齐寿,二来为儿子长大,了还愿心。日前也曾与丈夫说[15],叫香火道人至金家,问金阿妈要几斗糙米。单氏偷开了仓门,将米三斗,付与道人去了。随后金员外回来,单氏还在仓门口封锁,被丈夫窥见了,又见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争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况且东西去了,也讨不转来,干拌去了涎沫[16]。”只推不知,忍住这口气。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这贼秃常时来蒿恼我家[17],到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除非那秃驴死了,方绝其患。”恨无计策。

到天明时,老僧携着一个徒弟来回覆醮事。原来那和尚也怕见金冷水,且站在门外张望。金老早已瞧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取了几文钱,从侧门走出市心,到山药铺里赎些砒霜[18]。转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着一笼熟粉,摆一碗糖馅,要做饼子。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上道[19]:“三郎收了钱,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馅却不要下少了。你只捏着窝儿,等我自家下馅则个。”王三郎口虽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剥皮,自从开这几年点心铺子,从不见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20],也撰他八个钱[21]。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些馅去,扳他下次主顾。”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真个捏做窝儿,递与金冷水说道:“员外请尊便。”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饼内,然后加馅,做成饼子。如此一连做了四个,热烘烘的放在袖里。离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门首踱将进来。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罢,入内对浑家[22],恐怕肚里饥饿。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我见饼子热得好,袖了他四个来,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单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个朱红楪子[23],把四个饼子装做一碟,叫丫鬟托将出去。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不敢久坐,已无心吃饼了。见丫鬟送出来,知是阿妈美意,也不好虚得。将四个饼子装做一袖,叫声咶噪[24],出门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在社学中读书[25],放了学时,常到庵中顽耍。这一晚,又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两位小官人,时常到此,没有什么请得他。今早金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放在橱柜里。何不将来熯热了[26],请他吃一杯茶?”当下分付徒弟,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厨房下熯得焦黄,热了两杯浓茶,摆在房里,请两位小官人吃茶。两个学生顽耍了半晌,正在肚饥,见了热腾腾的饼子,一人两个,都吃了。不吃时犹可,吃了呵,分明是:

一块火烧着心肝,万杆枪攒却腹肚。

两个一时齐叫肚疼。跟随的学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两个疼做一堆,跑走不动。老和尚也着了忙,正不知什么意故[27]。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个,学童随着,送回金员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妇这一惊非小,慌忙叫学童问其缘故。学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便叫肚疼起来。那老师父说,这饼子原是我家今早把与他吃的。他不舍得吃,将来恭敬两位小官人。”金员外情知跷蹊了,只得将砒霜实情对阿妈说知。单氏心下越慌了,便把凉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须臾七窍流血,呜呼哀哉,做了一对殇鬼[28]

[29]。此乃万贯家财、有名的金员外一个终身结果,不好善而行恶之报也。有诗为证:

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儿[30]

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方才说金员外只为行恶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说一个人,单为行善上,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恶相形,祸福自见。

戒人作恶,劝人为善。

话说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小户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吕玉,第二的叫做吕宝,第三的叫做吕珍。吕玉娶妻王氏,吕宝娶妻杨氏,俱有姿色。吕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个孩子,小名喜儿,方才六岁,跟邻舍家儿童出去看神会[31],夜晚不回。夫妻两个烦恼,出了一张招子[32],街坊上叫了数日,全无影响[33]。吕玉气闷,在家里坐不过,向大户家借了几两本钱,往太仓、嘉定一路,收些棉花布匹,各处贩卖,就便访问儿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货。走了四个年头,虽然趁些利息[34],眼见得儿子没有寻处了。日久心慢,也不在话下。

[35]。何期中途遇了个大本钱的布商[36],谈论之间,知道吕玉买卖中通透[37],拉他同往山西脱货[38],就带绒货转来发卖,于中有些用钱相谢[39]。吕玉贪了蝇头微利,随着去了。及至到了山西,发货之后,遇着连岁荒歉,讨赊帐不起[40],不得脱身。吕玉少年久旷[41],也不免行户中走了一两遍[42],走出一身风流疮,服药调治,无面回家。挨到三年,疮才痊好,讨清了帐目。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43],加倍酬谢。吕玉得了些利物[44],等不得布商收货完备,自己贩了些粗细绒褐[45],相别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陈留地方[46],偶然去坑厕出恭,见坑板上遗下个青布搭膊。检在手中,觉得沉重。取回下处打开看时,都是白物[47],约有二百金之数。吕玉想道:“这不意之财,虽则取之无碍,倘或失主追寻不见,好大一场气闷。古人见金不取[48],拾带重还[49]。我今年过三旬,尚无子嗣,要这横财何用?”忙到坑厕左近伺候,只等有人来抓寻,就将原物还他。等了一日,不见人来。次日只得起身。

又行了五百馀里,到南宿州地方[50]。其日天晚,下一个客店,遇着一个同下的客人,闲论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说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陈留县解下搭膊登东[51]。偶然官府在街上过,心慌起身,却忘记了那搭膊,里面有二百两银子。直到夜里脱衣要睡,方才省得[52]。想着过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转去寻觅,也是无益,只得自认晦气罢了。吕玉便问:“老客尊姓?高居何处?”客人道:“在下姓陈,祖贯徽州。今在扬州闸上开个粮食铺子。敢问老兄高姓?”吕玉道:“小弟姓吕,是常州无锡县人,扬州也是顺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详细,答应道:“若肯下顾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来到扬州闸口。吕玉也到陈家铺子,登堂作揖,陈朝奉看坐献茶[53]。吕玉先提起陈留县失银子之事,盘问他搭膊模样。“是个深蓝青布的,一头有白线缉一个陈字。”吕玉心下晓然,便道:“小弟前在陈留拾得一个搭膊,到也相像,把来与尊兄认看。”陈朝奉见了搭膊,道:“正是。”搭膊里面银两,原封不动。吕玉双手递还陈朝奉。陈朝奉过意不去,要与吕玉均分,吕玉不肯。陈朝奉道:“便不均分,也受我几两谢礼,等在下心安。”吕玉那里肯受。

陈朝奉感激不尽,慌忙摆饭相款。思想:“难得吕玉这般好人,还金之恩,无门可报。自家有十二岁一个女儿,要与吕君扳一脉亲往来,第不知他有儿子否?”饮酒中间,陈朝奉问道:“恩兄,令郎几岁了?”吕玉不觉掉下泪来,答道:“小弟只有一儿,七年前为看神会,失[54]。如今回去,意欲寻个螟蛉之子[55],出去帮扶生理,只是难得这般凑巧的。”陈朝奉道:“舍下数年之间,将三两银子,买得一个小厮,颇颇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带来的[56]。如今一十三岁了,伴着小儿在学堂中上学。恩兄若看得中意时,就送与恩兄伏侍,也当我一点薄敬,”吕玉道:“若肯相借,当奉还身价。”陈朝奉道:“说那里话来!只恐恩兄不用时,小弟无以为情。”当下便教掌店的[57],去学堂中唤喜儿到来。

吕玉听得名字与他儿子相同,心中疑惑。须臾,小厮唤到,穿一领芜湖青布的道袍[58],生得果然清秀。习惯了学堂中规矩,见了吕玉,朝上深深唱个喏[59]。吕玉心下便觉得欢喜,仔细认出儿子面貌来。四岁时,因跌损左边眉角,结一个小疤儿,有这点可认。吕玉便问道:“几时到陈家的?”那小厮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又问他:“你原是那里人?谁卖你在此?”那小厮道:“不十分详细。只记得爹叫做吕大,还有两个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无锡城外。小时被人骗出,卖在此间,”吕玉听罢,便抱那小厮在怀,叫声:“亲儿!我正是无锡吕大!是你的亲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捞针针已得,掌中失宝宝重逢。

筵前相抱殷勤认[60],犹恐今朝是梦中。

小厮眼中流下泪来。吕玉伤感,自不必说。吕玉起身拜谢陈朝奉:“小儿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会?”陈朝奉道:“恩兄有还金[61]。”吕玉见他情意真恳,谦让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说了一夜的说话。

次日,吕玉辞别要行。陈朝奉留住,另设个大席面,管待新亲家、新女婿,就当送行。酒行数巡,陈朝奉取出白金二十两,向吕玉说道:“贤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须薄礼相赎,权表亲情,万勿固辞。”吕玉道:“过承高门俯就,舍下就该行聘定之礼。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费亲家厚赐?决不敢当!”陈朝奉道:”这是学生自送与贤婿的,不干亲翁之事。亲翁若见却,就是不允这头亲事了。”吕玉没得说,只得受了,叫儿子出席拜谢。陈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礼,何谢之有。”喜儿又进去谢了丈母。当日开怀畅饮,至晚而散。吕玉想道:“我因这还金之便,父子相逢,诚乃天意。又攀了这头好亲事,似锦上添花。无处报答天地。有陈亲家送这二十两银子,也是不意之财,何不择个洁净僧院,籴米斋僧,以种福田[62]?”主意定了。

次早,陈朝奉又备早饭。吕玉父子吃罢,收拾行囊,作谢而别,唤了一只小船,摇出闸外。约有数里,只听得江边鼎沸。原来坏了一只人载船,落水的号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捞,小船索要赏犒,在那里争嚷。吕玉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63]。比如我要去斋僧,何不舍这二十两银子做赏钱,教他捞救,见在功德。”当下对众人说:“我出赏钱,快捞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两银子与[64]:“惭愧[65],惭愧!天遣我捞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将干衣服与他换了。吕珍纳头便拜,吕玉答礼,就叫侄儿见了叔叔。把还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吕珍惊讶不已。

吕玉问道:“你却为何到此?”吕珍道:“一言难尽。自从哥哥出门之后,一去三年,有人传说哥哥在山西害了疮毒身故。二哥察访得实,嫂嫂已是成服戴孝[66],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从。因此教兄弟亲到山西访问哥哥消息,不期于此相会。又遭覆溺,得哥哥捞救,天与之幸!哥哥不可怠缓,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迟则怕有变了。”吕玉闻说惊慌,急叫家长开船[67],星夜赶路。正是:

心忙似箭惟嫌缓,船走如梭尚道迟。

再说王氏闻丈夫凶信,初时也疑惑。被吕宝说得活龙活现,也信了,少不得换了些素服。吕宝心怀不善,想着哥哥已故,嫂嫂又无所出,况且年纪后生,要劝他改嫁,自己得些财礼。教浑家杨氏与阿姆说[68],王氏坚意不从。又得吕珍朝夕谏阻,所以其计不成。王氏想道:“‘千闻不如一见。’虽说丈夫已死,在几千里之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吕珍是必亲到山西,问个备细:“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带一块回来。”

[69],好好里请他出门,定然不肯。今夜黄昏时分,唤了人轿,悄地到我家来。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须言语,扶他上轿,连夜开船去便了。”客人依计而行。

却说吕宝回家,恐怕嫂嫂不从,在他眼前不露一字。却私下对浑家做个手势道:“那两脚货[70],今夜要出脱与江西客人去了[71]。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黄昏时候,你劝他上轿,日里且莫对他说。”吕宝自去了,却不曾说明孝髻的事。原来杨氏与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时丈夫做主,没奈他何。欲言不言,直挨到酉牌时分[72],只得与王氏透个消息:“我丈夫已将姆姆嫁与江西客人,少停,客人就来取亲,教我莫说。我与姆姆情厚,不好瞒得。你房中有甚细软家私,预先收拾,打个包裹,省得一时忙乱。”王氏啼哭起来,叫天叫地起来。杨氏道:“不是奴苦劝姆姆。后生家孤孀[73],终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里,也是一缘一会[74],哭也没用!”王氏道:“婶婶说那里话!我丈夫虽说已死,不曾亲见。且待三叔回来,定有个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说罢又哭。杨氏左劝右劝,王氏住了哭说道:“婶婶,既要我嫁人,罢了,怎好戴孝髻出门?婶婶寻一顶黑髻与奴换了。”杨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姆面上讨好,连忙去寻黑髻来换。也是天数当然,旧髻儿也寻不出一顶。王氏道:“婶婶,你是在家的,暂时换你头上的髻儿与我。明早你教叔叔铺里取一顶来换了就是。”杨氏道:“使得。”便除下髻来递与姆姆。王氏将自己孝髻除下,换与杨氏戴了。王氏又换了一身色服。黄昏过后,江西客人引着灯笼火把,抬着一顶花花轿,吹手虽有一副,不敢吹打。如风似雨,飞奔吕家来。吕宝已自与了他暗号,众人推开大门,只认戴孝髻的就抢。杨氏嚷道:“不是!”众人那里管三七二十一,抢上轿时,鼓手吹打,轿夫飞也似抬去了。

一派笙歌上客船,错疑孝髻是姻缘。

新人若向新郎诉,只怨亲夫不怨天。

王氏暗暗叫谢天谢地。关了大门,自去安歇。次日天明,吕宝意气扬扬,敲门进来。看见是嫂嫂开门,吃了一惊,房中不见了浑家。见嫂子头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问道:“嫂嫂,你婶子那里去了?”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蛮子抢去了。”吕宝道:“那有这话!且问嫂嫂如何不戴孝髻?”王氏将换髻的缘故,述了一遍。吕宝捶胸,只是叫苦。指望卖嫂子,谁知到卖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开船去了。三十两银子,昨晚一夜就赌输了一大半,再要娶这房媳妇子,今生休想。复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这等,再寻个主顾把嫂子卖了,还有讨老婆的本钱。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四五个人,一拥进来。不是别人,却是哥哥吕玉、兄弟吕珍、侄子喜儿,与两个脚家[75],驮了行李货物进门。吕宝自觉无颜,后门逃出,不知去向。

王氏接了丈夫,又见儿子长大回家,问其缘故。吕玉从头至尾,叙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抢去婶婶,吕宝无颜,后门走了一段情节叙出。吕玉道:“我若贪了这二百两非意之财,怎勾父子相见[76]?若惜了那二十两银子,不去捞救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时,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会,一家骨肉团圆,皆天使之然也。逆弟卖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报应,的然不爽[77]!”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后来喜儿与陈员外之女做亲,子孙繁衍,多有出仕贵显者。诗云:

本意还金兼得子,立心卖嫂反输妻。

世间惟有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


[1] “毛宝”句:据《晋书·毛宝传》载:豫州刺史毛宝属下一个军人,买了一只白龟,将它养大放入江中。后来在邾城战争中失败,这个军人投江,被他所养的大白龟救起。《太平御览》引用时,已附会成毛宝的事,并说他因此而做了大官,其实毛宝已死于这次战争中。

[2] 宋郊渡蚁:相传宋代宋郊在一次暴雨后,编竹片为桥,把堂前水潦里的许多蚂蚁救活。因为有这阴德,他后来考中了状元。见宋祝穆《事文类聚》。

[3] 树本:指树干。

[4] 作家:即作人家,指省吃俭用,会过日子。也作“做家”。

[5] 邓家铜山:西汉邓通善于媚上,汉文帝赐他蜀郡严道铜山,并许自铸钱,于是“邓氏钱”遍天下,成为大富翁。见《史记·佞幸列传》。

[6] 郭家金穴:东汉郭况是光武帝郭皇后之弟,他所得金钱缣帛的赏赐,丰盛无比,京师称郭家为“金穴”。见《后汉书·皇后纪》。

[7] 吕纯阳:吕喦(一作岩),字洞宾,号纯阳,民间传说的八仙之一。全真道奉他为“北五祖”之一,故又尊称他为吕祖。

[8] 日不暇给:这里是时间不够用的意思。

[9] 浑家:妻子。

[10] 子息:子嗣,儿子。

[11] 妆佛:给佛像妆金。

[12] 聒:即絮聒,说话唠叨。

[13] 踏肩:即挨肩,一个接一个,有接连的意思。

[14] 斋醮:道教设坛祭祀祈祷的一种仪式,即俗称做道场,借以超度亡灵或求福免灾。

[15] 铺设:安排,陈设。

[16] “干拌”句:意思是徒费唇舌。

[17] 叵耐:可恨,可恶。也作“尀奈”。蒿恼:打扰,麻烦。也作“image恼”。

[18] 山药铺:药材店。因中草药多采自山野,故名山药。赎:买。

[19] 撇:扔,丢。

[20] 利市:这里指吉利,运气好。

[21] 撰:赚字的俗写。

[22] 侵早:侵晨,天刚亮。

[23] 楪子:即碟子。

[24] 咶噪:吵闹,打扰,麻烦。用作打招呼或表示致谢的客气话。咶,同“聒”。

[25] 社学:犹言村学,地方上的学校。

[26] 熯(hàn)热:烘热,烤热。

[27] 意故:意思,缘故。

[28] 殇鬼:指未成年而夭折者。

[29] 罄尽:一干二净。

[30] 番:同“翻”。

[31] 神会:指迎神赛会。

[32] 招子:这里是寻人启事的意思。

[33] 影响:动静,声响。

[34] 趁:挣,赚。利息:收益,收入。

[35] 经济:经营买卖。

[36] 何期:岂料,未料。

[37] 通透:精通,内行。

[38] 脱货:出卖货物。

[39] 用钱:即佣金。

[40] 讨不起:意思是讨不齐,收不上来。

[41] 久旷:这里指与妻子长久分居。

[42] 行户:妓院。

[43] 稽迟:迁延,滞留。

[44] 利物:钱财。

[45] image:指粗布或粗绒衣服。

[46] 陈留:明代为开封府的属县,今属河南开封。

[47] 白物:银子的隐语。

[48] 见金不取:《世说新语·德行》载:三国魏管宁和华歆在园中锄菜地,看见地上有一块金子,管宁视之如瓦石,不去拾起;华歆先捡起,后随手扔掉。

[49] 拾带重还:事见五代王定保《摭言》卷四:一女子为救父,向贵人借得玉带两条,犀带一条,不慎在香山寺遗落。裴度拾到后,一直等候到天黑。第二天,那个女子匆忙找来,裴度把宝带如数还给她。

[50] 南宿州:今安徽宿州。它与江苏徐州毗邻,为兵家战略要地,素有北徐州、南宿州之称。

[51] 登东:上厕所。厕所俗称东圊,简称东。

[52] 省(xǐnɡ)得:记得,知晓。也作“省的”。

[53] 朝奉:本是官名,即朝奉大夫。后来用作对富翁或店铺管事的称呼。

[54] 荆妻:旧时对人称自己妻子的谦辞。

[55] 螟蛉:养子。蜾蠃常捕螟蛉喂养它的幼虫,古人错认为蜾蠃养螟蛉为子,因此把螟蛉、螟蛉子作为养子的代称。

[56] 下路人:指家住长江下游一带的人。

[57] 掌店的:指店铺中的伙计。

[58] 道袍:古代男子家居的常服。是一种斜领大袖、四周镶边的袍子。

[59] 唱喏:古代男子相见时,一面拱手行礼,一面口里喊喏,叫做唱喏。元明时也称作揖为唱喏。

[60] 殷勤:情意恳切。

[61] 丝萝:即菟丝和女萝,两种蔓生植物,常缠绕在草木上,不易分开。故用来比喻结为婚姻。《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62] 福田:佛家认为,广结善行能得福报,好像播种田地,可以获得丰收。

[63] 浮屠:也作“浮图”,梵文音译,佛塔。

[64] 合掌:即“合十”。意指合十法界于一心。佛教徒见人时躬身,将双手举至眉心,然后合掌至胸前,表示自心专一的敬礼。也作“问讯”。

[65] 惭愧:侥幸,难得,多谢。

[66] 成服:旧时丧礼大殓后,亲属按照与死者关系的亲疏穿上不同的孝服,叫做成服。

[67] 家长:船家,船主。

[68] 阿姆:即姆姆,弟媳妇对嫂嫂的称呼。

[69] 妆乔:装模作样,装腔作势。

[70] 两脚货:对人的蔑称。

[71] 出脱:卖出,脱手。

[72] 酉牌:即报时牌。酉时,指下午五时至晚上七时。

[73] 后生家:年轻。这是吴语,家为助词。

[74] “吊桶已落在井里”二句:谚语,表示天缘相合,有缘分。

[75] 脚家:即脚夫,指搬运货物行李的伕役。

[76] 勾:同“够”。

[77] 的然不爽:指因果报应确切,无丝毫差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