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
万事乘除总在天[1],何必愁肠千万结。
放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
金谷繁华眼底尘[2],淮阴事业锋头血[3]。
临潼会上胆气消[4],丹阳县里箫声绝[5]。
时来弱草胜春花,运去精金逊顽铁。
逍遥快乐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别。
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开话已毕,未入正文,且说唐诗四句: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6]!
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7],愿以身代。藏其册于金匮[8],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9],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日,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诛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匮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后世却不把好人当做恶人?
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宠势[10],相国威权,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节谦恭[11],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鸩平帝[12],迁太后,自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13],被诛。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做好人么?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节,一个瞌睡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好人[14],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相,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15]。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修、曾巩、韩维等[16],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17],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在扬州佥判[18],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19],见安石头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20]。正是:
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21]。天子问为治何法,安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举朝以为皋、夔复出[22],伊、周再生[23],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24],谓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乱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25],经月不洗面,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奸论》以刺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不在话下。
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立起一套新法来。那几件新法?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26],及伊子王雱[27],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28]。荆公自以为是,复倡为三不足之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29],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失业。
一日,爱子王雱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醮[30],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完,漏下四鼓,荆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人命丫鬟接入内寝[31],问其缘故。荆公眼中垂泪道:“适才昏愦之时,恍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见吾儿王雱荷巨枷约重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哭诉其苦,道:‘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法,蠹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蚤回头[32],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夫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33],归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
荆公从夫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34]。故宋时,凡宰相[35],不必管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尽出房中钗钏衣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36],以资亡儿王雱冥福[37]。择日辞朝起身,百官设饯送行。荆公托病,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僮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38]。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溯流而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39]。凡一路马头歇船之处[40],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防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41],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江居禀道:“相公白龙鱼服[42],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相公者,何以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并晓谕水手知悉。自此水路无话。
不觉二十馀日,已到钟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抑郁,火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43]。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
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僮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44]。
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45]。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46],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僮仆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47]。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里去?”荆公道:“要往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饔餐不饱[48],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人,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寻去[49]。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江居问道:“你说那拗相公是谁?”主人道:“叫做王安石,闻说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主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没有替换,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止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番许多恶话,不耐烦,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奈何,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轮流坐罢。”分付江居,但凭主人定价,不要与他计较。江居把银子称付主人。
日光尚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走出街市闲行。果然市井萧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到也洁净,荆公走进茶坊,正欲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
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50]。
白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51]。
后款云:“无名子慨世之作。”荆公默然无语,连茶也没兴吃了,慌忙出门。
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52],消遣则个[53]。”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槛,只见朱壁外面黏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
五叶明良致太平[54],相君何事苦纷更?
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
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55]。
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识天津杜宇声[56]。
[57],别号尧夫,精于数学[58],通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闻杜宇之声,叹道:“天下从此乱矣!”客问其故。尧夫答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洛阳旧无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气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为相,变乱祖宗法度,终宋世不得太平。”这个兆,正应在王安石身上。荆公默诵此诗一遍,问香火道人[59]:“此诗何人所作?没有落款?”道人道:“数日前,有一道侣到此索纸题诗,粘于壁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荆公将诗纸揭下,藏于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闷闷的过了一夜。
五鼓鸡鸣,两名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一个叫驴都到了。荆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舆。江居乘了驴子,让那骡子与僮仆两个更换骑坐。约行四十馀里,日光将午,到一村镇。江居下了驴,走上一步,禀道:“相公,该打中火了[60]。”荆公因痰火病发,随身扶手[61],带得有清肺干糕,及丸药茶饼等物。分付手下:“只取沸汤一瓯来[62]。你们自去吃饭。”荆公将沸汤调茶,用了点心。众人吃饭,兀自未了[63]。荆公见屋傍有个坑厕,讨一张毛纸,走去登东[64]。只见坑厕土墙上,白石灰画诗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时[65],为负虚名众所推。
苏老《辨奸》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
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66],将舄底向土墙上抹得字迹糊涂,方才罢手。
众人中火已毕,荆公复上肩舆而行。又三十里,遇一驿舍。江居禀道:“这官舍宽敞,可以止宿。”荆公道:“昨日叮咛汝辈是甚言语!今宿于驿亭,岂不惹人盘问?还到前村,择僻静处民家投宿,方为安稳。”又行五里许,天色将晚,到一村家,竹篱茅舍,柴扉半掩。荆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内一老叟扶杖走出,问其来由。江居道:“某等游客,欲暂宿尊居一宵,房钱依例奉纳。”老叟道:“但随官人们尊便。”江居引荆公进门,与主人相见。老叟延荆公上坐,见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请到侧屋里另坐。老叟安排茶饭去了。
荆公看新粉壁上,有大书律诗一首,诗云:
文章谩说自天成[67],曲学偏邪识者轻[68]。
强辨鹑刑非正道[69],误餐鱼饵岂真情[70]。
奸谋己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
亲见亡儿阴受梏,始知天理报分明。
荆公阅毕,惨然不乐。须臾,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饱餐,荆公也略用了些。问老叟道:“壁上诗何人写作?”老叟道:“往来游客所书,不[71]:“我曾辨帛勒为鹑刑[72],及误餐鱼饵,二事人颇晓得。只亡儿阴府受梏事,我单对夫人说,并没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诗言及?好怪,好怪!”
荆公因此诗末句刺着他痛心之处,狐疑不已,因问老叟:“高寿几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贤郎?”老叟扑簌簌泪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与老妻独居于此。”荆公道:“四子何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诸子应门[73],或殁于官,或丧于途。老汉幸年高,得以苟延残喘。倘若少壮,也不在人世了。”荆公惊问:“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间诗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为相,变易祖宗制度,专以聚敛为急,拒谏饰非,驱忠立佞。始设青苗法以虐农民,继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纷纭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箠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百姓不得安寝。弃产业,携妻子,逃于深山者,日有数十。此村百有馀家,今所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仅存耳!”说罢,泪如雨下。荆公亦觉悲酸。又问道:“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闻其详。”老叟道:“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便加升擢。凡说新法便民者,都是谄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且如保甲上番之法[74],民家每一丁,教阅于场[75],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场中,受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熟,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言毕,问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荆公哄他道:“见在朝中辅相天子。”老叟唾地大骂道:“这等奸邪,不行诛戮,[76],而偏用此小人乎!”
江居等听得客坐中喧嚷之声,走来看时,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乱言,倘王丞相闻知此语,获罪非轻了。”老叟矍然怒起道[77]:“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见此奸贼,必手刃其头,刳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刀锯[78],亦无恨矣!”众人皆吐舌缩项。荆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对江居说道:“月明如昼,还宜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饭钱,安排轿马。荆公举手与老叟分别。老叟笑道:“老拙自骂奸贼王安石,与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79]?莫非官人与王安石有甚亲故么?”荆公连声答道:“没有,没有!”荆公登舆,分付快走,从者跟随,踏月而行。
又走十馀里,到树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间,并无邻比[80]。荆公道:“此颇幽寂,可以息劳。”命江居叩门。内有老妪启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贪路,错过邸店[81],特来借宿,来早奉谢[82]。老妪指中一间屋道:“此处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狭,放不下轿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荆公降舆入室。江居分付将轿子置于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之中。荆公坐于室内,看那老妪时,衣衫蓝缕,鬓发蓬松;草舍泥墙,颇为洁净。老妪取灯火,安置荆公,自去睡了。荆公见窗间有字,携灯看时,亦是律诗八句。诗云:
生已沽名衒气豪,死犹虚伪惑儿曹。
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诳叶涛[83]。
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说青苗。
想因过此来亲睹,一夜愁添雪鬓毛。
荆公阅之,如万箭攒心,好生不乐。想道:“一路来,茶坊道院,以至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妪独居,谁人到此?亦有诗句,足见怨词詈语遍于人间矣!那第二联说‘吴国’,乃吾之夫人也。叶涛,是吾故友。此二句诗意犹不可解。”欲唤老妪问之,闻隔壁打鼾之声。江居等马上辛苦,俱已睡去。荆公展转寻思,抚膺顿足,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间甚便新法,故吾违众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误我也!”吕惠卿是闽人,故荆公呼为福建子。是夜,荆公长吁短叹,和衣偃卧,不能成寐,吞声暗泣,两袖皆沾湿了。
将次天明,老妪起身,蓬着头同一赤脚蠢婢,赶二猪出门外。婢携糠秕,老妪取水,用木杓搅于木盆之中,口中呼:“罗,罗,罗,拗相公来。”二猪闻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喌,喌,喌,喌[84],王安石来。”群鸡俱至。江居和众人看见,无不惊讶。荆公心愈不乐,因问老妪道:“老人家何为呼鸡之名如此?”老妪道:“官人难道不知王安石即当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浑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扰民。老妾二十年孀妇,子媳俱无,止与一婢同处。妇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钱。钱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为业,蚕未[85]。或准与他,或烹来款待他,自家不曾尝一块肉。故此民间怨恨新法,入于骨髓。畜养鸡豕,都呼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当做畜生。今世没奈何他,后世得他变为异类,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开言。左右惊讶,荆公容颜改变。索镜自照,只见须发俱白,两目皆肿。心下凄惨,自己忧恚所致[86]。思想“一夜愁添雪鬓毛”之句,岂非数乎!命江居取钱谢了老妪,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舆前,禀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无知,反以为怨。今宵不可再宿村舍,还是驿亭官舍,省些闲气。”荆公口虽不答,点头道是。上路多时,到一邮亭[87]。江居先下驴,扶荆公出轿升亭而坐,安排蚤饭。荆公看亭子壁间,亦有绝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韩司马总孤忠,恳谏良言过耳风。
只把惠卿心腹待,不知杀羿是逢蒙[88]!
第二首云:
高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
他日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荆公看罢,艴然大怒[89],唤驿卒问道:“何物狂夫,敢毁谤朝政如此!”有一老卒应道:“不但此驿有诗,是处皆有留题也。”荆公问道:“此诗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闻得安石辞了相位,判江宁府,必从此路经过。蚤晚常有村农数百在此左近,伺候他来。”荆公道:“伺他来,要拜谒他么?”老卒笑道:[90],候他到时,打杀了他,分而啖之耳。”荆公大骇,不等饭熟,趋出邮亭上轿。江居唤众人随行。一路只买干粮充饥,荆公更不出轿,分付兼程赶路。直至金陵,与吴国夫人相见。羞入江宁城市,乃卜居于钟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荆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经念佛,冀消罪愆。他原是过目成诵,极聪明的人,一路所见之诗,无字不记。私自写出与吴国夫人看之,方信亡儿王雱阴府受罪,非偶然也。以此终日忧愤,痰火大发。兼以气膈,不能饮食。延及岁馀,奄奄待尽,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旁堕泪问道:“相公有甚好言语分付?”荆公道:“夫妇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须挂念。只是散尽家财,广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报故人叶涛特来问疾,夫人回避。荆公请叶涛床头相见,执其手,嘱道:“君聪明过人,宜多读佛书,莫作没要紧文字,徒劳无益。王某一生枉费精力,欲以文章胜人,今将死之时,悔之无及。”叶涛安慰道:“相公福寿正远,何出此言?”荆公叹道:“生死无常,老夫只恐大限一至,不能发言,故今日为君叙及此也。”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妪草舍中诗句第二联道:“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词诳叶涛。”今日正应其语,不觉抚髀长叹道[91]:“事皆前定,岂偶然哉!作此诗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吾被鬼神诮让如此[92],安能久于人世乎!”
不几日,疾革[93],发谵语[94],将手批颊,自骂道:“王某上负天子,下负百姓,罪不容诛。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乎?”一连骂了三日,呕血数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安石不听,也是呕血而死的。一般样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至今山间人家,尚有呼猪为拗相公者。后人论宋朝元气,都为[95]。有诗为证:
熙宁新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
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渡黄河?
又有诗惜荆公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高才历任有清风。
可怜覆因高位[96],只合终身翰苑中[97]。
[1] 乘除:这里指世事的消长盛衰。
[2] 金谷:即金谷园,晋富豪石崇在洛阳东北所建筑的一座名园。
[3] 淮阴:指汉淮阴侯韩信(约前231-前196)。他辅佐刘邦,立下汗马功劳,封为淮阴侯。后有人告他谋反,吕后借机将他杀害。
[4] 临潼会:相传春秋时秦穆公设下临潼会,邀请十七国诸侯各出传国之宝竞相比斗,楚国伍子胥不畏强秦,举鼎示威,慑服秦穆公,使其并吞天下的阴谋未能得逞。详见元明杂剧《临潼斗宝》。
[5] “丹阳”句:伍子胥的父兄遭楚平王杀害后,他避难奔吴,在溧阳(今属江西)市上吹箫乞食。
[6] “周公恐惧流言日”四句:这首诗是白居易《放言》第三首的后四句,文字稍有不同,如“下士时”,原诗作“未篡时”。
[7] 册文:简称“册”,帝王祭祀时告天地神祇的文书。
[8] 金匮:铜制的柜。古代用以保存典册和书契等文献。
[9] 管叔、蔡叔:管叔,名鲜;蔡叔,名度,均为周武王之弟。武王灭商后,封鲜于管(今河南郑州),封度于蔡(今河南上蔡西南),同为周初的三监之一。武王去世,成王年幼,周公旦摄政,两人不服,和武庚一起叛乱,被周公平定。
[10] 椒房:汉代后妃居住的宫殿,用椒和泥凃壁,取其温暖而有香气。这里用来代指汉元帝的皇后,王莽姑母。
[11] 折节:屈己下人。
[12] 鸩(zhèn):用毒酒害人。
[13] 刘文叔:汉光武帝刘秀(前5—57),字文叔,东汉王朝的建立者。
[14] 恁般:这样,那样。
[15] 临川:今属江西抚州。宋代属江南西路抚州。
[16] 文彦博(1006—1097):字宽夫,汾州介休(今属山西)人。历事四朝,任将相五十年。他反对王安石变法,认为“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北宋著名文学家。生平喜奖掖后进,曾巩、王安石、苏洵父子等都受到他的称誉。因反对熙宁新法,坚请致仕。曾巩(1019—1083):字子固,建昌军南丰(今属江西)人。少有文名,曾与王安石交游。官至史馆修撰、中书舍人。韩维(1017—1098):字持国,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人。官至门下侍郎,以太子少傅致仕。反对新法,力言青苗等法之弊。
[17] 二旬:二十岁。
[18] 佥判:即签判,签书判官厅公事的简称。为宋代州府的幕职官,协助长官处理政务及文书案牍。
[19] 韩魏公名琦:韩琦(1008—1075),字稚圭,自号赣叟,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迭任枢密使、宰相,为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重臣。曾封魏国公。出任扬州时,知王安石贤,欲收之门下。后与司马光、富弼等屡次上疏,反对新法。
[20] 帝聪:这里指帝王的耳边。聪,听觉特别发达。
[21] 翰林学士:宋代翰林学士院的文学侍从官,“掌制、诰、诏、令撰述之事”。见《宋史·职官志二》。熙宁元年(1068)宋神宗继位,起用王安石为江宁知府,旋诏为翰林学士兼侍讲,主张变法。
[22] 皋、夔:即皋陶(yáo)和夔。皋陶是虞舜时的刑官,夔是虞舜的乐官,后世并称为贤臣。
[23] 伊、周:即商朝的伊尹、西周的周公旦。他们都做过执政大臣,后世并称为贤相。
[24] 李承之:字奉世,濮州鄄城(今山东鄄城北)人。官至枢密院直学士。
[25] 苏老泉:苏洵(1009—1066),字明允,苏轼的父亲,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散文家。世传《辨奸论》一文,宋张方平《老苏先生墓表》谓苏洵所撰,而李绂、蔡上翔等则认为系他人假托。
[26] 吕惠卿(1032-1111):字吉甫,泉州晋江(今福建泉州)人。官至参知政事。初为王安石所任用,参与制定青苗、免役、水利等新法,奏章也多出其手。后与安石分裂。竭力诋毁之。
[27] 伊:彼,他。王雱(pānɡ,1044—1076):字元泽,王安石之子。官至龙图阁直学士。以病辞官,不久卒。
[28] 天变:指天象的变异,如日食、星陨等。古人认为这是国家不祥的征兆。
[29] 恤:忧虑,惊恐。
[30] 斋醮:道教设坛祭祀祈祷的一种仪式,俗称做道场,借以超度亡灵或求福免灾。
[31] 吴国夫人:古代命妇的封号。宋代宰相以上的妻子可封为国夫人。
[32] 蚤:同“早”。
[33] 人言籍籍:形容众口喧腾。籍籍,纷乱的样子。
[34] 以使相判江宁府:宋代以亲王、留守、节度使加侍中、中书令、同平章事者皆称为使相,实际上不主政事。王安石罢相后,以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唐宋官制,以高官兼任较低职位的官称判。江宁府,北宋属江南东路,治所江宁,今江苏南京。
[35] 资禄:指靠禄金以养老。资,有借助之意,今犹言资助。
[36] 布施:把财物等施舍给人。
[37] 冥福:迷信认为死者在阴间所享的福。
[38] 东京:今河南开封。古称汴梁、汴京,为北宋的都城。金陵:南京的别称。三国吴、东晋、宋、齐、梁、陈、五代南唐都建都于此。
[39] 挂冠:指辞官。
[40] 马头:同“码头”。
[41] 常例:即常例钱。旧时官员、吏役借用各种名目向人勒索的钱物。
[42] 白龙鱼服:汉刘向《说苑·正谏》载,白龙变成一条鱼,被渔人豫且射中了眼睛。它上告天帝,天帝说:你改变了原形,别人不认识,而鱼原是供人射的,豫且有什么罪过呢?这里比喻隐瞒身分,微服私行。
[43] 瓜步:又作瓜埠,古镇名。在江苏邗江南部,大运河入长江处。淮扬:此指淮扬运河,即邗沟,又称里运河。即大运河连接长江和淮河的一段,南起扬州以南的长江,北至淮安以北的淮河。
[44] 断送:发付,送走。
[45] 脚力:旧时传送文书或搬运货物的差役或民夫。
[46] 县驿:县里所设的驿站,供传递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歇宿、换马的住所。
[47] 经纪人家:即牙行(hánɡ),专门代客买卖雇赁或居中为双方说合,从中收取佣金的商行或个人。
[48] 饔餐:餐字误,应为飧(sūn)。饔飧,就是早餐和晚餐,泛指普通的饭食。语出《孟子·滕文公上》。
[49] 抓寻:找寻。
[50] 余黎:犹庶民。这里指老百姓。
[51] 拂:违背。
[52] 随喜:佛教语,本指见人行善,自己也增加了对人的同情喜悦之心,后引申指游览寺院,因见佛而喜其能普渡众生。
[53] 则个:语助词,起加重商量、请求等语气的作用。
[54] 五叶:即五代、五世。宋朝自宋太祖赵匡胤传至宋神宗赵顼时,已经历了五个皇帝,故称五叶。明良:是说贤明的君主和忠良的大臣。
[55] 苍生:老百姓。
[56] 杜宇:又名杜鹃。相传古蜀国国王杜宇死后,他的魂魄化为鸟。春末夏初,常昼夜悲鸣,其声凄恻。
[57] 邵雍(1011—1077):字尧夫,自号安乐先生、伊川翁等,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北宋理学家。与司马光、富弼等过从甚密,反对熙宁新政。
[58] 数学:这里指术数,即天文、五行、占卜等。
[59] 香火道人:寺院里管烧香点烛的人。
[60] 打中火:吃午饭。
[61] 扶手:指搀扶服侍的人。
[62] 沸汤:热开水。瓯(ōu):杯。
[63] 兀自:还,仍然。
[64] 登东:上厕所。厕所俗称东圊,简称东。
[65] 鄞(yín)邑:即鄞县,今浙江宁波鄞州。
[66] 方舄:方形复底的鞋子。
[67] 谩说:别说,不要说。
[68] 曲学:邪说。
[69] 强辨鹑刑:据《宋史》本传载:王安石官知制诰(掌起草诏诰)时,纠察在京刑狱。一少年因斗鹑被夺而杀人,他为少年辩护,认为被杀者是夺人东西的盗贼,少年追捕而杀之,不应判死刑。
[70] 误餐鱼饵:有一天,王安石在宫里赏花钓鱼,把内侍用金碟盛的鱼饵全部吃掉。次日,宋仁宗对宰辅说:王安石真狡诈呀!如果是误吃,一粒就该止住,不应都吃光。见宋邵伯温《闻见前录》。
[71] 俛首:低头。
[72] 辨帛勒为鹑刑:帛勒,用帛勒死。认为夺鹑而判帛勒之刑是太重了。
[73] 应门:支撑门户,当家。
[74] 上番:上班,出勤。
[75] 教阅:教练,操练。
[76] 富弼(1004—1083):字彦国,河南洛阳(今属河南)人。官至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郑国公。抵制新政,上疏要求废除新法。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官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旧党领袖,极力反对王安石,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变”。主持朝政时,废除新法,罢黜新党章惇等。吕诲(1014—1071):字献可,河南开封(今属河南)人。官至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反对王安石变法。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著名文学家。官至礼部尚书。一生宦海沉浮。因力言新法之弊,并作诗讽刺,两度被贬。
[77] 矍(jué)然:因受到刺激而表示急遽的样子。
[78] 鼎镬:这里指古代的一种酷刑,用鼎镬来烹人。鼎,古代烹煮用的器物,一般是三足两耳。镬,古代的大锅。
[79] 怫然:愤怒的样子。
[80] 邻比:邻居。
[81] 邸店:兼有货栈、商店、客舍性质的市肆。
[82] 来早:明早。
[83] 叶涛(1050—1110):字致远,处州龙泉(今属浙江)人。曾从王安石学为文词。官至龙图阁待制。
[84] 喌(zhōu):象声词,唤鸡的声音。
[85] 里保:里正和保正,即地方上给官府办事的里长和保长。
[86] 忧恚(huì):忧愁愤恨。
[87] 邮亭:相当于驿站、驿亭。供传递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歇宿、换马的住所。
[88] 逢蒙:相传逢蒙向羿学射箭,把羿的本领学到手后,认为天下只有羿超过自己,于是就杀掉羿。见《孟子·离娄下》。
[89] 艴(bó)然:即勃然,形容发怒的样子。
[90] 白梃:大木棍。
[91] 抚髀(bì):以手拍股,表示感叹。
[92] 诮让:谴责。
[93] 疾革(jí):病危,将死。
[94] 谵(zhān)语:指病中的胡言乱语。
[95] 靖康之祸: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冬,金军攻破东京,大肆掠夺。次年四月,俘宋徽宗、钦宗以及宗室、后妃等数千人北去。北宋亡。史称“靖康之祸”或“靖康之变”。
[96] 覆(sù):语出《周易·鼎》:“鼎折足,覆公。”是鼎中食物,这里指珍馐美味。盛在鼎内的美味佳肴因鼎折足而倾覆,比喻力不胜任而导致败事。
[97] 翰苑:即翰林院,也指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