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接下来的那个秋天里,道丽结婚了,那时,安森因为事务关系在伦敦。和波拉的结婚一样,这件事也是突如其来的,可是对他的影响却截然不同。起先他觉得这简直滑稽可笑,一想起这桩事情,就忍不住想大笑一场。后来这又使他意气消沉——使他觉得自己老了。
这有点像重复——咳,波拉和道丽是属于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物啊。他预先感觉到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听到以前情人的女儿结婚的消息时的那种心情。他打电报去祝贺,跟波拉的情况不同,他的祝贺是真诚的——他可从来没有真正希望波拉幸福过。
等到他回到了纽约,他被安排为企业中的一个合伙人,由于他的职责加重了,能由自己支配的时间也减少了。一家人寿保险公司拒绝发给他保险单,这给了他一种深刻的印象,使他停止饮酒一年,而且自称觉得身体好多了,尽管我认为他还怀念在宴饮作乐时叙述切利尼式的冒险家们的那种生活,这在他二十岁刚出头的那几年里,是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不过他从不放弃耶鲁俱乐部。在那儿他是个有地位、有名望的人物,他那个班级现在离开学校已经有七个年头了,他们想摆脱酗酒而去找一些比较清醒的娱乐,这种趋向也因为他的存在而被制止了。
他一天从不太忙,他的脑子也从不过于疲劳,所以任何人求他帮什么忙,他都可以办到。原先是出于自大和优越感而干的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和一种爱好了。而且总是有一些事情——在纽黑文的一个弟弟遭到了麻烦啦,一个朋友夫妇间有一场争吵要他去作和事佬啦,要为这个人找个职位啦,要给那个人一笔投资啦。不过他的专长是为那些已婚的年轻人解决种种问题。已婚的年轻人深深地吸引着他,他们的公寓房间对他来说差不多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知道他们的恋爱经过,劝他们住在哪儿和怎样生活,而且还记住了他们的孩子的名字。对待年轻的妻子们他的态度是谨慎小心的;他从来不滥用她们的丈夫对他的一贯信任——考虑到他那毫不隐瞒的放荡不羁,他能做到这点是很奇怪的。
对于美满的婚姻,他为别人高兴,而离开正道的婚姻却会引起他的几乎同样会令人愉快的忧郁。没有一个季节他不目睹一桩恋爱告吹,他对这桩恋爱也许像父亲般关怀过。当波拉离了婚而且几乎立即嫁了另一个波士顿人的时候,他跟我谈她谈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决不会爱谁像爱波拉那样,不过他却坚持说,他不再把这放在心上了。
“我永远也不会结婚,”他最后说;“我已经看得太多了,我知道美满的婚姻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再说,我也太老了。”
可是他确实相信结婚。像所有出身于美满的和成功的婚姻的人那样,他热诚地相信结婚——他看到的事情当中没有什么会改变他的信念,他的愤世嫉俗在这方面烟消云散了。不过他确实相信自己太老了。在二十八岁那年,他心安理得地开始准备缔结没有热烈爱情的婚姻了;他果断地选择了一个和他同一阶层出身的纽约姑娘,她长得又漂亮又聪明,跟他志趣相投,而且无可指摘——他就开始爱上了她。他真心诚意地跟波拉谈的话,跟别的姑娘谈时是怀着恩赐的心情,而现在谈的时候却再也没法不露出笑脸,不带着使对方信服所必需的力量。
“等我到了四十岁,”他告诉他的朋友们说,“我就成熟了。我也会像其余的人一样,爱上一个歌剧合唱队里的姑娘。”
然而,他还是坚持他的尝试。他母亲要看到他结婚,而他现在完全有这个经济能力了——他在证券交易所里有一个席位,他一年的收益达到两万五千美元。这个主意是令人愉快的:——他大部分的时间都跟他和道丽结交的那伙人在一起度过,当他那些朋友们在夜间关了门守在家里的时候,他不再为他的自由而感到高兴。他甚至说不准是否应该跟道丽结婚。甚至连波拉都没有比她更爱他,他开始懂得在一种独身生活中,遇到真挚感情的难能可贵。
就在他开始陷入这种心境的时候,一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的婶婶埃德娜,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正和一个名叫卡里·斯隆的行为放荡、爱喝酒的青年打得火热,公开私通。除了安森的罗伯特叔叔之外,谁都知道。十五年来他叔叔在俱乐部里高谈阔论,想当然地信任他的妻子。
安森越来越烦恼地一次又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他从前对他叔叔的感情又有一点儿回来了,那是一种超出个人范围的感情,是一种恢复他曾经引以为荣的家庭团结的愿望。他凭直觉一下子就看出了这件事的要点,那就是不该让他的叔叔受到伤害。这是没人请他,他主动干预的第一个尝试,不过由于他了解埃德娜的性格,他觉得他能把这件事处理得比一位地方法官或者他的叔叔更好。
他叔叔在温泉城。安森为了避免有丝毫差错,追查了那桩丑事的来龙去脉,然后打电话给埃德娜,约她第二天在广场饭店和他一起吃午饭。他的口气里肯定有些什么使她吃了一惊,因为她不大想去,不过他还是坚持请她,把日期推后,直到她没有借口回绝为止。
她在约定的时间在广场饭店门厅和他见面。她是个可爱的、年华老去的、灰色眼睛的金发女人,穿一件俄罗斯黑貂皮大衣。五只镶着金刚钻和绿宝石的大戒指戴在她那纤细的手上,闪闪发着寒光。安森想起,是他父亲的聪明才智而不是他叔叔的,挣来了这些皮货和宝石,这些把她那正在逝去的美貌衬托出来的富丽堂皇的气派。
尽管埃德娜感觉到了他的敌视,但是对他那开门见山的谈法,她可没有思想准备。
“埃德娜,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感到惊奇,”他用有力而坦率的声音说。“起先我简直不能相信。”
“相信什么?”她机警地问。
“你对我用不着装假,埃德娜。我讲的是有关卡里·斯隆的事。撇开其他事情不谈,我认为你不能这样对待罗伯特叔叔——”
“你瞧,安森——”她怒气冲冲地开始说,可是他的专横的声音罩过了她的声音:
“——不能这样对待你的孩子们。你结婚已经有十八年了,而且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知道不能做这样的事。”
“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你——”
“能,我能这样对你说话。罗伯特叔叔一直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他十分激动。他真的为他的叔叔,为叔叔的三个孩子感到难受。
埃德娜没有喝一口加了酸苹果片的鸡尾酒就站起身来。
“这真是无聊透顶——”
“很好,你要是不愿意听我说,我就上罗伯特叔叔那儿去,把经过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他——反正他早晚会听到的。然后我再去找那老摩西·斯隆。”
埃德娜摇摇晃晃地又坐回椅子里。
“别那么大声说话,”她恳求他。她两眼泪水模糊。“你没想到你的声音传得多远啊。你应该找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来说这些谴责的疯话。”
他没有回答。
“哦,你从来就不喜欢我,我知道,”她继续往下说。“你就是想用一些无聊的流言蜚语来破坏我唯一有意思的友谊。我干了些什么叫你那样恨我?”
安森还是等待着。她会求助于他的骑士精神,求助于他的怜悯,最后求助于他的高人一等的世故——等他挺住了这一切以后,她就会承认了,他也就可以对付她了。由于一声不吭,由于无动于衷,由于一再重新使用他的主要武器,也就是他自己的真诚感情,所以当吃午饭的时间悄悄逝去的时候,他已经胁迫得她发疯似的绝望了。下午两点钟,她拿出一面镜子和一块手帕,拭去了泪痕,在眼泪淌过的浅浅的凹处扑了粉。她已经答应下午五点钟在她自己家里见他。
他到那儿的时候,她伸展着身子躺在一张躺椅上,躺椅上铺了夏季用的印花装饰布,他在午餐时引出来的泪珠似乎还在她的眼睛里。接着他注意到卡里·斯隆阴郁焦急地待在冰冷的壁炉边。
“你这是什么意思?”斯隆马上冲口而出说。“我知道你请埃德娜去吃午饭,然后又根据一些卑鄙的流言蜚语来威胁她。”
安森坐了下来。
“我没有理由认为那只是流言蜚语。”
“我听说你还打算把这流言蜚语去告诉罗伯特·亨特,告诉我父亲?”
安森点点头。
“要么你们一刀两断——否则我就去告诉他们,”他说。
“这关你什么屁事,亨特?”
“别那么激动,卡里,”埃德娜紧张不安地说。“你只消让他知道那是多么荒谬——”
“首先,人们议论纷纷的是我的姓氏,”安森打断他的话说。“那全是由于你的关系,卡里。”
“埃德娜不是你家的人。”
“怎么不是!”他的怒火直冒上来。“怎么——她这所房子,还有戴在手指上的那些戒指都是我父亲用脑汁换来的。在我叔叔娶她的时候,她分文也没有。”
他们全都朝那些戒指看,仿佛在这个场合那些戒指都意义深长似的。埃德娜做了一个动作要把那些戒指从手上除下来。
“我想世界上可不是只有这几只戒指,”斯隆说。
“啊,这真是荒谬,”埃德娜高声叫道。“安森,你愿不愿意听我说?我已经发现,这个无聊的故事是怎么开始编出来的。那是我解雇的一个女佣人,她径直上奇里切夫家去了——所有这些俄国佬都从他们的佣人那里盘问出一些事情来,然后在这些事情上面添油加醋地硬加上一些凭空想出来的含义。”她怒气冲冲地用拳头敲着桌子:“去年冬天我们都在南方的时候,汤姆把那辆大型高级轿车借给他们用了整整一个月,打那以后——”
“你知道吗?”斯隆迫不及待地问。“这个女佣人完全误解了这件事。她知道我跟埃德娜是朋友,她把这件事带到奇里切夫家去了。在俄国,他们认为要是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
他把这个话题扩大成高加索社会关系的学术讲演了。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最好还是对罗伯特叔叔解释一下,”安森冷冷地说,“这样,当流言蜚语传到他那里的时候,他就会知道那不是事实了。”
他采取他跟埃德娜一起进午餐时采取的那个方式,始终听他们解释。他知道他们不是清白的,而且知道他们不久就会越过解释的界限,进入辩白,比他能做到的更加肯定地证明他们自己有罪。到七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采取了孤注一掷的一步,告诉了他真实情况——罗伯特·亨特的不够关心啦,埃德娜的空虚生活啦,偶然的调情发展成了情欲啦——不过像许多真实情况那样,不幸的是故事太老了,它那脆弱的身躯无效地撞击着安森的意志的甲胄。安森要去找斯隆的父亲,这个威胁使他们一筹莫展,斯隆的父亲是来自亚拉巴马州的一个退休棉花经纪人,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原教旨主义者,他给他儿子一笔严格控制的津贴,并且说如果他再有一点不正当的行为,就要永远停止给他津贴,他就是用这个办法来管住他的儿子的。
他们在一家法式小餐馆进餐,继续讨论——有一个时候,斯隆威胁要采用暴力,稍微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恳求他给他们时间考虑。可是安森是冷酷无情的。他看到埃德娜动摇了,觉得不能再让他们的热情来鼓舞她的精神。
两点钟的时候,在五十三号街的一家小小的夜总会里,埃德娜神经突然垮了下来,她叫嚷着要回家。斯隆整个晚上都一直在拚命喝酒,后来有点儿伤感起来,靠在桌子上面手捧着脸哭了一会儿。安森迅速地给他们开出了条件。斯隆得离开这座城六个月,而且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离开。当他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不准再把这件事继续下去,不过,埃德娜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满一年的时候,向罗伯特·亨特提出她要离婚,并且通过正常手续来办理这件事。
他顿了一顿,看到他们的脸,更感到自己有把握,于是说了他最后一句话。
“不然的话,你们还有另外一个办法,”他慢条斯理地说。“如果埃德娜要离开她的那几个孩子,那我也没法阻止你们私奔。”
“我要回家!”埃德娜再次叫喊。“啊,你折磨了我们一整天,还不够吗?”
外边一片漆黑,只有六号路上还有一点朦朦胧胧的灯光。在那灯光下,这两个以前的情人最后一次互相看看对方的悲哀的脸,心里明白他们都不是年富力强得足以制止他们的永久分离。斯隆猝然离开,沿着大街走去,安森却轻轻地拍拍一个正在打盹儿的出租汽车司机的胳臂。
将近四点钟了;有一股缓缓的冲洗路面的水沿着阴森森的五号路人行道流过,两个妓女的影子在圣汤麦斯教堂乌黑的正面掠过。随后是安森小时候经常在那儿玩的中央公园的荒无人迹的灌木丛,还有街道的像姓氏一样意味深长的越来越大的号码。他想,这是他的城市,在那儿他的姓氏已经发扬光大了五代人了。没有什么变化可以改变它在这儿所占的永久地位,因为变化本身就是把他和他同姓的人跟纽约精神等同起来的主要依据。丰富的财力、物力和一个坚强有力的意志——因为他的胁迫,如果在比较软弱的手里,就会毫无作用——已经把逐渐在他叔叔的姓名上,在他家族的姓氏上,甚至在他车子里坐在他身边的那个颤抖的人身上堆积起来的灰尘扫除一清了。
第二天早上,卡里·斯隆的尸体在昆斯波罗桥桥墩下面的一个架子上发现了。一方面因为是在黑暗中,一方面也因为他太激动,他以为水黑黑地在他下面流过,可是不到一秒钟,这就不可能有什么不同了——除非他打算再最后想念一下埃德娜,并且当他在水中软弱无力地挣扎的时候叫唤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