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忧伤的年轻人(菲茨杰拉德文集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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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控制了她,吸引了她,而在这同时,却也使她忧心忡忡。由于他既坚定不移又放纵自己,既感情丰富又玩世不恭,她给搞糊涂了。这些不相协调的性格都是她那温柔的头脑所无法解答的。波拉开始认为他具有双重交替的性格。当她看到他在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在一次正式的宴会上,或者偶尔和一些能力不如他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感觉到有这样一个强壮可爱的人在身边,有他那父兄般的、理解力很强的智能,不由得深深为之骄傲。而他同另外一些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变得不安起来,他那对绅士作风无动于衷的高尚品质却露出了另外一面。这另外一面是粗俗的,幽默的,不顾一切只顾欢乐。这吓得她暂时不敢去想他,甚至使她暂时试着暗中同过去的一个情人来往,可是那也无济于事——在同安森的笼罩一切的活力打了四个月交道之后,所有其他的男人都显得贫血似的苍白了。

在七月间他奉命出国了,而他们的温存和欲望到达了高潮。波拉考虑在最后一分钟结婚——后来决定不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现在他的呼吸中老是有一股鸡尾酒的气味,可是离别本身却使她悲伤得真的生了病。在他离开之后,她写了一封长信,惋惜那些因为等待而错过的情意缠绵的日子。在八月间,安森的飞机滑进了北海。他在水里浸了一夜之后被拖到了一艘驱逐舰上,因为患肺炎给送进了医院;在他最后被遣送回国之前,停战条约已经签订了。

于是,他们又重新获得了种种机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障碍要克服,可是他们的性情脾气却又在他们中间暗暗地起着作用,使他们不再亲吻,也不再激动地流泪,使他们彼此之间的说话不那么能打动对方的心,还使他们没法进行推心置腹的亲切交谈,直到只有靠远远的通讯才可能保持从前的交往为止。有一天下午,一个社会新闻记者在亨特家等了两个小时,要确定他们是否已经订了婚。安森否认了。然而紧接着的一期刊物把这篇报道作为主要文章,说,“经常看见他们在索斯安普敦,温泉城和特克西多公园。”可是严肃的谈话已经转为一种长期的争吵,这件事几乎吹了。安森喝得醉醺醺的,有一次约会没来,她因此提出了一些行为主义现代美国心理学主要流派之一,主张以“辨别反应”代替感觉,称情感为“内脏反应”,将思维视为“无声的语言”。此处指波拉要安森拿出实际行动来。者的要求。在他的自尊心和自知之明面前,他真是绝望透顶了:婚约就这样永远撕毁了。

“最亲爱的,”如今他们在信里这样说,“最亲爱的,最亲爱的,当我在半夜醒来,恍然大悟,这件事毕竟不能成功的时候,我觉得直想死。我再也活不下去。也许我们今年夏天重逢的时候,我们可以把事情好好谈谈,作个不同的决定——那天我们太激动也太悲观,我觉得没有你我这一辈子就没法活。你谈起别人。难道你不知道,我不要别人,只要你。……”

可是当波拉在东部东游西荡的时候,她有时候谈到她的欢乐,用这个来使他感到惊讶。安森太敏锐,不会感到惊讶。他在她信里看到一个男人的名字的时候,就感到对她更加有把握了,而且有一点蔑视的心情——在这类事情上他总是高人一等的。不过他还是指望有朝一日他们会结婚。

在这期间,他精力充沛地投入战后纽约的令人眼花缭乱、活动频繁的生活中去,进了一家经纪人事务所,加入了五六个俱乐部,跳舞跳到深夜,并且在三个圈子里活动着——他自己的圈子,年轻的耶鲁大学毕业生的圈子和那有一端在百老汇的半个圈子。可是他总是把完整的八小时全部奉献给他在华尔街的工作,在那儿,他的那些有权有势的亲友,再加上他那敏锐的聪明才智和他那强盛的体力,几乎一下子就使他飞黄腾达起来。他具备那种非常宝贵的条理分明的头脑;有时候他睡不到一个小时就精神焕发,来到他的办公室,不过这种情况是很少的。所以早在一九二〇年,他的薪金和佣金收入就超过了一万二千美元。

随着耶鲁大学的传统渐渐过时,他在纽约的同学中成了越来越红的人物,比他在大学的时候更红了。他住在一所大房子里,而且有办法介绍青年们进入其他的大宅子。此外,他在人生中似乎已经站稳了脚跟,而那些青年当中大部分人却又处在一个不安定的开端里了。他们开始为了消遣和出路来找他,安森很乐意地帮忙,以帮助别人和安排他们的事务为乐。

现在波拉的信里不再提到男人了,而是通篇洋溢着一种温柔的语气,那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从几处来源他听到她有“一个时髦的情人”,洛厄尔·撒耶,一个有钱又有地位的波士顿人,虽然他肯定她还爱他,但是想到他可能终于失去她,还是感到不安起来。除了不能令人满意的一天之外,她几乎已经有五个月不到纽约来了,传闻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急于见到她。在二月间,他利用假期之便到佛罗里达州去了。

在闪闪发亮的蓝宝石似的沃思湖和巨大的青绿色带子似的大西洋之间,躺着丰满美丽的棕榈海滩,这儿那儿地停着一些大游艇。“激浪”和“皇家蝴蝶”这两座宏伟的建筑像一对大腹便便的双生子从沙滩明亮的地平线上耸立起来,周围是林中舞场,勃雷德利赌场和十来家时装店,帽子店,那儿货物的价格是纽约的三倍。在“激浪”的棚架式游廊上,两百个女人在向右跨,向左跨,打转身,跳曳步,这是叫做双曳步的当时著名的健美体操,在这同时,两百条胳臂上有两千个手镯在半按着拍子一上一下喀嗒喀嗒地响着。

天黑以后在埃弗格莱茨夜总会,波拉、洛厄尔·撒耶、安森和一个偶然碰巧凑上的第四位人物用新牌在玩桥牌。安森觉得她那友好而严肃的脸苍白而有倦容——她在这儿大约已经有四五年了。他认识她三年。

“两黑桃。”

“香烟?……啊,请原谅。由你打。”

“由你打。”

“喊三黑桃,我就加倍。”

屋子里有十二张打桥牌的桌子,烟雾腾腾。安森的眼光遇上了波拉的,尽管撒耶的眼光停在他们中间,安森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拉。……

“叫什么牌?”他心不在焉地问。


“华盛顿广场的玫瑰花。”


在角落里的几个年轻人唱道:


“在那儿,我在枯萎,

在地下室的空气里——”


烟雾像浓雾一样弥漫开来,一打开房门,房间里飞尘被吹得直打转。一双小小的明亮的眼睛匆匆扫过一张张桌子,正在英国人中间寻找柯南·道尔先生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1859—1930):英国作家,著作侦探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那些人在门厅附近,摆出一副英国人的架子。

“你可以用一把小刀割。”

“……用一把小刀。”

“……一把小刀。”

在一局桥牌结束的时候,波拉突然站起身来,用一种紧张、低沉的声音同安森说话。对洛厄尔·撒耶几乎没有瞧上一眼,他们走出了房门,走下长长的一溜石级——他们马上就手挽着手沿着月光下的湖滩散起步来。

“亲爱的、亲爱的……”他们不顾一切,在一处阴影里热情地拥抱起来……然后她把脸往后退一点儿,让他的嘴说出她要听的话来——在他们再度接吻的时候,她可以感受到正在形成的话语。……她再一次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倾听着,可是当他再一次把她拉得紧靠他的时候,她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叫着“亲爱的!亲爱的!”那种深沉、悲伤的耳语,总是使她忍不住哭出来。她的感情谦卑地、柔顺地服从他,泪水顺着她的脸淌了下来,可是她心里继续在叫喊:“向我求婚吧——啊,安森,最亲爱的,向我求婚吧!”

“波拉……波拉!”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双手在绞着她的心,而安森呢,感觉到了她在发抖,知道只要有那种感情就已经够了。他不需要再说什么,不需要把他们的命运交托给实际上暧昧不明的话了。既然可以这样搂住她,他干吗还要再等待一年——永远等下去呢?他在为他们俩考虑,为她考虑还更多于为他自己考虑。当她突然说她得回旅馆去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先是想,“毕竟是时候了,”接着又想:“不,等等吧——反正她是我的。……”

他已经忘记了这三年的紧张状态已经折磨得波拉心灰意懒。她的那种心情在那天晚上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天早上,他回纽约去,心里充满了某种难以平静的不满。在四月下旬,事先没有通知,他接到了从巴尔港打来的一份电报,波拉在电报里告诉他,她已经跟洛厄尔·撒耶订了婚,他们马上要在波士顿结婚了。他从来也不会真正相信可能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天早上安森喝足了威士忌酒,去办公室,一刻不停地连续工作——生怕一停下来就会发生什么。晚上他照常外出,一点也没有谈起发生的事情;他热诚、幽默,也没有心不在焉。不过有一件事他却一无办法——一连三天,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和什么人在一起,他都会突如其来地双手捧住低下的头,像小孩那样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