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离门德尔·辛格在克鲁斯耶斯克的亲戚家不远,住着卡布图拉克,一个没有年龄、没有家庭、没有朋友的男人,他敏捷圆滑、忙忙碌碌,和衙门很熟。狄波拉努力想得到他的帮助。卡布图拉克在和托他办事的人联系之前就要求七十个卢布,她只有不到二十五个,这是在漫长的岁月里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装在结实的皮袋子里,保存在地板下面,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每个星期五她擦地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来。那还差的四十五卢布,在她母性的希望的眼里,好像比她已经拥有的还要少,因为在她已有的钱里,她加上了攒这些钱所用的那些年,那些为使每半个卢布都能用得更长一点而带来的拮据,还有数钱时候的那些个安静又热烈的喜悦。
门德尔·辛格徒劳地想给她形容卡布图拉克是怎样不可理喻,告诉她这个人有多么狠心,他的钱袋又是怎样的饥饿。“你到底想干什么,狄波拉,”门德尔·辛格说,“穷人是无能为力的,上帝不会从天上给他们扔金石头,他们也不会赢六合彩,他们就得逆来顺受。上帝给,上帝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惩罚我们,先是梅努西姆有病,现在又轮到了健康的孩子。唉,穷人的日子不好过,不管他是犯了错,还是他病了,他都不好过。人要认命!让儿子们入伍吧,他们不会死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敌天命!‘从它那里传来雷鸣电闪,它笼罩着整个大地,在它面前,人们无处可逃’——书上这么写的。”
手插在腰上,腰里别着那串生锈了的钥匙,狄波拉回答道:“人要先自救,上帝才会帮助他。这也是书上说的,门德尔!你总是把错误的句子记得滚瓜烂熟。书上写的句子有好几千,那些多余的你全都记得!你变得这么笨,就因为你给小孩儿上课!你教给他们你那点儿学识,可是他们把全部的愚蠢都给了你!你只是一个教书匠,门德尔,一个教书匠!”
门德尔·辛格在他的学识和职业方面并没有虚荣心,然而狄波拉的话还是让他心生怨恨,她的谴责噬咬着他的善良,在他心里已经燃起了白森森气愤的火舌。他背过身去,为了不用再看老婆的脸。这张脸他好像早就认识,远远早于婚礼,也许从童年起就认识了。很多年以来,那张脸都好像和他结婚那天一样,他没有看见那脸上的肉像是从墙上脱落的墙皮,从腮帮上垂下来,鼻子周围的皮肤紧绷着,但是下巴处却越发松弛,眼睑在眼睛上方皱成了网状,那黑色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成了冰冷清醒的棕色,那么易懂、无望。有一天,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就是在那天早晨,当他还睡着,他的一只眼睛惊动了镜子跟前的狄波拉),总之有一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就像是第二场、又一次的婚姻,只是这回他娶的是丑陋、痛苦以及他老婆渐老的年龄。他虽然仍然觉得她很亲近,几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分离直到永远,却又让人难以忍受、痛苦、带有一丝恨意。她从一个原本只是在黑暗中与之结合的女人,变成了和疾病一样的东西,白天黑夜都得和她拴在一起,她完全属于他,自己无须和这个世界分享她,她忠诚的敌意可以使人走向深渊。没错,他只是一个教书匠!他父亲也是一个教书匠,他的祖父也是。他自己也成不了别的。如果人们诟病他的职业,那这就是在攻击他的存在,是在试图将他从这个世界的名单上清除出去,所以门德尔·辛格要捍卫自己。
其实他挺高兴狄波拉要出门的。现在就高兴起来了。她去做临行前的准备的时候,房子里空荡荡的,约纳斯和舍玛雅在巷子里闲转,米莉亚姆在邻居家或是在散步。在家里,中午的时分,在学生们重新到来之前,只有门德尔和梅努西姆两个人。门德尔吃着他自己煮的珍珠麦汤,在他的陶盘里剩了好多留给梅努西姆。他把门闩好,为了避免小东西爬到门前去,他总爱这样。之后当爹的走进角落里,把孩子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开始给他喂饭。
他爱这安静的时刻。他喜欢和儿子单独在一起。是的,有时他思量着,如果他们干脆就这么一起生活,没有母亲,没有哥哥姐姐,是不是更好。在梅努西姆一勺一勺地将那珍珠麦汤喝完之后,父亲把儿子放到了桌子上,自己仍旧僵硬地坐在跟前,带着温柔的好奇深深打量着那宽宽的、苍白泛黄的脸,额头上那好多条的皱纹,那翻起许多道的眼皮以及那松松的双下巴。他努力地猜着,在这个宽大的头颅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他想通过眼睛像是通过窗户一样看进他儿子的大脑里,试图通过一会儿轻微、一会儿大声的话语从这个沉默的小男孩那里引出随便某个信号。他连着叫了十遍梅努西姆的名字,他用嘴唇缓慢地将音节画在空中,好让梅努西姆即便听不见,也可以看得见。但是梅努西姆毫无反应。然后门德尔抓起他的勺子,用它击打一只玻璃茶杯,梅努西姆立刻转过了头,一道轻微的光亮在他大大的、凸出的灰色眼睛里燃起。门德尔继续敲,唱起了一首小曲,用勺子在杯子上击打出节拍,梅努西姆流露出了明显的骚动,他有些吃力地转过那大脑袋,晃荡着双腿。“妈妈,妈妈!”他在其间叫着。门德尔站起身来,取过黑色的《圣经》,翻开第一页举到梅努西姆跟前,将上面的第一句话融进他给学生上课时所用的旋律里:“最初,上帝造了天和地。”他等了一会儿,希望梅努西姆会重复这些话,但是梅努西姆没有反应,只是在他的眼睛里还闪烁着倾听的光亮。门德尔于是把书拿开,忧伤地看着他儿子,用一种独白式的简单曲调接着唱道:
“听我说,梅努西姆,我多么孤独!你的哥哥们都长大了,变得陌生了,他们得去当兵。你的母亲是个女人,我能指望她什么?你是我最小的儿子,我最后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你为什么沉默,梅努西姆?你是我真正的儿子!看着这儿,梅努西姆,然后重复这些话:‘最初,上帝造了天和地。’”
门德尔又等了一会儿,梅努西姆仍然没有反应。门德尔于是又用勺子敲击玻璃杯,梅努西姆转过身来,门德尔像是要用双手抓住这个清醒的时刻,他又唱道:“听我说,梅努西姆!我老了,在我所有的孩子里就只剩你了,梅努西姆!仔细听然后跟着我说:‘最初,上帝造了天和地。’”
可是梅努西姆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门德尔带着一声沉重的叹气将梅努西姆又放到了地上。他拉开门闩,走到门前等待他的学生。梅努西姆跟着他爬过来,在门槛上蹲着。从钟楼那里传来七响,四声重三声轻。梅努西姆就喊:“妈妈,妈妈!”当门德尔向他回过身时,看见小东西正将头伸在空中,像是在吸进钟声的余音。
我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门德尔想。他在头脑里细细地找寻可能的罪过,可是找不见很严重的。
学生们来了。他和他们一起回到房子里。当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的时候,警告这个或那个学生的时候,打这个的手指,或是在那个的肋骨上轻轻戳一下的时候,他不停地在想:我的罪过在什么地方?都藏在哪儿?
狄波拉这时去找马车夫萨莫施金,问他可不可以近期内无偿地载她去克鲁斯耶斯克。“可以。”车夫萨莫施金说,他坐在光光的炉凳上,一动不动,双脚包在灰黄色的麻袋里,用绳子捆住,他散发着一股自己酿的烧酒的味儿。狄波拉闻到烧酒就像闻到了敌人,这就是农民身上的危险气味,它是莫名其妙的激情的前兆,与集体迫害的气氛相伴而行。“行啊。”萨莫施金说,“如果路况好一些的话!”“你有一次在秋天的时候就带过我,那时路况还要糟糕呢。”“我记不起来了,”萨莫施金说,“你弄错了吧,那肯定是个干燥的夏日。”“才不是呢,”狄波拉回应道,“那是秋天,下着雨,我是去找拉比。”“你看,”萨莫施金说,他袋子里的双脚开始轻轻晃动,因为那炉凳很高而萨莫施金身材矮小,“你看,”他说,“那个时候你去找拉比,这还是在你们的敬畏十日之前,那我就带上你。今天你可不是去找拉比!”“我去是有非常重要的事。”狄波拉说,“约纳斯和舍玛雅绝不能当兵!”“我也当过兵,”萨莫施金道,“当过七年兵,其中有两年我蹲在监狱里,因为我偷了东西。不过嘛,只是一个小东西!”这令狄波拉绝望,他的故事只向她证明他对她而言是多么的陌生,她和她的儿子们不会偷东西也不会坐牢。于是她决定迅速地讲价:“我得付你多少钱?”“不要钱!——我不要钱,我也不会上路!那匹白马老了,那匹棕色的马一口气掉了两个马蹄铁,而且它只要一次跑了哪怕只有两俄里路,也会吃一整天的燕麦。我养不起它了,我想卖了它。马车夫过的可不是人的日子啊!”“约纳斯可以把棕马领到铁匠那儿去,”狄波拉坚持说,“他会自己为马蹄铁付账。”“也许吧!”萨莫施金回答,“如果约纳斯想自己做这个事,那他还得打一个轮子。”“这个也行!”狄波拉保证道。“那我们下个星期出发!”
于是她去克鲁斯耶斯克找那个神秘的卡布图拉克。她其实更愿意去见拉比,因为从他那神圣的、薄薄的嘴里吐出的一个词肯定比卡布图拉克的保护要有价值得多。可是拉比在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之间不接见人,除非是有关生与死的紧急情况。她在小酒馆里找见了卡布图拉克,他正被农民和犹太人围着,在窗前的角落里坐着,在写着什么。他的帽子敞口放在桌子上的各种纸头旁边,里子向外翻起,好像一只伸出的手,帽子里已经躺着很多枚银币,吸引着所有站在周围的人的视线。卡布图拉克时不时地检查它一下,尽管他知道没人敢从里面拿走哪怕一分钱。他为每个文盲代写申诉、情书和邮件指示(另外他还会拔牙和理发)。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谈。”狄波拉隔着那些站着的人的头颅说。卡布图拉克呼地一下把所有的纸张都推开,人们分散开来,他伸手拿过帽子,把钱抖落进空着的手,然后把它们捆进一条手绢。之后他请狄波拉坐下。
她盯住他那严厉的小眼睛,如同看着两个牛角做的坚硬发亮的小扣子。“我的儿子们得入伍!”她说。“你是个可怜的女人,”卡布图拉克用一种遥远的唱歌般的声音说,好像是在读算命牌,“你攒不下钱来,也没有人可以帮你。”“不对,我攒了钱的。”“多少?”“二十四个卢布零七十戈比。为了见你我已经花了一个卢布!”“那就是二十三个卢布!”“二十三个卢布和七十个戈比!”狄波拉纠正道。卡布图拉克举起右手,伸出中指与食指,问道:“两个儿子?”“两个。”狄波拉轻声道。“一个就得要二十五个卢布!”“对我也这样吗?”“对你也是一样!”
他们讨价还价了半个小时。然后卡布图拉克同意一个儿子二十三卢布。至少可以保住一个!狄波拉想。可是在路上,当她在萨莫施金的马车上坐着,当马车的颠簸穿过她的内脏和她可怜的头脑的时候,那境况在她看来比之前更加糟糕。她怎么能够把她的两个儿子区分对待呢?约纳斯还是舍玛雅?她不知疲倦地问着自己。一个总比两个都去要强,她的理智说,可是她的心却在痛苦地挣扎。
当她回到家里,开始对她的儿子们讲述卡布图拉克的决定的时候,大儿子约纳斯打断她说:“我很愿意去当兵!”
狄波拉、米莉亚姆、舍玛雅和门德尔·辛格像木头一样等着下文。终于,因为约纳斯不再接着说话,舍玛雅说:“你是兄长!一个好哥哥!”“不是的,”约纳斯回答,“我愿意去当兵!”
“也许你半年之后就自由了!”父亲安慰道。
“不,”约纳斯说,“我才不想获得自由。我会留在军营里!”
大家一起轻诵夜祷。他们沉默地脱去衣裳。之后米莉亚姆身着衬衫,惦着可爱的脚尖走到灯旁吹灭了它。他们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晨约纳斯不见了。他们找了他整整一个上午。到了晚上很晚的时候米莉亚姆才看见他。他骑在一匹白马上,穿着一件棕色的外衣,戴着一顶军帽。
“你已经是士兵了?”米莉亚姆喊。
“还没有,”约纳斯说,勒住那白马,“问候父亲和母亲。我暂时住在萨莫施金那里,直到我入伍。你对他们说,我无法忍受再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但是我很爱你们所有人!”
然后他用一根柳条打了个响鞭,拉起缰绳骑着马走掉了。
从这时起他就成了马车夫萨莫施金那里的马仆。他用硬刷子给那白马和棕马刷毛,和它们一起睡在马厩里,大张着的鼻孔享受似的吸进它们刺鼻的尿味儿和汗酸味儿。他扛来燕麦和水桶,修补围栏,剪短马尾,将新的铃铛挂到马脖子上去,给水槽注满水,将两辆马车里的烂草换成干草,和萨莫施金一起喝萨摩工卡[7],喝得醉醺醺的,然后让女孩子们怀孕。
家人因为他的迷失而哭泣,但是他们没有忘记他。夏天到来了,炎热而干燥。夜晚降临得很迟,将田野染成金黄。约纳斯坐在萨莫施金的小屋前拉着手风琴。他喝得酩酊大醉,连他自己的父亲都认不出来。他父亲有时会迟疑地悄悄走过,他仿佛惧怕自己的影子,对自己的腰身能生出这么个儿子而不断地感到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