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小说集5:约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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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也许保佑的应验比诅咒的应验需要更长的时间。自从梅努西姆说出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词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依然说不出别的话来。

有的时候,狄波拉和她生病的儿子单独在家里时,她会把门闩上,挨在梅努西姆的身旁坐到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小东西的脸蛋儿。她想起了夏日里那可怕的一天。这一天,伯爵夫人的马车驶过了教堂门口。狄波拉看得见教堂敞开的大门。那里面有上千只蜡烛、彩色的被光围绕着的绘画,三位身着祭袍的神父深深远远地站在圣坛前,胡须漆黑,优雅地舞动着白皙的手,由这一切所组成的一道金光投射进了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尘土飞扬的广场。狄波拉正怀着三个月的身孕,梅努西姆在她的肚子里,娇娇小小的米莉亚姆被她紧紧地拉在手中。突然传来叫喊。这喊声压住了教堂里祈祷者的诵经声。人们听见嗒嗒的马蹄声,一股尘烟被扬起来,伯爵夫人华丽的深蓝色座驾停在了教堂门口。乡里的小孩们欢呼起来,坐在石阶上的乞丐们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四轮大马车,想要吻一吻伯爵夫人的手。米莉亚姆突然挣脱出去,忽地就不见了。狄波拉发起抖来,她在酷暑中感到寒冷。米莉亚姆上哪儿去了?她问每一个农家小孩。伯爵夫人下了车。狄波拉走到马车跟前。穿着深蓝色银纽扣制服的马车夫坐得那么高,他应该什么都看得见。“您看见那个黑头发的小女孩了吗?”狄波拉问,她仰着头,阳光和制服刺着她的眼睛。马车夫用他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指着教堂。米莉亚姆跑进那里去了。

狄波拉考虑了一下,然后她冲进了教堂,冲进了那金光里,冲进了那满满的诵经声和管风琴的奏鸣声中。门口站着米莉亚姆。狄波拉抓住孩子,把她拽到广场上,她从那被晒得发烫的白色台阶上冲下来时,就像是在逃避一场火灾。她很想把孩子揍一顿,但是她害怕得紧。

她把孩子拖在身后跑进了一条巷子。现在她稍微平静些了。“你什么都不许和你父亲讲!”她气喘吁吁,“听见了没有,米莉亚姆?”

从这一天起,狄波拉就知道将有不幸来临了。她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不幸,她知道这个但是没有说。她又拉开了门闩,有人敲门,门德尔回来了。

他的胡子早早地花白了。狄波拉的脸庞、身子和手也都早早地枯槁了。大儿子约纳斯五大三粗、行动缓慢得像一头熊,小儿子舍玛雅聪明狡黠、敏捷迅速得像一只狐狸,妹妹米莉亚姆则像一只可爱而又无虑的羚羊。她轻快地穿过巷子去买东西时的样儿——苗条瘦削,像一道闪着幽光的影子,棕色的脸庞,大而红的嘴唇,一条金黄色的围巾在下颌扎成两个飞翔的翅膀,棕色青春的脸上是两只老成的眼睛——这些都落在守备部队官兵的视线中,留在了他们无忧无虑、嗜性成瘾的头脑里。有些人有时候会跟踪她。能让她发觉猎人的无外乎是那些通过外部感官就能感觉到的东西:马刺和配枪清脆的叮当声,飘散着的发蜡和刮胡子肥皂的香味,金纽扣闪闪的光亮,银色花边和俄罗斯皮子做的血红色的背带。这些并不多,但是足够了。在她感官后面潜伏着的是米莉亚姆心中的好奇,那是青春的姐妹、性欲的宣告。这姑娘带着甜蜜而又热烈的恐惧逃避着她的追踪者。为了能充分享受这份痛苦却又激动人心的恐惧,她逃过更多的巷子,花费更多的时间,她绕着道逃跑。为了能够再次逃掉,米莉亚姆在不需要时也频繁出门。在街角她会停住,向后面抛去媚眼,那是给猎人们的诱饵,这就是米莉亚姆唯一的享受。就算有人能理解她,她也不会开口跟谁说的。因为只有当这些享受被保密的时候,它们才会更强烈。

米莉亚姆还不知道,她和这个陌生可怕的军人世界会发生怎样一种带有威胁性的关系,也猜不到现在就已经开始在门德尔·辛格和他妻子、孩子身上聚集起来的悲惨命运。约纳斯和舍玛雅已到了法定服兵役的年龄,按照他们先人的传统,他们必须把自己从这项义务中解脱出去。其他小伙子因为有了仁慈的、早有预见的上帝所给予的身体上的毛病,让他们有那么一点残障,可以保护他们不受无妄之灾,有些人是独眼,有些人腿有些瘸,这个有疝气,那个的胳膊与腿会无缘无故地抽搐,有的人肺不好,还有的心脏太弱,一个听不清,另一个说话结巴,还有一个就是简单的体质太弱。

而在门德尔·辛格的家里,好像小梅努西姆把所有人间的苦难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些苦难原本也许可以由宽厚仁慈的上帝轻松地分配给所有成员。门德尔的头两个儿子都很健康,在他们的身体上找不出毛病,他们必须开始弄垮自己,不吃饭、喝黑咖啡,希望能在短时间内心力衰竭,尽管日俄战争已经结束了。

于是他们就开始了对自己的摧残。他们不吃东西不睡觉,他们虚弱得脚步不稳,白天黑夜地发抖,他们的眼睛又红又肿,脖子瘦得没肉,脑袋沉甸甸的。狄波拉又爱他们了,为了给她的两个大儿子祈祷,她又一次去了墓地。这一次她是为约纳斯和舍玛雅祈求疾病,就像她以前为梅努西姆祈求健康一样。军队像一座由光滑的钢铁和咣当作响的刑具造就的沉重大山,在她忧虑的眼前隆起。她看见了尸体,好多好多尸体。沙皇高高在上、光芒四射地坐着,踩着马刺的双脚踏在红色的血水里,在等待着她的儿子的牺牲。她看见他们去军事演习,光是这个就已经是她最大的恐惧,她甚至都没去想新的战争。她生丈夫的气。门德尔·辛格是什么?一个教书匠,一个有着几个傻瓜学生的傻瓜老师。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可没想要这样的丈夫。门德尔·辛格的担心并不比他的女人少。撒巴特的时候,在犹太教堂里,当大家按照法律规定为沙皇祈祷的时候,门德尔一直想着他的儿子们即将面对的前途。他仿佛已经看见了他们穿着可恶的粗斜纹布做的新兵制服。他们吃着猪肉,被他们的军官用马鞭抽打。他们扛着长枪和刺刀。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叹气,在祷告时,在课堂上,在沉默中。甚至不认识的人都可以觉察到他的忧虑。没人过问过他那个生病的儿子,但是所有的人都问起他两个健康的儿子。

三月二十六号这一天,终于,两兄弟要去塔辑了。他们两个都抽中了这个命运之签。两个人都无可挑剔,都很健康。两个人都被录取了。

他们还可以在家里待一个夏天。秋天他们就该入伍了。在一个星期三他们成了士兵。星期日他们回到家里来。

周日他们回家,用的是国家给出的免费车票,他们这就花沙皇的钱旅行了。很多和他们境况相同的人和他们一起乘车。这是一列慢车,他们和很多农民一起坐在木制的车座上。这些农民唱着歌,喝得醉醺醺的。大家都抽着一种黑色的烟草,那股味儿里混合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汗味。大家互相讲着故事。约纳斯和舍玛雅一刻都不分开,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乘火车旅行,他们频繁地换着座位,每个人都想在车窗边上坐一会儿,看看外面的风景。在舍玛雅看来,这个世界宽广无垠;在约纳斯的眼里,它平淡无奇,无聊透顶。火车稳稳地穿过平坦的大地,像是雪橇划过雪原。田野镶嵌在窗框里,穿着花衣裳的农妇们在挥手。当她们成群出现的时候,车厢里就会发出农夫们轰鸣般的呼叫作为回答。这两个犹太人身着黑衣,有些羞涩和忧虑地坐在他们之间,被这些喝酒的人的得意忘形挤到了角落里。

“我想当一个农民。”约纳斯突然说。

“我不想。”舍玛雅回答。

“我要当一个农民,”约纳斯重复道,“我要喝醉酒,然后和那些女孩们睡觉。”

“我就想像我现在这样,”舍玛雅说,“一个像我父亲门德尔·辛格那样的犹太人,不当兵,十分清醒。”

“我有点儿高兴我就要当兵了。”约纳斯说。

“你会感受到你的快乐的。我更愿意成为一个有钱人,去见识生活。”

“什么是生活?”

“生活,”舍玛雅解释道,“在大城市里可以看到。有轨电车从街道中间穿过,所有的商店都和咱们那儿的宪兵营那么大,橱窗就更大了。我见过明信片。人们走进商店不需要通过门,窗户长及脚面。”

“嗨!你们怎么这么心事重重的?”坐在对面角落里的一个农民突然问。

约纳斯和舍玛雅做出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或是以为这个问题不是对他们提的。在有农民搭话的时候就装聋的做法,已经融进了他们的血液里,上千年以来就是这样,如果有农民问话而一个犹太人回答了,都从来没有好下场。

“嗨!”农民起身道。

约纳斯和舍玛雅同时站起来。

“对,就是你们,犹太人,我就是跟你们说话呢,”农民说,“你们还什么都没喝吗?”

“我们喝过了。”舍玛雅道。

“我还没有。”约纳斯说。

那农民从他外衣下面贴着胸膛的地方拿出一个瓶子来,它是温热、油腻腻的,散发出的农民的体味比它装的东西的味道还要强烈。约纳斯把它举到嘴边,他张开了血红色厚厚的嘴唇,从这个棕色瓶子的两侧都可以看到那白白的坚硬的牙齿。约纳斯喝呀喝,他感觉不到弟弟那警告的手在轻轻戳着他的衣袖。他用两只手像一个巨婴一样抱着那只瓶子。在向上举着的手肘处,白乎乎的衬衫透过磨得薄薄的衣料隐约可见。他颈部皮下的喉结有节奏地、像是一部机器的活塞一般升起降下。从他喉咙里发出轻轻的、窒息般的咕噜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这个犹太人喝酒。

约纳斯喝完了,空瓶子从他手里滑落,掉到了他弟弟舍玛雅的膝上,他也跟着倒了下来,好像在和这只瓶子走同样的路线。农民伸出手,沉默地向舍玛雅要回了瓶子。然后他用靴子爱抚了一下睡着了的约纳斯宽宽的肩膀。

他们到了普德沃斯克,他们必须在这里下车。到由尔克还有七俄里[6],兄弟俩得走路过去,谁知道路上会不会有人带他们坐顺风车。所有的旅客一起帮着把沉重的约纳斯扶起来。当他站在外面的时候,他又清醒了。

他们徒步前行。这是夜里。在乳色的云后面他们可以隐隐感觉到月亮。雪原上零零星星、毫无规则地凸显出来的地皮像火山口一般暗暗的。春天好似从林中飘来。约纳斯和舍玛雅在一条小道上急急地走着。他们听得见那薄薄脆脆的冰壳儿在靴子底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他们把白色的圆圆的包袱用一根木棍挑在肩上。舍玛雅好几次试图和他哥哥开始一场谈话,但是约纳斯不回答。他很害臊,因为他刚刚喝了酒并且像一个农民一样倒下了。在窄得容不下两兄弟并肩走的路段,约纳斯就让他弟弟先走。他恨不得让舍玛雅走掉算了。当路又变宽了时候,他放慢脚步,希望舍玛雅会继续往前走,不等他。然而事实上,好像是弟弟害怕丢了哥哥,自从他看见约纳斯会喝醉酒,他就不再相信他,怀疑他哥哥的理智,觉得自己要对哥哥负责。约纳斯猜到了他弟弟的感受,他的心里沸腾着一股强烈而又愚蠢的怒气。舍玛雅真可笑,约纳斯想。他瘦得像个鬼,连那根棍子都拿不稳,每次都得他来把它扶好,否则那包袱就得掉到脏地上去了。当他想象着舍玛雅那白色的包袱从光滑的棍子上滑到路上黑色的尘垢之中的景象,约纳斯就大笑起来。“你笑什么?”舍玛雅问。“笑你!”约纳斯回答道。“我有更多的理由笑话你!”舍玛雅说。他们又一次沉默了。他们面前出现了黑压压的松树林。沉默好像是从那里,而不是从他们自己这里来的。时不时地会从某个方向吹来一阵风,一阵没有来路的风。一棵柳树在熟睡中动了动,枝条轻轻作响。云朵亮亮地掠过天空。“现在我们还是当兵了!”舍玛雅忽然说。“很正确,”约纳斯说,“我们还能是什么?我们没有职业。我们应当和咱们父亲一样成为教书匠吗?”“比当兵要好!”舍玛雅说,“我可以成为一个商人,去见世面!”“当兵也是世面,而且我当不了商人。”约纳斯认为。“你喝醉了!”“我和你一样清醒。我可以喝酒也可以清醒。我可以当兵也可以见世面。我想成为一个农民。这个我跟你说——还有我并没有喝醉……”

舍玛雅耸了耸肩膀。他们接着走。将近清晨时分他们听到远处村庄里传来公鸡打鸣声。“那一定是由尔克了。”舍玛雅说。“不对,那是布托克!”约纳斯道。“那就布托克吧!”舍玛雅说。

一辆货车在路的一个转弯处咯吱咯吱、沙沙地响着。这个早晨是苍茫的,就像那刚刚过去的夜。月亮与太阳没有什么区别。开始落雪了,柔软温暖的雪。乌鸦飞起,嘎嘎地叫着。

“看,鸟儿!”舍玛雅说,只是作为和哥哥和解的借口。

“那是乌鸦!”约纳斯说,“鸟儿!”他挖苦地学了一遍。

“随便呗!”舍玛雅说,“那就乌鸦好了!”

这里真是布托克。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到达了由尔克。又三个小时之后,他们到了家。

随着白日的延展,雪下得愈发密集和柔软了,仿佛那雪是从升起的太阳那儿下下来的。几分钟之后,整个田野都成了白色。路边零星的柳树和田间分散着的白桦树丛也都是白色,白色,白色,只有那两个行路的年轻犹太人是黑色的。雪也洒在他们身上,但是在他们的背上好像融化得更快。他们长长的、黑色的大衣飘飞着,衣摆重重地、有节奏地敲击着高筒靴的靴帮。雪下得越大,他们就走得越快。他们迎面碰上的农民们都走得很慢,膝盖打折,都成了白色,他们宽宽的肩膀上积着的雪就像那粗大树枝上的雪,很重同时又很轻,他们对雪很熟悉,走在雪中就如同行走在家里一样。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目送这两个黑衣人,好像在看着一个很不同寻常的景象,尽管犹太人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两兄弟气喘吁吁地到了家,天已经开始落黑了。他们打老远就听见正在上课的孩子们的读书声,这声音向他们迎面扑来,带着母亲的声响、父亲的话语,他们整个的童年向他们扑面而来,在这些上课孩子们的诵经声里,意味和包含了他们从出生那个时辰起就看见的、听到的、闻着的和感受到的一切:它包含着滚热饭菜的香气、从父亲胡子和脸庞上散发出来的黑黑白白的光芒、母亲叹气时的回声和梅努西姆的呢喃、门德尔·辛格晚上的轻声祷告,还有上千上万说不出来的、规律发生的和突然降临的事件。兄弟俩于是带着相同的感动,一边倾听着穿过大雪向他们飘过来的旋律,一边走近父亲的家。门在他们面前嚯地打开了,他们的母亲狄波拉早已经通过窗户看见他们回来了。

“我们被录取了!”约纳斯说,没有问候家人。

一阵可怕的沉默笼罩了房间,这里刚刚还回荡着孩子们的声音。那是没有边际的沉默,征服了整个空间,而这只不过是来自约纳斯刚说出的一个小小的词“录取”。孩子们中断背了一半的书。门德尔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不时停下来,茫然地看向空中,举起双臂然后又让它们落下来。母亲狄波拉坐到一张小板凳上,炉子近旁总是放着两只板凳,好像早就在等待着接纳一个忧伤的母亲。女儿米莉亚姆倒退着摸索进了角落,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觉得所有人都可以听见她的心跳。学生们像是被钉住了似的坐在座位上,他们腿上穿着带条纹的棉袜子,在上课的时候不停地抖动,现在都毫无生气地吊在桌子下面。外面在不停地下雪,雪花柔软的白色透过窗户将苍白的光泽洒向房间,洒在这些沉默的人脸上。几次传来炉火里碳化了的木头残块的噼啪声和风吹动门户而发出的轻响。两兄弟站在门那里,木棍还在肩上,白白的包袱挑在棍子上,他们带来了不幸的消息,同时也是这不幸的直接受害人。狄波拉突然叫起来:“门德尔!去,赶紧去问问别人该怎么办!”

门德尔·辛格抚着他的胡须。沉默消失了,学生们的腿渐渐开始抖动,兄弟俩放下了扁担和包袱,走近了餐桌。

“你说什么傻话呢?”门德尔·辛格说,“我能上哪儿去?我该向谁去问该怎么办?谁会帮助一个可怜的教书匠,而且人家用什么帮助我?在上帝惩罚我们的时候,你指望人们什么样的帮助?”

狄波拉不回答,静静地在板凳上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跳起来,用脚踢了门德尔一下,像是在踢一条狗。门德尔踉跄了几步。狄波拉抓起自己那条如棉织的山丘般隆在地板上的棕色围巾,包住头颈,将流苏在脖颈处系成一个大大的结,那愤怒的动作,好像要勒死自己,她的脸变得通红,站在那里,气咻咻的像是被沸腾的水充满着,然后突然吐起了唾沫,她将白色的唾液像有毒的子弹一般射向门德尔·辛格的脚前,好像这些还不足以表达她的蔑视,她还在唾弃之时加上了一声叫喊,它很像是一声“呸”,但是却没人听得清楚。还没等被惊到的人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打开了门。一阵疾风将白色的雪花刮进了房间,吹到了门德尔·辛格的脸上,碰到了孩子们那些吊着的腿。门又咣的一声被关上。狄波拉出去了。

她毫无目的地走在巷子里,一直走在路中间,犹如一个棕黑色的庞然大物急急地穿过皑皑的雪,直到沉落在那里面。她被长裙缠住绊倒,又以令人吃惊的敏捷爬起来接着走,她还不知道要上哪里去,但是在她看来,双脚已经自己在向某个目标走,只是她的头脑还不知道罢了。黄昏沉落得比雪花还要快,最初的黄色光线消失了,那寥寥几个走出房子来关窗板的人都转头看狄波拉,长久地目送着她,尽管他们都冻得要死。狄波拉朝着墓地的方向走。当她到了那矮矮的木制栅栏边时,又一次跌倒了,她吃力地站起来。门被雪冻住了推不开,狄波拉就用肩膀去撞栅栏,现在她终于进来了。风凄厉地在坟墓上空呼啸。今天那些死去的人显得比平日更死寂。黄昏很快成了夜晚,黑而又黑,透着雪光。在第一排墓碑的一座墓前,狄波拉跪下来。她用握着的拳头拂去上面的雪,像是想让自己知道,只要这层隔在她的祈祷和先人的耳朵之间的沉闷雪层被清除掉,她的声音就会更容易地传到死者那里去。然后,狄波拉发出了一声号叫,那声音仿佛来自一只装着一颗人心的号角。整个小城都听得见这声叫喊,但是人们立刻就又忘了它,因为那随之而来的寂静,不再能够听得见。狄波拉只是间隔很短地发出轻微的啜泣,那是轻轻的、母亲的啜泣声,夜将其吞噬,雪将其掩埋,只有那些死去了的人能够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