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八月二十日,卡布图拉克派人到门德尔·辛格这里接舍玛雅,所有人都在这些天里等着这个使者。可是当他真真实实地站在他们跟前的时候,他们还是很意外和吃惊。这是一个身材普通、相貌普通的普通人,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军帽,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自己卷的烟。当人们请他坐下喝杯茶的时候,他拒绝了。“我更乐意在房子跟前等着。”他说,从他的口气可以看出来他习惯在外面等。可正是这男人的这个决定使门德尔·辛格一家格外的激动。他们一再看到这个戴蓝帽子的人像个卫兵似的在窗前出现,他们的动作也就愈发紧凑起来。他们装着舍玛雅的东西,一身衣服、祷告带[8]、路上的干粮、一把切面包用的刀。米莉亚姆把东西拿过来,她越拿越多。梅努西姆的头已经可以够着桌子,他好奇地傻呵呵地伸着下巴,不停地嘟囔着他会的那个词:“妈妈。”门德尔·辛格站在窗前敲着玻璃。狄波拉无声地哭着,她的眼睛将一滴又一滴的眼泪送到扭曲的嘴边。当舍玛雅的包袱终于打好了之后,大家都显得很疲倦,他们用无助的眼睛扫过房间,希望再找见什么东西。到这个时刻之前,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现在,因为那白色的包袱已经靠着木棍放在桌上了,门德尔·辛格从窗边转过身来,走向房间,对他儿子说:“你要离开我们了,在可能的情况下尽快给我们一个信儿,别忘了!”狄波拉哭出声来,她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儿子。他们长久地拥抱。然后舍玛雅用力挣脱出来,走向他妹妹,用嘴唇响亮地亲吻她的双颊。他父亲在他头上方保佑似的展开双手,急速地喃喃着听不清的句子。舍玛雅有些害怕地靠近瞪着眼睛的梅努西姆,他第一次拥抱了这个有病的孩子,舍玛雅好像不是在亲吻一个兄弟,而是一个象征,他是不会回答的。每个人都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人找得出一个合适的词,他们都知道,这次分别是永远的。最好的情况是舍玛雅平安健康地到了国外,最糟的情况是他在边界上被抓住,然后被处死或是被边防哨位就地枪毙。在永别的时刻,人们彼此该说些什么呢?
舍玛雅把包袱扛上了肩,用脚踢开了门。他不再回头。他试图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将这所房子和那里面的人统统忘记。在他的背后又一次响起了狄波拉大声的哭喊。门又关上了。舍玛雅有一种感觉,他母亲晕倒在地上了,他带着这个感觉走向他的同伴。“就在集市广场的后面,”那个戴蓝帽子的人说,“我们的马在等着我们。”他们走过萨莫施金的小屋的时候,舍玛雅停住了脚步,他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庭院,然后看了看那敞开的空空的马厩,哥哥约纳斯不在。想起他迷失的兄弟,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忧伤,舍玛雅依然相信他自愿地牺牲了自己。他是一个粗人,但是高贵且勇敢,他想。然后他迈着均匀的脚步继续走在那陌生人的身边。
正如这个人所说的那样,他们就在集市广场的后面找到了马。他们需要至少三天的时间到达边境,因为他们不能乘坐火车。路上,舍玛雅的陪同者显示出了对周围环境的了如指掌。舍玛雅即使不问,他也会细细道来。他指着远处的教堂的塔楼,叫得出它们所属村庄的名字;他知道那些农家和庄园以及庄园主的名字。他经常从宽阔的马路上岔开去,在狭窄的小道上很快就可以认清方向。他似乎想在舍玛雅背井离乡、出去找寻一个新世界之前,很快地让这个年轻人再熟悉一下自己的故乡,他在舍玛雅的心里种上了一世乡愁的种子。
午夜前一个小时他们到达了边境酒馆。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那酒馆是唯一的一座房屋,一座在夜的寂静之中的房屋,沉默、昏暗,在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后面感觉不到人气。上百万的蟋蟀围着它不停地鸣叫,像一支夜里的合唱团,除此他们听不到任何声响。田野平坦广阔,布满繁星的地平线拉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深蓝色的苍穹只在东北方被一道亮亮的带子切断,仿佛一只镶了一块银的蓝色戒指。西部延展的沼泽传来远远的湿气,还有从那里刮来的缓缓的风。“多美好的一个夏夜啊!”卡布图拉克的使者说。自从他们在一起后,他第一次说起了他要办的事:“在这么安静的夜里,越过边境不会那么容易。对于我们的行动来说,下雨更有利些。”他让舍玛雅有了小小的恐惧,因为他们跟前的那个酒馆静悄悄的而且关着门,舍玛雅并没有想到它的意义,直到他同伴的话语令他想起了他的计划。“我们进去吧!”他说着,像一个不想将危险再往后推的人。“你不用着急,我们得等很长时间呢!”
他走近窗户,轻轻地敲了敲木制窗板。门打开了,将宽宽的一束黄色的光线洒落到夜间的土地上。他们走进去。吧台后面,在一盏吊灯的光晕中,站着店家,冲他们点了点头。地上蹲着几个男人在掷骰子。一张桌前坐着卡布图拉克和一个穿着哨兵制服的男人。没人抬头。可以听见骰子的碰撞声和壁钟的滴答声。舍玛雅坐下来。他的陪同者要了酒。舍玛雅喝了一杯烈酒,他感到很热,但是很镇定,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他知道,他正在经历一个少有的时辰,在这样的时辰里,人为塑造自己的命运而做的不比巨大的外力给他的少。
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后不久,就传来了一声枪响,沉重而又凄厉,带着慢慢减弱的回声。卡布图拉克和那个哨兵站起身来。这是约好的信号,那哨兵以此向大家示意,边境军官的夜巡已经结束了。那哨兵消失了。卡布图拉克要求大家出发。所有人都疲惫地站起身来,背上包袱和箱子,门打开了,他们分散着走进夜里,走上通往边境的路。他们想唱歌,有人制止了他们,是卡布图拉克的声音。人们不知道,这声音是从队伍的前部、中部还是后部传来。他们于是沉默地穿过蛐蛐们密集的鸣叫和夜的深蓝。半个小时之后,卡布图拉克的声音命令他们:“趴下!”他们倒在被露水打湿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地趴着,将跳动的心脏压向湿湿的土地,这是心与故乡在告别。然后有人命令他们起来。他们来到一道浅浅宽宽的沟边,一道光从他们的左边亮起,是岗亭的灯光。这些岗亭在沟的上方。哨兵在他们身后按章办事地打了几枪,但是没有瞄准。
“我们出来了!”一个声音说。
在这个时刻,东方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人们回身面向故乡,那里好像还沉浸在夜里,然后又转回身,面对即将到来的白天和陌生的未来。
其中一个人开始唱歌,所有人都和进来,他们唱着歌开始了征途,只有舍玛雅不跟着唱。他在想着他面临的前途(他只有两个卢布),想着家里的早晨。两个小时之后,在家里的父亲就会起床了,他会轻诵一段祷告,咳嗽一声,漱口,然后走到盆边把水吐出来;母亲则在往烧茶的铜壶里吹气;梅努西姆嘟囔着什么;米莉亚姆在把她黑发里的白色绒毛梳出来。舍玛雅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看到过所有这一切,甚至比他还在家里的时候,当他还是这故乡早晨的一部分的时候还要清晰。他几乎听不到其他人的歌声,只有他的双脚踏着节奏跟着行进。
一个小时之后,他看见了第一个陌生的城市,以及从最早的勤劳的烟囱里飘出的蓝色炊烟。一个戴黄袖筒的人在迎接刚到的人。塔楼上的钟敲了六下。
门德尔家的壁钟也敲了六点。门德尔起身、漱口、清嗓、轻诵祷告;狄波拉已经站在灶旁往烧茶的大铜壶里吹气;梅努西姆从他的角落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米莉亚姆在那面模糊的镜子前梳头。然后狄波拉吸咂着滚烫的茶,依然站在灶旁。“舍玛雅现在到哪儿了?”她忽然说。大家都在想着他。“上帝会帮助他的!”门德尔·辛格说。于是这一天开始了。
然后就是接下来的日子,空虚的日子,忧伤的日子。一个没有了孩子的家,狄波拉想着,他们都是我生的,都是我给喂的奶,一阵风把他们吹走了。她环顾四周找着米莉亚姆,她很少在家里看到她女儿。母亲身边只剩了梅努西姆一个。当她从他的角落走过的时候,他都会伸开双臂。如果她亲吻他,他会像一个婴儿般找她的乳房。她满是抱怨地想起那个实现得如此之慢的保佑,怀疑她是否还能看见梅努西姆康复的那一天。
如果上课的小男孩们的念书声停了,整个房子就沉默了,它沉默而漆黑。又是冬天,人们节省着灯油,早早地去睡觉,他们带着感激沉入仁慈的夜里。约纳斯时不时地送来一声问候,他在普斯科夫服役,他对自己一如既往的好身体感到欣慰,庆幸着和他的上司之间没有任何麻烦。就这样又过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