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小说集5:约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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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狄波拉回到家里的时候,她丈夫正在灶前忙活。他不情愿地生了火,坐上了锅,摆好了木勺子。他那一根筋的意识只注意简单、俗世的事物,承受不了眼睛这个范畴的奇迹。他嘲笑老婆对拉比的信任。他的虔诚很单纯,不需要上帝和人之间的中介力量。“梅努西姆会痊愈的,但是这是在很久以后!”狄波拉说着这句话进了家。“这得在很久之后!”门德尔像一个恶意的回音一般重复了一遍。狄波拉叹着气把筐子又挂在了钩子上。三个大孩子玩回来了。他们冲到筐子那儿去,他们已经想念它好几天了,然后使劲摇晃它。门德尔·辛格用双手抓住他的两个儿子,约纳斯和舍玛雅。米莉亚姆,那女孩儿,逃到了她妈妈那里。门德尔揪他的儿子们的耳朵,他们哭喊起来。他把裤带解下来在空中抡起,那皮带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手的自然延伸,门德尔·辛格感觉得到那落到两个儿子背上的每一下响亮的抽打。一种可怕的响声在他的头脑中爆发。他老婆警告的喊叫掉进了他自己的噪音里,全无意义地流走了。这就好像是人将一杯水倒进了翻腾的大海中。

他感觉不到他在哪儿。他挥舞着响亮的皮带旋转,他打到墙上、桌子上、凳子上,不知道是那些打偏了的还是打着了的更让他高兴。壁钟终于敲了三点,是学生们下午集合的时辰了。他感到饥肠辘辘,因为他什么都还没吃——喉咙里还留着那令人窒息的愤怒,门德尔开始一词一句地讲解《圣经》。清脆的童声合唱一词一句地重复着,好像《圣经》被很多只钟敲响。他们的上身像一只钟那样前后摇晃,梅努西姆的摇篮在这些身体之上以同样的节奏摇晃着。今天门德尔的儿子们也在课堂上。父亲的怒火冲淡了,冷却了,消失了,因为他们比其他同学背诵得都好。为了考验他们,他走出了屋子。童声在他儿子们的引领下继续。他可以相信他们。

老大约纳斯强壮得像一头熊,老二舍玛雅聪明得像一只狐狸。约纳斯走起路来脚步很重,脑袋前倾,垂着双手,他有着红彤彤的面颊和永无止境的饥饿,乱蓬蓬的头发从帽檐边上支楞出来。他的弟弟舍玛雅则柔和地、几乎不出声地跟着他后面。他外形瘦削,明亮的眼睛总是警醒着,胳膊细细的,两只手埋在口袋里。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吵过架,因为他们的差别太大了。他们感兴趣的地方和拥有的东西各不相同,于是他们就结成了同盟。舍玛雅用罐头、火柴盒、玻璃片、牛角和柳条做成了各种美妙的东西,这些玩意儿,约纳斯用一大口气就可以将其吹翻或是毁灭掉,但是他佩服弟弟的心灵手巧,他小小黑黑的眼睛像星火一般在双颊之间闪耀,好奇而快活。

在回到家里几天之后,狄波拉认为到了该把梅努西姆的筐子从钩子上解下来的时候了。她不无郑重地把小家伙交到那几个大孩子手里。“你们带他去散步!”狄波拉说。“如果他累了,你们就背着他。上帝保佑别让他摔了。那个圣人说他会重获健康的。别弄疼他。”从这个时候起,孩子们的辛苦开始了。

他们像拖着个累赘一般拖着梅努西姆在城里转悠,他们由他躺着,任他摔跤。他们受不了同龄人的冷嘲热讽,只要他们带梅努西姆出来散步,这些人就会在后面跟着。那小东西必须得被人从两边扶着,他不会像个普通人那样将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去,而是晃动着两条腿像是两只泄了气的轮胎,一停住双腿就打弯。最后约纳斯和舍玛雅干脆就让他躺着。他们把他放到角落里的一个麻袋里,他在那里玩狗屎、马粪、碎石子儿,他什么都啃。他把墙上的石灰抠下来塞满一嘴,然后咳嗽到脸都青了。他的嘴角总有一块脏东西。有的时候他哭开了,他的哥哥们就派米莉亚姆过去安慰他。她柔弱俏皮地走近她那可笑的弟弟,瘦瘦的腿儿蹦跳着,心里却充满着丑陋而又仇恨的厌恶。她抚摸着他苍灰色布满皱纹的脸,那份温柔里带着一股杀气。她小心翼翼地看看周围,左瞧瞧右瞅瞅,然后拧她弟弟的大腿。他大哭起来,邻居们都打开窗户向外看。她就做出一副哭咧咧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同情她,问她怎么了。

夏日的一天,下雨了,孩子们把梅努西姆拖出门去,将他放进一只大缸里,那里面积攒了半年来的雨水,漂浮着虫子、果核儿和发霉的面包皮。他们捉住他弯曲的腿,把他那灰白色扁扁的脑袋往水里按了十来次,然后把他拖上来。他们的心脏剧烈地跳着,脸颊通红,喜悦而又残酷地希望他们手里拖着的已经是个死孩子。但是梅努西姆活着。他喘着粗气,把脏水、虫子、发霉的面包、果核儿吐出来,依然活着。他什么事儿都没有。于是孩子们沉默了,满心恐惧地把他拖回房间。这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对上帝那根刚才轻轻动了一下的小手指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他们一整天没有交谈,舌头仿佛被绑在了口腔里,他们的嘴唇张开想要说话,但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来。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路边的小沟哗哗地流着水。这本该是放小纸船,然后目送它们向运河那边游去的时候,可他们什么也没干。孩子们像狗一样在家里窝着。整整一下午他们都在等着梅努西姆死掉。可是梅努西姆没有死。

梅努西姆没死,他还活着,是个顽强的残疾儿。从这个时候起狄波拉的腹部就干涸不育了。梅努西姆是她身体的最后一个、长成了畸形的果实,她的腹部仿佛在拒绝带来更多的不幸。她用几秒钟的时间草草地拥抱她丈夫,这些拥抱短暂如闪电,那广阔的夏日地平线上的干燥的闪电。狄波拉的夜是漫长、残酷和无眠的,仿佛有一道冰冷的玻璃做成的墙将她和丈夫分开。她的乳房干瘪了,身体肿起来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育,她的腿变得沉重,双脚则像是灌满了铅。

夏天里的一天早上,她比门德尔更早醒来。窗台上一只喳喳叫的雀儿把她吵醒了。鸣叫声还萦绕在耳朵里,令人回想起那些梦想与幸福,恍若阳光的声音。清早温暖的霞光透过了木窗板的孔洞和缝隙,尽管家具的边角还沉浸在夜影里,但是狄波拉的眼睛已经清晰,她的思绪很硬,她的心很冷。她看了一眼睡着的丈夫,在他的黑胡须中发现了最初的几根白须。他在睡梦中清了清嗓子,打起呼噜。她很快跳到模糊不清的镜子跟前,用她冰冷的指尖划过稀疏的头路,将头发一缕一缕地揪到额前来寻找白发。她以为找到了一根,就用她的两根手指硬钳似的把它拔了出来。然后她在镜子前解开她的衬衣。她看见自己干瘪的乳房,把它们托起来,再让它们垂下去,她用手抚过那空空的、却又隆起的腹部,看着她大腿上枝枝杈杈的青筋,决定再回到床上去。她回过身来,目光惊诧地碰上了她丈夫睁着的眼睛。“你在看什么?”她叫道。他不回答,就好像这只睁着的眼睛不属于他,是它自己睁开了,带着好奇。那眼白显得比平常更白,瞳孔非常小。那眼睛令狄波拉想起了带着黑点的冰冻的湖面。它睁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是狄波拉觉得这一分钟有一个十年那么长。门德尔的眼睛又闭上了。他很安静地接着呼吸,他还睡着,毫无疑问。外面远远地传来了成千上万只百灵鸟的鸣叫,在房子的上方,天空的下面。尚早的白天那刚刚开始的炎热已经闯进了清晨昏暗的房间。马上钟就该敲六点了,这是门德尔·辛格起床的时辰。狄波拉不动。她依旧站在她转身想回床时站着的地方,背对着镜子。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站着侧耳倾听过,没有目的,没有必要,没有好奇,也没有兴趣,她什么也不期待,但是她又觉得她一定是在等待什么特别的东西,她所有的感官都前所未有地清醒,像是要支持已有的感官,还有一些未知的、新的感官也醒了。她所看见、听见、感觉到的,是平常的上千倍。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不过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开始了,不过是百灵鸟在不可企及的远方啼叫,不过是阳光带着炎热的力量穿过窗板的缝隙钻进来,使家具边上宽宽的阴影越来越细,时钟滴答着准备敲六下,男人在呼吸,孩子们一声不响地躺在灶旁的角落里,他们可以看见狄波拉,但是离得很远,仿佛在另一个房间里。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好像有无穷无尽的事情要发生。钟响了,这好像是一个解脱。门德尔·辛格醒过来,在床上坐直身体,惊奇地盯着他的女人。“你怎么不在床上?”他揉着眼睛问。他咳嗽,吐了一口痰。在他的言谈和举止中,看不出任何他的左眼曾经睁开并且自主地张望过的迹象。也许他什么都不再记得,也许是狄波拉弄错了。

从这一天起,门德尔·辛格和他女人之间的性欲消失了。他们就像两个同性一样去睡觉,睡过一个通宵之后在早晨醒来。他们在彼此面前感到难为情,沉默得像他们刚结婚的那些日子一样。害臊存在于他们欲望的开始时分,也存在于他们欲望的终点。

后来,就连这种害羞也被克服了,他们又说话了,他们的眼睛不再逃避对方,他们的脸和身体就像双胞胎的脸与身体一样以同样的节奏老去。这个夏天恹恹的、闷闷的,几乎没有雨。门与窗都开着。孩子们很少在家。他们在外面被太阳滋润着,长得很快。

梅努西姆竟然也在成长。他的腿虽然还弯着,但是毫无疑问地长长了。他的上身也挺起来了。突然有一天早晨,他发出一声从没有过的、尖利的叫喊,然后就安静下来。过了一阵之后,他清晰可辨地说“妈妈”。

狄波拉扑向他,从她早已干涸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那是滚热、浓烈、咸丝丝、痛苦又甜蜜的眼泪。“叫妈妈!”“妈妈!”小东西重复着。他重复了十多遍这个词。狄波拉则重复了上百遍。她的祈求并没有白费。梅努西姆说话了。这个残疾儿的一个词好似一个启示般的庄严,一道惊雷般的有力,像爱情一般温暖、天空一般仁慈,像大地一般辽阔,像田野一般肥沃,像甘果一般甜蜜。这比那几个健康孩子的健康更重要。它意味着,梅努西姆会强壮高大、聪慧和善良,就像那保佑的话里所说的那样。

只是,从梅努西姆的喉咙里发不出其他能让人听得懂的声音。在很长的时间里,这个他在经过了可怕的沉默之后终于说出来的词,表达着吃饭和喝水、睡觉和爱抚、兴趣和痛苦、天空与大地。尽管他不论什么情况都只说这么一个词,在他母亲狄波拉听来,他就像一个传教士那样能言善辩,像一个诗人一般善于表达。她懂得这一个词后面所隐藏的每一种含义。

她忽略了那几个年长的孩子。她不再关心他们。她只有一个儿子,唯一的儿子——梅努西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