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时代”的文化与艺术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 女尊:翻转父权制

女尊小说构建了一个“女尊男卑”的幻想世界,彻底翻转了父权制下的性别秩序。在这个女性主宰的世界里,所有原属男性的特权都被掌握在女性手中,男权社会中的一妻多夫制也变成了一妻多夫制。女性作为主导者被称为“妻主”,正式迎娶的男人被称为“夫君”或“正夫”,小妾则被称为“夫侍”或“小爷”,丫头被称为“侍儿”或“小厮”。

女尊并非网络文学的发明。清代著名小说家李汝珍的传奇小说《镜花缘》就虚构了一个将男女两性地位翻转的“女儿国”。“女儿国”中长衫纶巾、昂首阔步在街上走的都是女人。而躲在廊下绣花、头戴珠翠、三寸金莲的都是男人。女儿国的性别翻转场景,如巴特勒所讨论的扮装(drag),充分显示了性别(gender)的“操演性”,表明性别只是一种通过身体姿势、行为动作的“风格化重复”而生产出来的效果,所谓“真实的性别身份”不过是一个“管控性的虚构”。[22]在18世纪中叶,深受传统儒家教化的李汝珍,敏锐地意识到彼时女性气质中非人道的强制性成分,借书中人物君子国宰辅吴之和的口吻,对缠足进行批评:“吾闻尊处向有妇女缠足之说。始缠之时,其女百般痛苦,抚足哀号,甚至皮腐肉败,鲜血淋漓当此之际,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谁知系为美观而设!若不如此,即为不美!试问鼻大者削之使小,额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谓为残废之人何以两足残缺,步履艰难,却又为美,即如西子王嫱皆绝世佳人,彼时又何尝将其两足削去一半?”[23]备受文人赞赏的三寸金莲,尽是血泪化成;女性是在社会的暴力威压下,被迫进行这种柔媚展演的,唯有如此,她们才能进入固化的社会秩序给女子预留的位置。而底层出身的女性,往往不具备展演这种性别魅力的资格,她们在婚姻市场上的机会更少,生活压力也更加沉重。

不过,《镜花缘》传达的性别思考是充满矛盾的。尽管李汝珍借助“女儿国”的风俗,讥讽了当时的性别规范,但唐敖、多九公这些来自天朝大国的堂堂男子汉,分明又对女儿国中女人治国的制度充满了猎奇和嘲弄,对那些“雌伏”的男子也满是轻蔑。与《镜花缘》所描写的父权制下成长的男子在母权社会中的冒险不同,女尊文从女性的视角——有时甚至选择第一人称叙事来强化这种视角,提出了一个富于挑衅性的问题:如果女性生活在一个女性主导的社会里,会是什么样子?

宫藤深秀2006年首发于晋江的《四时花开之还魂女儿国》是女尊文的“经典”作品之一。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原本是一个长得丑、没人爱、心眼坏的现代姑娘,偶然之间魂魄穿越到古代的女尊社会凤栖国,成了女帝的妹妹瑞珠。故事的前半部分,讲述瑞珠和她的两位正夫、数位小爷之间的关系,着重描绘瑞珠如何赢得这些男人的信任。后半部分则讲述了瑞珠如何卷入宫廷政治斗争,依靠自己神箭手的天赋打败敌人、保家卫国。故事的最后,瑞珠和她的七个男人,以及他们的孩子们,平静地颐养天年。需要指出的是,瑞珠的一妻多夫,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而是环境造成的。在她穿越到凤栖国之前,原来的“瑞珠”就已经收纳了许多男宠。由于男人是属于私人领域的,社会地位低下,他们最好的出路就是嫁给瑞珠这样有权势的女人。女帝也反复利用瑞珠的婚姻来巩固与邻国的政治联盟,以及上层官僚集团对王室的忠诚。

乍看上去,《四时花开》就像是苏童的《妻妾成群》的女尊国翻版。《妻妾成群》讲述了一个男人的四个妻妾之间的冲突和争夺;《四时花开》也描画了瑞珠的男人们的恐惧、不安和相互嫉妒,因为他们处境被动,毫无权势。但是与《妻妾成群》里陈老爷的残忍无情不同,瑞珠尽其所能地照顾和保护她的男人。她在穿越之前所经历的悲苦人生,让她对他人的痛苦格外敏感。此外,由于来自现代社会,瑞珠虽然身居高位,却并没有完全接受古代社会森然的等级观念,即便是对地位非常卑下的男子,也依然保留了一份尊重。因为她的善良和真挚,她的正夫和夫侍们都对她非常信任和依赖,愿意一起组成一个和睦的家庭。有趣的是,瑞珠超凡的性能力也在她与男人们的关系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常常用亲密行为来安慰她的夫侍,给他们安全感。而这些男人则经常会利用自己的妖娆和美丽来获得妻主的注意,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不惜充当“蓝颜祸水”和“蛇蝎美人”。

女尊文是网络女性写作中争议较大的一个文类。一种常见的反对意见是,女尊文中的两性气质被篡改得太过头了。部分女性读者虽然反对男性沙文主义者,但也不喜欢娘娘腔。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女尊文只是简单地翻转了性别角色,却没有改变性别关系中的权力不平等。这仍然是一种父权制思维,即使披着女性主义的外衣。还有的读者虽然不喜欢父权制对女性的贬低,但却对传统的性别分工持赞同态度,尤其认为母职是一项光荣高尚的职责,因此对女尊文中关于男人怀孕和生产的描述感到不适,不喜欢女尊文把生育当作劣等性别必须承受的灾难和痛苦的态度。饶有意味的是,那些对女尊文最反感的人往往深受男权思想禁锢而不自知。如一位网友称:“男尊女卑是很公平的。因为男尊女卑并不是一种社会现象,而是一种很正常的自然规律,是自然的选择。”这位网友随后列举了女人的“懒惰”“不爱奋斗”“缺乏主见”作为这种“自然规律”的理由。[24]

当然,读者中也不乏为女尊文辩护的声音。2011年,一位网名为DHROCK的18岁女孩,在百度“女尊男卑”吧里发表了一封名为《给那些反女尊的人们》的公开信。她认为女尊文的读者“拥有自强自主观念”,“对待异性拥有另类的尊重和最母系的爱护方式”。女尊文的爱好者一方面“颠覆女子极弱的形象”,“以强者的姿态出现”;另一方面也为那些不被主流性别规范许可的男性气质提供了一个避风港:

你是一个男生,有一天你需要一个怀抱,那么你多了一个新的选择,女尊。

你是一个男生,有一天你忍不住想要哭一下,那么你多了一个新的选择,女尊。

你是一个男生,有一天你累了想要有个人照顾你,那么你多了一个选择,女尊。

……

有那么一群人,女尊,她们,他们都是,新的选择。[25]

显然,对于读者而言,女尊并不只是一场“基于女性性别立场的欲望的狂欢”,[26]或借机宣泄“对男权社会的仇视”与不满,[27]而是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考性别规范和社会压抑机制的视角。在男权社会中,受到压迫的绝不只是女性。对于某些男性而言,女尊也是一个通往自由的选择。

当50后和60后女性一心逃离“铁姑娘”的形象,追求女性气质、“女人味儿”,[28]当代年轻女性却开始消解女性气质和男性气质之间的严格界限,以更加灵活多变的方式寻求两性平等。对于这些年轻女孩来说,“女强人”不再是一个让人避之不及的标签,而是一种令人骄傲的身份。相对于20世纪80年代公众与媒体对于“男子汉”形象的推崇,[29]中国台湾偶像剧《流星花园》在21世纪初的热播表明,中国社会对男性气质的阐释和偏好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30]在日韩流行文化的影响下,年轻女性更加青睐外表英俊但却同时兼具温和、敏感等“女性”气质的男性,类似于韩国学者Sun Jung所说的“泛东亚柔和男性气质”[31]。只有当男权社会中的女性对自己的能力拥有更多的自信,她们才会不再迷恋传统的阳刚男性气质,并开始宽容和喜爱具有雌雄同体气质的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