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变身：走向双性同体

变身文是一种混合了穿越、耽美,以及传统的异性恋言情小说的文类。[16]它的基本模式是：故事的主角因各种机缘巧合而穿越时空,其魂魄或意识进入到一个异性的身体,随后以新的身体、新的性别身份开始生活。变身文通常以古代为背景,这不仅是因为网络流行的穿越文本来就以“今穿古”为主,更是由于古代社会中男女两性的性别角色差异更为显著,主人公的性别转换相应地也就更富于戏剧性。

变身文可以分为两个亚文类,男变女和女变男。在男变女小说中,主人公前世是男性,虽然穿越到古代,必须以女性的身份生活,但却仍然保留了某些男性的心理和习惯；这些心理和习惯,非但没有成为她适应新的社会角色的绊脚石,反而是她赢得爱情和幸福婚姻的助力。而女变男小说里,女主人公穿越到古代之后通常变成一个同性恋男人,并将自己原有的女性气质融入新的性别身份中,形成一种双性同体人格。这种人格使他兼具两性优势,不仅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还能够建功立业、改变世界。

晋江上的人气作者阿豆2009年发布的小说《富贵荣华》,就是一个经典的男变女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林南在现代社会是一个生活安稳的普通人,有不错的职业和收入,有美貌活泼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可林南在一天早上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穿越回了古代,变成了豪门大户林家的嫡女。有着草根性格的林南,努力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学习女红、烹饪、理财、女则等一整套古代淑女应该掌握的知识和技能,但同时又保留了男性的豁达和坚强。林南17岁的时候嫁入了同是豪门的范家,丈夫范曾是范家的次子,个性纯真而又自我。林南因为生性豁达,而且在转世之前就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双性恋者,所以对范曾并不排斥,在性关系方面尤其和谐。范曾不仅对自己的结发妻子非常敬爱,对其他美人也多有留情。林南对此却并不介意,不仅帮助范曾在仕途上有所进益,还为他生下了三个儿子。范曾随着性格的成熟,对林南也越来越依赖和专一,两人最后白头偕老。

这篇小说虽短,在晋江连载的时候却得到了很多读者的喜欢,有些读者还在文下留言说,林南为她们提供了一个值得仿效的榜样。而林南之所以能够在一夫多妻制中保持超然的态度,得益于从前世保留下来的男性气质以及男性性经验。林南前世曾经游戏人生,对各种性爱游戏颇有心得,因此根本不会过度迷恋范曾的身体和情感。林南虽然变成了女人,却仍然保留了对女人的兴趣,会以欣赏、爱护的心态去对待她们,不会沉溺于同性之间的嫉妒和构陷。而林南的女性竞争者们则固守自己的女性角色,被困在一夫多妻的藩篱里,耗尽生命也无法解脱。变身使林南具有了“双性同体”的人格,而两种性别的聚合,不仅意味着性角色的多元——异性恋中的女性和同性恋中的受方特性的融合,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自由——他/她可以同时用男性和女性的眼光去看待男性和女性,根据需求和意愿扮演自己喜欢的角色。更为重要的是,他/她借此摆脱或挑战了强加在女性身上的不公正的性别法则。

女变男小说,与耽美文有着更深刻的联系。这类小说算不算耽美文,曾经在晋江的论坛上引发了旷日持久的口水战。论争的结果并不明朗：在晋江的原创区,许多写女变男故事的作者仍然给自己的作品选择了耽美类标签；但是在粉红文库[17]区,女变男却被从耽美大类中剥离出来进入边缘文类。

2005年一度占据晋江积分榜首的热文《变成BL男人的倒霉女人》[18],就是一个典型的现代女人穿越到古代变成同性恋男人的故事。能干坚强的现代女性翘楚,因飞机失事穿越到古代大奸臣张青莲的身体里。张青莲虽然样貌清俊,却是一个邪恶狂妄的佞臣,干了不少“欺男霸男”的勾当。翘楚却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变成张青莲之后,一改以往张青莲的邪佞,为国家和百姓做了很多实事：清理河患、保护和培养尚且年幼的皇帝、挫败王爷谋朝篡位的阴谋。翘楚的善良、干练和人道主义精神,赢得了朝野内外的一致认可,彻底转变了“他”以往的奸臣形象。甚至是被张青莲陷害全家,拘禁在府中充任男宠的姚锦梓,在知道张青莲的躯体中换入了一个新的灵魂之后,也被翘楚吸引而萌生爱意。在小皇帝能够亲政之后,翘楚辞去官职,与锦梓一起逍遥天涯。

2006年晋江的另一篇高积分文、三千界的《半生石》,也是女变男中的“经典”。高知女性石玲,在一次天文灾变中穿越回了古代,变成了一国政要邓公家里不受宠的娈童。石玲并没有因此丧失勇气和信心,而是努力改善着自己病弱的身体,寻机逃脱牢笼。一个偶然的机会,石玲救下了一个死士,并要求这个死士带领自己逃出邓府。在路上,这个沉默且并不识字的死士被石玲取名为穆炎。逃出邓府之后,石玲化名时临,先是做私塾先生,后来到另一个国家乾国,发挥治世之才,成为一个诸葛亮式的人物,被国民尊称为“先生”。“先生”运用自己所知,创造了一个盛世。穆炎也一直偷偷追随着时临,最终两人携手隐世,重回田园。

上述两篇作品在腐女圈中很受推重。小说中的主人公前世都是精明干练、学识丰富的女性,穿越之后虽然遭逢困境,但却仍然能够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甚至建功立业、成为国家栋梁。而这种成就,是他们困守于女性身体和身份时所无法取得的。但他们也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女性特征；相反,女性的细腻、温厚、敏感和包容反而是帮助他们成就大业的重要因素。同时,她们也在转变性别之后,获得了更多的性自由,可以肆意欣赏男性之美并在性关系中主动出击。尽管他们是“受方”,但却在亲密关系中拥有强大的控制力。

“变身”这一桥段的出现,反映了当代女性投身社会公共领域的渴望。尽管近年来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人数不断增加,[19]但最近30年来女性参政状况却一直徘徊不前。[20]仍以上述两篇女变男小说为例。石玲和翘楚在她们的现代生活中都是成功的职业女性。尽管她们在各自的职业生涯中已经把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结合了起来,但她们仍然无法在公共事务中发声,直到穿越回古代获得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男性身体,她们才有了彻底施展才华、改变世界的机会。也就是说,变身的情节设计“让女性得以摆脱女性身体的重负和性别身份劣势来夺取权力”。[21]不过,两个故事的结局也表明,当代女性一方面渴求权力,另一方面也对权力的腐蚀性影响颇为警惕。因此,石玲和翘楚都在功成名就之后主动放弃权位,选择和爱侣隐居避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