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耽美：超越女性身份

耽美,又名“BL”(英文Boys’Love的缩写),是一种源自日本的男男情爱叙事。耽美小说中的伴侣,主动的一方被称为“攻”,被动的一方被称为“受”。虽然耽美小说和言情小说一样都是以爱情为主题,但攻/受关系却并非男/女关系的翻版。在言情小说中,深陷热恋或者已婚的女主人公,必须牢牢把伴侣吸引到身边,因为一旦伴侣关系出现危机,女主角的生活,包括经济状况、社会地位、群体接纳度都会大打折扣；但对于男男恋情中的受而言,即便和攻的恋情出现变数,他所需要承受的感情之外的损失非常有限。由于摆脱了异性恋中男主女从的情感模式,性的因素在耽美小说中被表述得更为直接和浓烈；耽美作者通常也比言情作者更加活跃、更为关心公众事务。

耽美小说的发展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早期小型兴趣站点的非商业写作和近期大型文学网站的商业写作。早期的耽美作者往往是因衷心喜爱耽美而投入创作的耽美粉丝,她们会通过论坛或网站与读者免费分享自己的创作成果。由于是兴趣写作,一部受欢迎的耽美作品可能只有10万到20万字,往往从感情的萌生开始讲起,到感情有了结果之后就结束。

暗夜流光2001年发表于露西弗的《十年》,是早期耽美小说的代表作。小说以冷静的笔调,描写了一位年轻的男同高郁与他的中学同学李唯森长达10年的情感纠葛。少年时代的高郁发现自己对好兄弟李唯森产生了一种执着的热情,这让他非常迷惑、惶恐。李唯森一边追逐女孩,一边也对高郁怀有暧昧不明的情愫。在李唯森从军队服役归来之际,两人突破了禁区。但李唯森坚持要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只愿意和高郁私下往来。高郁失望中去了北京,在那里的同志圈中获得了接纳和归属感。然而,没有感情和道德约束的性爱让高郁感到困顿而迷惘,他最后告别了混乱的北漂生活,回到家乡,重新正视他和李唯森的感情。李唯森经过激烈的内心挣扎,也选择了离婚,忠实于他和高郁的感情。小说通过描绘越轨的同性情爱,探索了性与爱、违背道德的欲望与社会伦理道德之间的复杂关联。由于故事的背景和情节都具有较高的写实性,使得该小说跨越了同志文学和耽美文学的边界,在腐女[9]群体和同志群体中都非常受欢迎。

许多耽美研究者都认为耽美满足了女性对于平等、纯粹的爱情关系的向往。[10]尽管耽美的主人公有攻、受之分,但攻、受在生理和性别上都是平等的,受并不像女性那样是“第二性”。攻、受角色也可以在特定的场景下互换。比如《十年》中的高郁,有着精致美丽的外表和敏感的内心,在他和李唯森的亲密关系中,他大多扮演受的角色。但这只是他向李唯森表达爱意的方式,在和其他同志的关系中,他同样可以成为攻。李唯森虽然大部分时间是攻,但偶尔也会乐于扮演受,以此来显示他对高郁的完全接纳。作为经济独立、生活自主的个体,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完全平等的。当李唯森试图通过暴力解决两人之间的分歧时,高郁会毫不犹豫地进行反击。澳大利亚学者麦克里兰(Mark McLeland)在解释BL在日本的流行时认为,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女性的性态(sexuality)总是和生育、家庭捆绑在一起,这使得女性很难作为男性的平等伙伴与男性进行浪漫交往。如日本的一位女性BL爱好者所说的：“男同性恋是我们所拥有的男性平等地爱恋他人的唯一形象,这是我们想要的一种爱。”[11]

由于耽美描述的是男男同性恋情,女性角色在耽美作品中要么是妨碍两个男主人公相爱的炮灰和绊脚石,要么就是推动两个主人公在一起的助力。耽美小说中女性角色的边缘化和符号化,引发了不少研究者的关注。如有学者称,耽美反映了女性的自卑心理,是她们对女性身份不认同的表现。[12]然而,耽美文中男性角色的强化和女性角色的相对弱化,却为耽美读/作者们开启了新的幻想和认同空间。在传统文学作品中,女性总是被表征为被男性观看的性客体,一个被动地等待男性去刺探的“黑色大陆”。法国百科全书派代表人物狄德罗曾发表了一部名为《轻率的珠宝》(The Indiscreet Jew-els,又译“鲁莽的珍宝”)的情色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曼戈古尔的国王。他获得了一个神奇的戒指,只要把这个戒指对着某个女性,这个女性就会“轻率地”说出她的性经历,而且是通过她的阴道来讲述。[13]现在,女性不仅可以通过自主讲述的“阴道独白”来反抗男性逼迫的“阴道独白”,还可以通过耽美小说来窥视和探索男性身体。耽美让女性从被看的客体转变为观看的主体,并按照自己的欲望对男性的身体进行重塑。在阅读耽美时,女性读者既可以认同男男同性关系中的攻方,体验不顾一切的主动追逐；又可以认同受方,享受被关注、被保护的快感；同时还可以作为男男情爱的旁观者,免于性的焦虑和愧疚。耽美小说对于男性身体、性敏感带和欲望升沉的详细描摹,不仅能帮助女性宣泄被压抑的性欲,还可以让她们获得更多有关男性性态的知识,从而在两性关系中变得更加主动。

2008年,晋江文学城网站(以下简称“晋江”)建立起了VIP制度,在晋江上发表的耽美文开始拥有大量愿意付费阅读的消费者。写作的商业化,让耽美文类的特质发生了重要变化。一方面,同性之爱的禁忌感逐渐降低；另一方面,耽美小说的内容变得更加丰富。由于商业网站上作者的收益与小说的长度直接挂钩,为了扩充内容,耽美小说不再把主题局限于同性恋人之间的爱欲激情,以及他们与社会伦理的冲撞,而是加入了其他通俗文类的情节和元素,比如军事、运动、机甲[14]、修真、僵尸和异形。这些原本为男性读者所喜爱的内容,现在也出现在主要供女性阅读的耽美文当中。

晋江VIP作者犹大的烟创作的长篇小说《机甲契约奴隶》讲述了一个变体的“灰姑娘”故事。现代青年罗小楼重生到了四千年之后的机甲时代,他很想成为伟大的机甲战士,不过由于胆小、体能差、基因等级低,他通往机甲战士的道路格外艰难。罗小楼依靠勤奋和努力,先是成了一个优秀的机甲制造师,然后又意外地发现自己具有奇异的兽人血统。通过不断开发自身潜能,罗小楼最终成长为一名强大的机甲战士。帝国的王子,一个非常出色的机甲战士,也在简装出行历练的时候爱上了善良、朴实的罗小楼,并坚持要和他结婚。

传统意义上的男性题材被广泛引入到女性写作中,这种情形在女性写作的历史上还是首次出现。无论是军事、战争、科幻还是体育,一贯都被认为是男性的专属领域,由男性所建构,是男性本质力量的表达。而通常认为女性与这些场域无缘,她们的本质力量与这些领域的内在规律有着根本性的矛盾,她们本身也对相关话题感到隔膜、兴趣索然。但当下耽美文类的发展,却展示出了与这些性别陈规相左的场景。当网络言情小说还在专注于宫斗、宅斗,耽美小说的读/作者们却发展出了更加广泛的兴趣和更为活跃的想象力。从这个意义上说,“耽美”不仅仅是一种男男恋情的叙事模板,还提供了一种规避性别陈规、自由想象性别、自我,乃至整个世界的思考工具。[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