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微托邦”:自由的幻象
软硬件的技术革命,全球性互联网的架构成型,使人类进入一个“全传播”时代。这个交互网络的数码世界,不但是平的,而且是流,一切皆流的空间,让自由漂流成为可能,从每一个端口进入其中的个人,似乎都能创造或遭遇一个“微托邦”,并与现实世界构成比照。甚至,起于网络空间“微文化”,正在深刻影响着线下世界,改变着现实社会的政经文化制度。而虚拟界与现实界的融合,线上平台的无限开放性,让意见或文化的“发表”,成为人人可欲之事。无数屌丝小众游走网络,借助微博、微信、微电影、微小说……构筑街垒,进行表征自我、提出异见、抨击时政的话语游击战。“微文化”作为一种新兴亚文化,构成了对主流文化的意识形态霸权的质疑与挑战。
去中心、反体制、抵乌托邦、消解宏大叙事、建构晦暗不明的“微托邦”等,或者是“微文化”之反抗主流文化的几个主要层面。而分裂、自嘲、即时、流动、伪装、游击、讽喻……则成为“微文化”之“网络街垒战”的主要策略。其总是出人意料,既可以倏忽聚集千万关注,制造潮流、进行命名和凸显力量,又能够瞬间风流四散,只剩下一堆不知所云的话语废墟。然而,这个时代中国的许多点滴改变,却往往实现于“微文化”“微大众”的在线参与、话语创造与政治干预。从“瓮安事件”“乌坎事件”到“什邡事件”的公共参与,从云南“躲猫猫事件”、南京“天价烟事件”到杭州“70码事件”的社会监督,从“屌丝”“土豪”到“小伙伴”的话语创新,“微文化”不仅创造出一个交互对话、权力对抗的崭新“公共领域”,同时也在促进着整个中国社会的历史转型,并将其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生活世俗化、文化庶民化等基本趋向最大限度地表征出来。
作为一个似乎具有无限开放性的媒介,互联网让中国社会变化巨大,几乎每个个体、特别是青年个体,皆在其中经营着自己的小小“微托邦”。通过网络空间,他们与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他者联系起来,“生活在别处”就是“生活在此处”,而“此处”即为异托邦。至于肆无忌惮的发言、无所不在的抵抗、随时发生的街垒战,则让革命、解放和自由变得轻而易举,就像不断涌出水面的泡沫,出现一个、炸裂一个,然后是下一个。不过,各种“微托邦”式的游击战,在带来一种开放性、流动性、多元化的抵抗政治与解放想象的同时,也将这个时代的个体之原子化、虚无化的精神实质给带将出来。这是个极端吊诡的情形,一方面是现实主义“微托邦”的不断形构,另一方面是现实世界的自由政治的失位,一方面是虚张声势的文化抵抗,另一方面变革缓慢的公共秩序空间。那些在大众网络文化潮流中方生方死的话语“微托邦”,或者不是对自由的赋形,而是缓慢地消解、湮灭自由,其转瞬即逝的反抗表演,只不过将这个微观放纵、宏观压抑的当代状况变得愈加暧昧不清了而已。
随意可完成的发言、批评,让抵抗变得模棱两可,而随显随隐的“微托邦”,则投射着虚妄无为的气息,这些转瞬即逝的“微文化”,到底附着多少价值和意义?如果说现代宏大叙事、先锋文化试图构成某种“深度的幻觉”,那么赛博时代的“微文化”实践,则正在形成一种“表征的幻觉”,最终让极端表征化的“秀(show)”,成为根本意义所在。我“微”故我真,我“秀”故我在。一切深度皆需丧失,唯有造成神经短路、思想锈蚀的“秀逗”,才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感觉。“微托邦”的根底里,就是一个虚张声势的“秀托邦”。即如“快闪文化”,就是“微文化”的极致表演,一方面是咋咋呼呼的震惊性表演和体验,另一方面则是一停留就露馅的故作姿态与拙劣内涵,其唯一的目的,就是试图在景观汪洋中,划开一道稍纵即逝的水痕。最后,“闪”“微”“小”“轻”等反形式的形式成为焦点所在,因为除此之外,已经别无意义。
因由草根性、流动性、参与性等特征,“微文化”在形成抵抗意义的同时,亦生产出无数亦真亦幻的“微托邦”,并造就了革命、解放和自由的感觉。可是,流动于虚拟“微托邦”中的个人,却在格式化自由的欣快中否弃思想、远离现实、愉悦至死,现代人的异化与物化,经由数码科技推动,又抵达一个崭新高度。个人裂变为符码,并湮灭于信息碎片的洪流,难辨彼此。在这个虚幻的“微托邦”国度,一切就如福柯所言:人如沙滩图画,潮来即逝。[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