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总体上看,尽管在明中叶就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以及强烈的世俗化倾向,然而中国进入现代社会,是人类文明随着技术与资本双重力量的高速发展,逐渐突破时空疆域的固有限制,随即在地缘政治版图上发生剧烈碰撞,从而导致整个东方文明被动进入现代化进程之中。其伴生性结果是先前相对稳定的国体政治、伦理秩序、价值观念乃至日常生活发生巨变,进入持续一个半世纪的混乱、危险同时也充满生机的漫长过渡期。随着北洋水师的“坚船利炮”统统沉之海底,国体政治变革首当其冲,戊戌、辛亥诸子数十年的沥血努力,居然在1915年底等来一个黄袍加身的袁世凯。梁启超在鼓动护国运动时所发的《袁政府伪造民意密电书后》一文中怒斥道:
呜呼!我国四万万人之人格,至今日已被袁世凯蹂躏而无复余。袁氏自身原不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何在。以为一切人类通性惟见白刃则战傈,见黄金则膜拜,吾挟此二物以临天下,夫何求而不得者?四年以来,北京政府何尝有所谓政治,惟有此二物之魂影,纵横披猖,盘旋熏灼于人人心目中而已。夫无论何国,皆中人之资居大多数。中人云者,导之善则可以向善,导之恶则可以趋恶。袁氏据一国之最高权,日日以黄金诱人于前,而以白刃胁人于后,务欲硬制软化一国之人,以为之奴隶。自非真强立之士,其不易自拔也,有固然矣。呜呼!吾实有奇耻深痛之语,羞与友邦人士言,而又不能不自讼于友邦人士之前者。盖四年以来,我国士大夫之道德实已一落千丈,其良心之麻木者什人而七八,此无庸为讳者也。而此种罪业谁造之?吾敢断言曰:袁氏一人造之。袁氏窥破人类公共之弱点,乃专务发达此弱点以资其利用。其有能自制其弱点而不甘受彼利用者,则必设法屠杀之、驱逐之、窘整之,使其不能自存。[28]
梁任公之怒斥可谓孟子幽魂附体,孟子“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的答案只是一颗存有仁义的心罢了,然白刃害仁,黄金灭义,“盘旋熏灼”之后人心尽丧,人心尽丧之后自然国耻日深、国民日困,一切改革事业均无从谈起。因此,就梁任公之怒而言,“上智”的人心不正其害却在“下愚”,“袁氏窥破人类公共之弱点,乃专务发达此弱点以资其利用”、“夫无论何国,皆中人之资居大多数。中人云者,导之善则可以向善,导之恶则可以趋恶”,这些议论正如宋儒程颐所谓“一心可以丧邦”[29]是也;紧接着的另半句则是“一心可以兴邦”,于是我们自然联想起一个著名的戊戌断头者、梁启超的亲密战友谭嗣同的正心路线:
不变今之法,虽周、孔复起,必不能以今之法治今之天下,断断然矣。或曰:不先正天下之人心,既变法犹无益也。曰:亦第正在上位之人之心可矣,何得归罪天下人之心乎?必渭中国之人心皆不正,又何其过尊西人而自诬之甚也,西人之富强,岂皆人心之正于中国乎?然则彼性善而我性恶乎?亦彼之法良意美而我无法而已。法良则中人以下犹可自勉;无法即中人以上难于孤立,且既欲正人心又岂空谈能正之乎?亦寓于变法之中已耳。[30]
“不先正天下之人心,既变法犹无益也”这种时流意见,为政治变革设置了一个先决条件,即当先正天下人心,政治改革方能真正有效。这种意见对于亟待掌握政权、欲推变法政策的戊戌诸子而言,自然目之以迂远,视之为阻碍。对于他们而言,“正心”首先不能依赖于性命道德之空谈,而是要凭借变法——制度改革的力量去实现,与制度改革相伴而行,此即所谓“寓于变法之中已耳”;其次,正心的路线,是要通过影响权力核心层,去正“上位之人心”,这点与梁启超之忧——上位之心不正可丧邦一体两面,分有同一逻辑。谭嗣同另一处相似的表述是:“未有不能治其心,而能治天下者。”[31]在《思纬氤氲台短书·报贝元徴》一文中,谭嗣同深入论证了这种正心路线的必要性: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并孔子之世,不乏乱臣贼子矣;后孔子之世,不乏乱臣贼子矣。孟子距杨墨,而异端不绝于后世,韩昌黎辟佛老,宋儒又辟佛老。卒与昌黎、宋儒并存。无他,孔孟、昌黎、宋儒不幸不得位行权,以施其正人心之法,徒恃口诛笔伐,以为千里金堤而不忧横决,固不免为奸雄所窃笑。[32]
谭嗣同此处借孔孟、韩愈、宋儒等儒家心性文化传统中的圣贤人物为反例,说明正心之言论道术并不缺乏,真正缺乏的是所居权位和推行手段,“不幸不得位行权,以施其正人心之法,徒恃口诛笔伐”这种大胆指责,尤其反映了戊戌诸子在强烈的救亡焦虑下夺取政权、推行变法的迫切心态,虽可以招魂于大程之故鬼,调动起两千多年来的儒家心性论之游魂,然而却遭到后来蔡元培的批驳:
“孑民是时持论,旧康党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此后北京政府,无可希望。故抛弃尔职,而愿委身于教育云。”[33]
蔡元培这段话点出戊戌诸子失败的缘由以及对换汤不换药的“北京政府”的无望,其意见恰恰回到了他所谓的“是时”——二十余年前的戊戌变法前为谭嗣同所批判的时流意见当中去:假若不将“正天下之人心”——语义所向的“培养革新人才”作为基本前提或基本方向,那么一切政治改革的有效性均无从保证——而自辛亥革命之后的北京政府“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政治乱象则更为其时事佐证。在另一处地方,蔡元培更为明确地指出一条重点不同于戊戌派的正心路线:
戊戌之变,元培在京师,历见其终始。而推暨其故,以为天演所趋,盖有不得不变通者,而当事诸君为之而不成,盖亦有操之过蹵者与。国大器也,人质点也。集腐脆之质点以为器,则立坏;集腐脆之人以为国,则必倾。居今日而欲自强,其必自人心风俗始矣。[34]
与政治保持距离、“委身教育”之后的蔡元培,随即将美学和美育纳入中国现代教育体制中,在一个传统道德遭受冲击而面临失范的年代,铺展开中国现代以美促德之教育事业的大幕宏图:
美术之种类,凡图案、雕刻、建筑、文学、演剧、音乐,皆括之。叔本华氏则注重诗歌,凡尔耐尔氏则注意演剧,别格逊氏则注意时间与音乐。就我国言之,周之礼乐,实为美术之见端。嗣是,如理学家之词章,科举时代之词章书画,皆属美术之一种。今日学校中,虽亦有音乐、图画,然而美感教育,终叹衰退。岂知美感教育,何在非是。外国学校中所用教本,姑举地理言之,书中插图,岂惟地图而已;凡风景名胜,名人墨迹,无不入之。地理如此,其他科亦无不如此。此即普通教育中参用美感也。至实业教育,亦宜与美感教育调和,若农业与自然之美,工业与美术之美,在在注重美育发达,人格完备,而道德亦因之高尚矣。[35]
值得注意的是,在蔡元培处,“道德之高尚”,是可以成为“美育之发达”后的派生产品的,传统的礼、乐的先后次第已悄然发生转换:既然历史过渡期中新道德的建设非一蹴而就,那么面向公众的道德教育自然十分乏力,在这种情况下美育不仅仅成为德育的“基础”和完善形态,更是在教育实践上成为其更加有效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