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842：从对自由的追求到要求创立实现自由的“当代世界的哲学”（超越形而上学、本体论、思辨哲学时空的哲学追求）

如果说，在1841年，马克思的自由精神还只是以“自我意识”、“自我决定”的精神体现出来，还只是以原子自由体现出来的原子精神，那么，到1842年，它已与现实问题相结合，找到了对立面，成了一种针对专制政治制度的对公共自由精神的追求，具体表现为对以出版自由、新闻自由为体现的思想自由的追求。而这种对公共自由精神的追求，正是在具体的不自由社会中坚持真理、追求正义的体现。这是马克思哲学精神的第一个现实体现形态。

1.对公共自由的追求与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批判

1842年，是马克思怀抱着自由精神进入社会的思想政治斗争前沿的第一年。初出茅庐，他的斗争方向，就针对着专制社会的不合理与非法性，针对着非人的旧制度与旧关系，针对着它们对于自由——特别是作为一切自由的前提条件的精神自由、思想自由的压抑。在马克思看来，国家作为人们的政治共同体，应当是“人类关系的理性”产物，是实现人的自由的共同体。但是，现实的普鲁士专制国家，却压制人民的思想自由，这特别体现在书报检查制度方面，马克思以他的伟大的自由精神直接对这种非法性现象展开了无情的批判。这就是追求新闻出版自由即人民自由表达思想的权利，他把这当作人的人类学意义的自由精神的直接体现。

马克思作为一个追求自由的思想家，特别重视作为一切解放的基础的思想解放。因为人类是精神的存在物，他的行为都是在他的精神的直接支配下而产生的。个人的精神在于它的自由的头脑，社会的精神在于它的自由的出版物。所以，马克思一直把出版自由作为人的精神权利、作为自由解放的最基本的要求和社会的精神历史发展的起码条件而高高举起！他为出版自由写下了千古绝唱：

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耀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多少个体，无论它照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12]

马克思向我们表明：任何奴役都不能不以思想奴役为前提；思想奴役，是一切奴役的基础，思想解放，是一切解放的起点！所以，他强烈反对“倾向的书报检查和书报检查的倾向”[13]。这种以自由为本的反专制反压抑的批判精神，成了马克思哲学的内部支持精神之一。他借用“类哲学”的术语，来表达这种人类学的自由精神：“自由是全部精神存在的类本质”[14]，没有自由，就没有人类的精神，就只有奴隶和奴役奴隶的国度。

2.要求创立体现他的根本精神的实现自由的“真正的哲学”

马克思是非常重视哲学的。他把哲学领域视为“当时著作界中唯一还有生命跳动的领域”[15]。但是，在当时的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哲学思想统治的时空中，马克思找不到合理的哲学。他作为一个哲学家，从一开始就是在与传统哲学尤其是德国古典哲学对立的意义上，开始他的现代性的哲学追求、哲学思考和哲学构想的。他在一篇短文中说：“假如你们愿意明白事物存在的真相，即明白真理，你们就应该从先前的思辨哲学的概念和偏见中解放出来。”[16]他从一开始就否定那种停留在自己的形而上的体系内，“爱好宁静孤寂，追求体系的完美，喜欢冷静的自我审视”的传统哲学，认为它“像一个巫师，煞有介事地念着咒语，谁也不懂得他在念着什么。”[17]与这种哲学相反，马克思则要求创建这样的“真正的哲学”：这种哲学“不仅在其内部通过自己的内容，而且在外部通过自己的表现，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那时哲学不再是同其他各特定体系相对的特定体系，而变成面对世界的一般哲学。”[18]

这显然是要求以一种自由能动精神创立一种关心人类命运、关心人的自由发展、关心人的现实生活的“真正的哲学”，这种哲学要“从天国转向人间”，即从形而上学的抽象领域转向现实的人和人类世界，从而能够把握自己时代的基本问题，关怀人和人类世界的进步。他对这种新哲学的期望主要有如下几点：

（1）反对高高在上的形而上学哲学的“幽静孤寂”、“闭关自守”和“淡漠的自我直观”，要求建立与现实世界发生关系的“用双脚站在地上的”“真正的哲学”。

（2）肯定“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它是时代的产物，人民的产物，“人民最精致、最珍贵和看不见的精髓都集中在哲学思想里”。给了新哲学以代表人民心声的崇高期望和评价。

（3）反对不切实际的哲学，要求新的哲学“要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成为能够影响“现实世界”的历史进程的当代世界的哲学。

（4）新的哲学要积极参与现实世界的斗争，参与到现实生活中来，要“以世界公民的姿态出现在世界上”，即“哲学已成为世界的哲学，而世界也成为哲学的世界”[19]。这就是说，马克思所要求的这种“真正的哲学”，只能是关于人和人类世界、关于现实社会、现实问题的能够参与现实斗争的哲学。

（5）而这种哲学的根本精神，显然是他关心现实、关心人类命运、积极为新世界奋斗的自由、真理、正义精神。

概括马克思对新哲学的五点要求可以看出，马克思希望创立直接关怀人类的物质生活、政治生活、精神生活的哲学，成为生活的、实践的哲学，成为对人类世界的历史发展有所促进的哲学。这是一种革命性的哲学构想，它既抛开了黑格尔的绝对理性世界，也抛开了抽象的物质世界，而开辟了关怀时代的、关怀现实问题的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的大方向。虽然它的具体内容还不明朗，但马克思此后对这一哲学做了不断的丰富和发展，不断结合具体的现实问题和理论活动，逐步表述和创立了他的这一新哲学。

简言之，当马克思要求的“真正的哲学”，是要以“世界公民”姿态出现在世界上，这个“世界公民”就是马克思追求自由、真理、正义的精神的化身！“真正的哲学”的内在精神，就是追求人类学意义的自由、真理与正义的哲学精神。

马克思处在一个代表西方近代哲学发展顶峰的国度和时代。对代表这一哲学水平的黑格尔哲学也深有理解，他本人早先也曾经参与青年黑格尔主义者的活动。但是，马克思把这一切哲学都视为旧哲学：对传统的形而上学本体论问题、认识论问题、真理问题、自我意识问题、人的生命意志问题、道德实践问题、物质和意识的关系问题等等，他都视之为陈旧的、与现实世界不相关的哲学而不予理会。对那种执著于所谓物质世界、精神世界以及它们的相互关系的形而上学哲学，他也不予理会，而径直以他的自由精神走上了对新的“真正的哲学”的探求道路。在这里，我们看到，马克思超越了任何形而上学、本体论、思辨哲学时空的哲学追求，超越了由黑格尔奠定的必然性和绝对理性的哲学时空，开创了一种新的哲学精神，哲学革命，而这种革命就是从他所创立的人类学意义的自由—真理—正义—公平精神开始的。

3.“真正的哲学”的内在精神：追求自由、真理、正义、公平的人类学价值精神

马克思把“哲学研究”理解为“自由理性的行为”。他的博士论文就是这样。如果说，在1841年，自由精神还只是以“自我意识”、“自我决定”的精神体现出来，到1842年，这种“自由理性”已与现实相结合，找到了对立面，成了一种针对封建专制政治制度的非法统治的对公共自由精神的追求。而这种对公共自由精神的追求，正是在具体的不自由社会中坚持真理、追求正义的体现，这显然是马克思的作为“世界公民”的“真正的哲学”的内在哲学精神。这种精神的实质是人类学的价值精神。当马克思要求“真正的哲学”以“世界公民”的姿态出现在世界上时，这个“世界公民”既是马克思自由精神的化身，又是人类追求真理与正义的最高价值的化身！这不是那个阶级的精神所能包含的，这是一种具有全人类意义的人类学价值精神！是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的内在精神。而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就是这种关怀人类命运的“当代世界的哲学”。重要的是，这一内在哲学精神，在马克思的不同时期又以不同的思想观念体现出来。马克思的“真正的哲学”的具体面目，也不断显露出来。

4.马克思提出了以人类学价值为核心的“世界哲学”大方向

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是：马克思对未来哲学所说的作为“世界公民”的“世界的哲学”，是否就是后来雅斯贝尔斯所力图构建的作为未来哲学的“世界哲学”？从马克思哲学的内在精神看，它的确是一种世界精神，它的精神是适应于全人类的，就这方面说，马克思已在精神内容方面提出了“世界哲学”的核心理念，因而可以把马克思视为“世界哲学”的最早开拓者。从本质上说，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就是一种世界哲学。因为，它不仅是对全人类问题的关怀，更是研究全人类都不能不关心的人的合理生存、健全发展与自由解放这一核心问题的哲学。根据梦海先生的归纳，雅斯贝尔斯要创构的世界哲学有三大特点：“（1）全球性。凭借全球尺度，世界哲学诉诸全人类；（2）理性。凭借理性的无限开放性，世界哲学能够深入当下的世界之中；（3）普遍交往。凭借普遍交往的意志，世界哲学能够通向所有存在形态的真理，达到世界的可能统一。”[20]显然，具有这三大特征的哲学，只能是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而不必是关于物质世界理念世界的哲学。可以看出，这三大特点也是马克思哲学构建的特征所在。马克思从一开始就强调理性的哲学与哲学的“理性”，他的开放的理性主义一直保持到最后。马克思最早提出人类世界的“普遍交往”，提出了各民族走向世界历史即“全球性”发展的重要性，他的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思考，都是适应于全人类的这种发展的思考，是为了解决全人类在向“世界历史”发展中的问题的，“理性”、“全球性”和“普遍交往”正是马克思哲学的当然特征。马克思的人类学意义的自由、真理与正义精神，马克思为全人类的合理生存、健全发展与自由解放而奋斗的哲学精神，这些以全人类价值出现的追求，应当就是他所说的作为“世界公民”的哲学的主体性精神。从本书后面的展示可以看出：由马克思开创的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本身就具有这些特征。因此，马克思是“世界哲学”的最早构建者，他的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方向，应当就是对这种世界哲学的开拓。事实上，只有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才适合成为世界哲学。因为，如果有一种主题是全人类都关心的，那么，关于这个主题的哲学就可能成为世界哲学。而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正是要通过自由、真理与正义这种人类学的价值武器，为全人类都关心的人的合理生存、健全发展与自由解放而奋斗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