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别山之谜(3)
大水
金碧辉煌的暮云笼罩着鲤鱼潭,数十年不见此景象了。
都说这是金鲤鱼显形。
山里要发干大水了。
“大水快要下来了。”
“如何也得赶在它之前捞起赤石牛。”
“那武瞎子,爷老子还会战胜你的。”
有人舀起一瓢水浇在油亮的脑壳上,默默地对自己说着许多,并继续埋身在小木船船舱中。从上游谷地豁口里领着一泓白亮河水荡漾而来的山风,撩起那只空洞洞、飘悠悠的左衣袖,又将它按落在鲤鱼潭粼粼小波之间。
这独臂佬应该年逾七十才对。
他从船舱里一瓢一瓢地向外舀着水。
木船在一厘一厘地从水中浮起。
这水是自己刚才一瓢一瓢地舀进船舱的。
这木船是自己刚才一厘一厘地让它下沉的。
终于水舀完了船不再上浮。独臂佬噗嗵一下跳入鲤鱼潭,划着水三下两下爬上岸后,将系在一棵大枫树上,连接木船的已经松弛的绳索重新绷紧。他回到船上,瞅了瞅船边那没入水中沉坠坠的绳索,一声没吭地重又舀起水来。
当然这一次是向船舱里面舀。
“还得重复十三次。”
独臂佬心里记着数。
黄昏的某个时候,终于数完了两天前就知道的那个数。独臂佬系好绳索后,一口气抽了五支烟才回到船上。但是,他愣住了!这白石牛是河那边武瞎子那一族人的,而郑家的镇水神牛是赤色的。他恼怒地挥起大铁锤。
“看你武瞎子还神不神气!”
“看你武瞎子建得了多少高楼大厦!”
在再次沉掉白石牛时,独臂佬几天来一直带在身边的大铁锤,敲碎了它的两只弯角,他开始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偏偏老带着这笨家伙,这一时刻才知道,一切还在人的不明不白中就早有了安排。
独臂佬独自拖着船,逆水行舟时已经没有了沮丧,他在想:又得请那捉鳖佬潜入潭底,找到真正的赤石牛,并用绳子系牢,却没有了雇人的工钱。然而,天明以后一定会在鲤鱼潭重新开始他的打捞工作的。这是独臂佬还在暑气急剧退却的漆黑石滩上,吃力地行走时,望见家门透出一方灯光,就已经决定了的:一定是儿子回家了,就让他下去。
“将军大伯,抓住金鲤鱼没有?”
两个年轻的牛皮贩子,站在河中心的一块石步上,等着让独臂佬与他的小木船先行通过。打头来的那个称呼使独臂佬饶了一顿骂。
“臭嘴!不是爷老子丢只胳膊换一片江山,你两个鸟蛋还不知道往哪里生!”
“对对!红二十五军在陶家河出发长征时,您就是副营长了,若不是缺条胳膊不让跟着队伍,您早就做了将军。”
这话本是自己说惯口的,独臂佬知道牛皮贩子俩在学舌。
“给我点支烟!”
牛皮贩子的气体打火机有股怪味,独臂佬盯着那霍地窜出老远的呼呼火苗,猛想起:闹暴动那年,河对岸那座巨大河摆上架着的马克辛重机枪就是喷着这样的火焰。他呸地将唾沫与烟蒂一齐吐在握着打火机的那只手上。
“滚!”
独臂佬突然发起火来。
这条河上下左右许许多多的山丘峡谷全都属于大别山。
这条河叫西河。
河中鲤鱼潭里的确住着一条金鲤鱼,若不然,隔着水对峙的两座河摆上安放的镇水宝物,怎么老是随着洪流跑进潭中?山水喧嚣肆虐的季节,白石牛和赤石牛较着劲儿比试,总想将对方击败,假如白石牛败了对岸那座河摆就会崩塌,白石牛就会去潭中向金鲤鱼发泄心中愤懑,而当山水过后,对岸的那些大户人家就会重新垒起河摆,并焚香沐浴,从潭中请回白石牛。独臂佬小时候爱听老人们这么絮絮数述,如今自己老了时,却已少有人爱听了。但是,白石牛什么时候不再去鲤鱼潭,卧在那河摆上高枕无忧?独臂佬时至今日从未见到过属于他们郑家的赤石牛,在他亲手垒起这座河摆时,也只有岸边的一大堆乱石,年年岁岁,白石牛立在那座河摆上,呼唤着惊涛骇浪冲刷他那黄泥小屋前的土岸砂堤,吞噬着他那残犁瘦牛耕耘过的薯地稻田。据说,金鲤鱼白石牛和赤石牛都是大禹王治水时留下的,先圣本意是让这对神牛锁住曾在北方黄河中作孽多端的金鲤鱼,只是在大禹王走后第五百年的那个春天,为了争夺河中草滩它们闹翻了。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河那边一个非常富有、非常有地位的人弄到一道诏书,将赤石牛永远贬入鲤鱼潭。在这之前很早草滩就开始变成石滩了。
那时候,独臂佬的老太爷已经来到人世。
而后来他一岁生日时,全族人聚在祠堂里,对着祖先滴血起誓:哪怕全族人都去讨米叫化,也一定要将他培养成能够盖过河那边武姓人家的人。他们先后为他请了不少教书匠,但无人能呆上半个月,不是被河那边的人吓跑,就是被诱走。十六岁了,他就要出远门时,白石牛蜷伏的河摆上出现了一个骑大马、穿军装却又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人。独臂佬出外去读书,正是冲着这已经在外面进了洋学堂的武尚文而来的。武尚文一身戎装耀武扬威地在西河里策马奔驰,有几次马蹄激起的水珠都溅到他的脸上。这一变化是他的父老们所未料及的。“武瞎子当了国军连长,有百十条钢枪听他调遣。”“听说蒋委员长还是他的校长!”夜里偷着议论的这话惹怒了他。怕什么,反正是誓不两立了,那武瞎子能当兵吃粮我就不敢?!这以后的一个半载中,独臂佬同地下党接上了头。在如今的县革命历史纪念馆里称为“三·二暴动”的那场战斗中,武瞎子被赶走了,白石牛被扔进鲤鱼潭。当时独臂佬无暇请回他们的赤石牛,因为武瞎子领着两营兵马打了回来,吐着气体打火机一般火焰的马克辛重机枪,从对岸河摆上扫射过来,赤卫队员一片片地倒在郑家河摆旁的山坡上。
从此,这条西河成了白区与苏区各自的天然屏障。
将近半夜,月亮升到了西河正中,亘古不变的山巅矗立在昏暗的空中,黑漆漆莽莽然群山垒成的帏幛顶上,独臂佬漆亮的脊背闪烁着波纹斑斑的黑色釉光,河水断断续续拍打着岸边沙砾的音响,更加深了这沉闷的寂静。
独臂佬坐在河摆上,在一阵一阵干咳的间隙中拼命地抽着烟。他背对着河水,眼前萤火虫一般忽闪的油灯早已熄灭了,身后,对岸那串串耀眼的电灯即使是倒映在水中也依然刺眼。有好些时,他没在白日里来这儿一边歇息一边沉缅了。
那一天,他在这儿瞧见特赦回来的西装革履鹤发童颜的武瞎子和一群气度不凡的人,站在过去那河摆的位置上,面对着他、他的河摆和他的黄泥小屋直笑得前倾后仰。只过一夜,石滩上开来了一队建筑工人,那武瞎子要重修河摆,并且不再用块石而是用钢筋混凝土!这之前的两年间武家在美国、香港的前辈与后人寄回了大笔大笔的钱。象是变戏法,只一个恍惚,西河两岸一样点了几辈人的油灯,河那边却换成了电灯;一样设在祠堂里的小学校,河那边却搬进了高楼大厦。且武氏祠却也作为什么古建筑,由省里拨来专款修缮一新。
那一次捉鳖佬在河里冲着他打了个招呼。
“鳌鱼眨眼了是不是?”
“野狗放屁,撒不了三滴尿!”
捉鳖佬从河里爬上河摆来,独臂佬连忙揩揩眼睛。
“喷——犯得着么?人老眼泪贵如金嘛!”
“不瞒你,我这心里难受。”
“老哥,瞅着河对面我这眼睛也赤红赤红的了。”
一阵不算太长的沉默。
“记得你五叔的坟墓么!”独臂佬问。
“又想考我。噜,这一排靠南第五座。”
“还是错。你五叔那坟墓现在是第四座了,原先的第四座是那个说话象鸟音的政委躺的,今年清明节,家里来人将他运回广东去了。”
“唉,这世道——我看还是谁有钱谁就是老大。听说武家那些人,从国外整飞机整轮船地将美国钱往家里运。听说武瞎子的老岳父从南洋菲律宾国捐回一大笔钱,在县城里建一座图书馆,那房子听说比一旁的烈士碑还高……”
“听说!听说!听说过蒋介石还阳没有!”独臂佬挥手甩下一把眼泪。
“不愿听我还不愿说呢!捉了一辈子鳖刚交上好运,一斤就能卖十二块五毛,我这四只老鳖就足足顶得上你每月四十五块抚恤金罗!不过姓武的那伙人才算是拣了金瓜。他奶的鸟蛋。上午收到一封信下午就成了万元户。真是家书抵万金。若是再来一次土改才叫过瘾。”
老远处捉鳖佬还在喋喋不休。
独臂佬给河摆旁山坡上的八十二位战友的坟墓都添过土以后,心里平静了些,而且大体说来,他已经稍微轻松了些,眼泪被风吹干了头,晕也减轻了,关键是那只断臂似乎不再痛了,所以他才决定进城去,找过去是县长而今在县里当政协主席的儿子了解些情况。
当街碰上了牛皮贩子。他望见那楼虽高也不过是与烈士碑平起平坐。
“这是图书馆么?”独臂佬对判断不放心。
“没错!这是闻金堂老先生捐建的,够高吧,将军大伯?不过还有三层没建呢!”牛皮贩子抢着说了几句,又同候在一旁的几个添几元减几元地讨价还价去了。
捉鳖佬那话倒没假了。一惊之下他先去烈士碑下的纪念馆。于是便有了接踵而来的意外。
“爸爸!”纪念馆门前遇见了儿子。
“嗯。”
“您要来怎不先捎个信?”
“老子看儿子未必还得下批文。”
“不是。闻老先生从菲律宾回来了,正在里面参观。您们过去那种关系,不先作好安排会影响党的统战工作的!”
“么话?呸!”儿子挨唾了,“我早就要问他把你的两个姑姑弄到哪儿去了。别拦着我!”
已经不是动真格的年岁了,独臂佬被儿子轻而易举地制服。待他冲进纪念馆大厅时,已不见了闻老先生。
“我的刀呢?”
“我的那把大刀哪里去了?”
从前一直在这儿展出的那把锈蚀斑斑的大刀不见了,唯有那只铺着金丝绒的贮藏柜空荡荡地放在角落里。儿子唤人捧出那把刀。用不着说他也明白:没有谁比他独臂佬和那闻老先生翁婿俩更清楚这刀的来龙去脉,如果不是儿子他们耽心闻老先生瞧见后影响统战工作而将刀藏起来,鬼才相信!
独臂佬劈手从儿子那里夺过他的刀,头也不回地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郑超武同志,别忘了你的党性!”
“郑能国同志,你也别忘了要讲党格!”
儿子的厉声斥责使独臂佬冷不愣丁地冒出一句叫所有人都没能再开腔的话来。带着大刀他回到八十二烈士墓地里流了整整一夜眼泪。有人走到近前陪着蹲了许久后,他才觉察到。
“你怎么又哭上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爱,这个岁数了,经不住这么哭几回……这只老鳖你拿去补补阴阳!”
捉鳖佬惶惶地劝劝歇歇,歇歇劝劝,临要走开时独臂佬才开口。
“听说过赤石牛么?”
“知道。在鲤鱼潭里。”
“求你帮忙捞起来。”
“如今这骨架恐怕不行了。”
“只要下到潭底将绳子系好就行。”
“说说容易,不定是活着进水死了出水。”
“你心里的纽丝纽人知道。我兜里的抚恤金还有三十元,全给了你。”
“老哥别怪,这玩命的事就得先准备好棺材钱。试试吧,不成不取分文。就算捞得上来,谁帮你运到这河摆上来呀?”
“谁告诉你赤石牛要搬到这儿来的!”独臂佬勃然大怒。
“你这是冲谁呀!越老越古怪。还是我这样好,前三十年捉王八,后三十年捉老鳖,既无远虑又无近忧……”
后来,后来捞起的却是白石牛,当然这怪不了捉鳖佬,潭底几丈深谁能看清是白是红。
独臂佬咳嗽得更厉害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凝土气味。钢筋混凝土又怎么样,只要请回赤石牛就一定能够战胜它的!他认定了。西河在静淌,石滩在喧闹,它们还象一百年、一千年前一样放任着自己的性子。可是独臂佬已力不从心了,他想到“一定能战胜它”时,心律的搏动已远不如从前强劲,半个夏天还没过完,衰老更显著了,腰弯背曲象只瘦牛一样走路蹒跚,脸上的红晕也只是发怒时才会忽闪忽闪地显现,眼膜上蒙着的那层白翳和堆在眼角的那些白色眼屎,就象背阴地角里冬季的霜花。这也是他不敢在白日里来到河摆上的部分原因。
儿子第三次来唤了。
“太凉了,该进屋睡去。”
“睡去!”
独臂佬已不象傍晚进屋时冲着儿子臭骂时那般怒火中烧了。父亲和儿子在一张窄木床上紧紧相偎着。三十多年前父子俩生平第一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的从武家分浮财得到的那张雕花木床,前年搞文物普查时,独臂佬二话没说就捐献给了县文物管理所。如今这床太窄太挤了,无论是儿子还是父亲都无法入睡。
撑不住冷寂,儿子先开口。
“军区来人了。要见见您。是写二十五军军史的。”
“等着要发干大水,隔几天再说。”
干咳将独臂佬的话截成几截。
“知道您在惦念那河摆。人家是纪念黄埔军校同学三五年在这儿的那次大聚会,省政协的两位常委也在其中,不是冲您来的。”
“冲我?我是老几?那河摆是他们的荣耀,山上那八十二烈士全是三〇年那一次——那挺马克辛……”
在窗外最低的山凹处,黎明在眨着睡意惺忪的眼睛。
大禹王也许是无力治服金鲤鱼才让它从北方平原来到南方丛山。这西河原本不过盈丈宽,年复年,载连载,白石牛驾着河摆将山水斜刺里冲向自己的对方,赤石牛以同样的方法施以那没完没了的报复。于是良田变成了嶙峋的石滩。于是清溪变成了混浊的大河。你得到了什么好处?谁也别想捞着便宜!白石牛、赤石牛连绵不绝的争吵中,金鲤鱼也都有了遗憾:
——等到草滩没了你们就无暇争斗了。
独臂佬就躺在鲤鱼潭边那块稀疏的草滩上,一眼望去,周围全是流沙砾石。
“爸爸,捉鳖佬都没把握的事,我能行么?”
“怎么不行。那年在外婆家门前的水塘里,你一个猛子扎了二十多丈远,露出一只大光腚,去逗那在水边洗衣服的你小舅舅的新媳妇。”
“这多年了您还记得!”
“连你外公被武瞎子的下属打死时的情形也一点没忘。”
“别提那些事,我这就下水。”
“等一等,有件事忘了问。河那边也被划为苏区,这事可是真的?”独臂佬有些迫不及待地坐起来。
“没错。”
“凭什么?你扳着手指数一数,那十几年中,他们朝这边作过多少坏事?”
“因为四七年刘邓首长的司令部曾设在武家祠堂里。”
“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在那什么都藏得光光的空屋里开了一次会,歇了几天脚——混……帐!”
儿子见势不妙赶忙嗤地一声隐入潭中。一只大气泡静静地在原地盘旋晃荡,河谷的早晨无声无息,一道微弱的霞光映出气泡上的五彩,随着,太阳轰地涌出远山的凹口。
守着大枫树下的绳索,独臂佬盯住在船上舀水的儿子,这家伙一点也不象他当年。武瞎子他们为什么要逃?长江边上那一仗,刘邓大军把武瞎子连同他那一师人,一兜儿包了个干干净净。独臂佬没有同人群一起冲过河去,哄抢武瞎子的家人来不及带走的东西,他跑到河摆旁就停下了。他要垒起被武瞎子的炮火夷平的河摆。独臂佬直到为埋在山坡上的战友们一人垒了一块石碑后,才冲着八十二烈士墓呜咽着,我们又胜利了。他那时也能够一口气憋足,在鲤鱼潭底呆上老长一阵。河摆垒起来后,象儿子现在这样,独臂佬从船舱里拼命地朝外舀水,那水哗哗啦啦地洒到整个潭面上,而儿子却在一次一次有力地将舀起来的水倾在同一目标处,也是那捉鳖佬站在潭边说:“老哥,别不放心,如今没有赤石牛坐镇我们这河摆也塌不了。”他一愣随即擂着舱板大笑一阵,接住岸边扔来的鳖刀,砍断了坠在船边的绳索,小木船晃了一阵,他想听听赤石牛重归潭底的骚动声,但仿佛之中的轻轻一声“砰”过后,一切都象化为虚无了。这一年,老婆却病死了,工作队又帮他找了一个十八岁女人。成亲的那天晚上,他让十三岁的儿子拿着粪舀,将这武瞎子叔叔的五姨太赶出家门。谁知后来她竟当上了民政局局长,他独臂佬每月四十五元抚恤金,还得由这女人批准。
“紧紧绳子。”儿子在船上叫起来。
独臂佬不知怎地睡上了,儿子那有节奏的舀水声,无论如何不是一首催眠曲,当他从沉甸甸的梦境中醒过来的时候,一定还会有常常有过的那种睡梦之后的不安:我没有生病,我没糊涂,我仅仅是比从前多长了几岁,我的心这么难受是为了什么呢……”
“歇歇就歇歇。”
躺在独臂佬身边,儿子明显地感到,父亲突然瘦得厉害,憔悴不堪,神情萎缩,精疲力尽了,只是那一丛胡须,还是和往日一样粗硬和浓密。如果不是近处有人向他走来,他真想象孩提时那样,一边用脸庞蹭着父亲的下巴,一边用手抚着那光秃秃的断臂。从前,因父亲他自豪了整个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他模仿父亲的一招一式,幻想着象父亲那样抡着大刀,成为一名真正的独臂将军。而在这一刻里,他只有痛怜和惋惜。
……还在醒来之前,就听到大枫树下的踏水声和说话声。当不惯政协主席的前县长,说话时怎么会这般卑谦,是什么人的到来能叫儿子安份了些,不过也可能是儿子舀水累了暂时无力支起身上那副政治家的架势。
“谁来过?”独臂佬的眼睛半睁半闭。
“省里的专家,去一个叫美女现羞的地方考察矿泉水,路过这儿。”他有一半瞒了父亲,刚才武瞎子亲自来请他过河去赴家宴。作为政协主席,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并顺路看一看越老越倔的父亲。
独臂佬坐起来用手掌遮在眉间,眯着眼眺望着自语:
“怎么,前面那牵牛的人象是老篾匠,那年从队伍上下来后,在他家躲了整两年……”
儿子不肯听,又回到船上叫开了。
“紧紧绳子!”
独臂佬不敢怠慢,绕着大枫树顺转三圈松开绳子,又绕着大枫树反转三圈匝紧绳子。然后,他不得不走到小沙丘后面的一处水洼边,他要洗洗在瞌睡时被汗气粘在脸上的几只蠓虫和被黑蚂蚁爬得痒痒的脖子,而几只破烂不堪的牛皮纸袋在鲤鱼潭上懒洋洋地飘浮着,贴着对岸水线的一道灰不溜秋的脏水,从上面那河摆工地一直拖进鲤鱼潭,潭水发出一种让人恶心的怪味。独臂佬咧咧啧啧地骂出一串脏话,因为太阳把水洼里的水晒得滚烫滚烫。
赤石牛重见天日了。
儿子在挨了两耳光以后,终于认识到没有必要在发怒的父亲面前发怒,只是跺碎了那只舀水用的葫芦瓢。
独臂佬捧起一掬掬水细心地擦着赤石牛身上的斑斑淤泥,就象把酒壮别出征的将士,不让它在踏上征途之际,被人看了觉得军容不整,士气不高。赤石牛不象儿子那样叫他大失所望:神弓似的一对弯角赤红赤红,铁鼎一般两双硬蹄也赤红赤红;在那场暴动面对着那挺马克辛重机枪后,爬过了横卧石滩的战友的尸体,爬过了血腥袭人的死寂的荒山,他独自一人撵上撤往大别山腹地的暴动主力时,那刀那手那脚也是赤红赤红的。
一声吆喝,赤石牛乘着小木船出征了。
河水沉缓地撞向船头,潮湿的热浪扑击着独臂佬,沙砾磨擦着船底的声音,一点也没动摇这猛烈健壮起来的老人。
“你这逆子!”
趁着儿子还未在眼际消失,独臂佬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怎么能够答应让武瞎子他们出钱修建八十二烈士陵园,赞助也不行,让武瞎子开口说出这话来,就是天大侮辱。十万美元!美元十万!儿子他们如今就知垂涎这些!
他揍他时还不只因为这。
“当年刘司令和邓政委骑着马站在河那边的山矶上,指着下游的祭天塔说:真象是回到了延安。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在赤石牛搬到船上后,歇息时儿子问父亲。
“说一百遍了,是刘司令。”
“您没准记错?会不会是邓政委?”
“不可能。邓政委身子矮,那马又高又大,他上马时,我连忙搬块石头垫脚,刘司令还取笑他。”
“若是邓政委说这话该多好!”
儿子不无遗憾使独臂佬很是费解。
“你又问这些干吗?”
“县里要在刘邓首长立马说这话的地方修建一座苏区纪念塔,同时纪念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四十周年。我是特意回来慎重一下,看您是不是把说话的人记错了。”
“又在河那边?”
“嗯!闻老先生他们答应请法国人铸造一座刘邓首长并肩勒马的青铜塑像——”
没想到苏区会在今天被出卖!独臂佬于是揍了儿子,他对他毫不留情,甚至想将儿子缚在赤石牛上沉入潭底。
这岂止是生气。当儿子离开父亲时,当他在独臂佬的眼皮底下,越过流水最深最急处向河那边石滩走去时,他说:
“你们只会拼拼杀杀,根本不懂政治。”
在那边石滩上,儿子蹬上黑皮鞋,扣好白衬衣,在用五指梳理着头发时,他回过头来看了独臂佬一眼。
独臂佬扔在独自拖着船。
牛皮贩子又在那石步上等着给他让路。
“哟,真得着宝贝了。”
“怪不得,我家老头说将军大伯您是福将!”
记起来了,说话的这高个子是捉鳖佬五十八岁时生下的独生子,他来喝喜酒时,还笑骂着说是借了野种。
“其实没有神牛借力,您也能打败武瞎子,那建筑队让私人承包了,混凝土里尽是沙子,省下水泥偷卖了分红。”
“这种河摆,您老撒泡尿也冲得垮。”
走在船头前面,独臂佬不屑一顾地与牛皮贩子擦身而过。水面上飘来半只水泥袋,他略一躲闪,身后的船头也歪了尺许,船舷擦上了牛皮贩子站着的那块石步。在嚓嚓啦啦的响声中,独臂佬没有听见那几句冲着赤石牛的悄悄话。
“肯定是件珍贵文物。”
“能弄到广州准顶得上千把张牛皮。”
“得盯紧点,别让文物管理所先下了手。”
“还有黑马二那伙人。”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而月亮还未出山。黑朦朦的天幕无所不在地席卷着每个角落。唯有水面在这反映中仿佛更清晰了,仿佛那天际中所有的光亮全部压印在水面上,以致于那蜿蜒蛇行的流水在独臂佬的眼前呈现出纵深坦荡、粼光无垠的景象。他穿着那由于汗水与河水而变得湿漉漉的衣服已有大半天了,所以他早就没什么感觉了。独臂佬稳稳地一个劲地往前拖,没有一点吃力,没有一点拖沓。小木船快捷地行驶在石滩沙砾之间,细流浅水之上。不知从哪个时刻起,他突然觉得不是自己在拖拽着小船,而是小船在反推着他。他并不想走得太快,缓慢的沉重的历史感节奏,应该更合自己的心律。
放慢点。再放慢点。
哎哟,小船竟撞着了脚后跟。
“你两个鸟蛋,捣什么鬼?”冲着在后面推船的牛皮贩子,独臂佬吼开了。
“帮帮。给您老帮帮。”
“是叫赤石牛迷的。”捉鳖佬的儿子也跟着讪讪。“从没见到这神气的宝物,只想饱饱眼福。”
独臂佬心里一动。
“给我点支烟。”
“饶着点,不敢再得罪了。”
“来吧,就用那带气的玩意。点!”
“马克辛”又喷火舌了!独臂佬并没有点烟,瞧着那火焰好一会儿,才忽地“噗哧”一声一口气将那气体打火机吹熄。
支走了两个年轻人,他掏出火柴给自己点上烟,刚刚吸了半口,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石滩上响起捉鳖佬儿子的喊声:
“捉奸啦!捉奸啦!”
就在一愣之间,两个光着下身的男女,从小木船前面不远处慌慌张张地向河那边跑过去。
“裙子掉了。”那女的说。
“回城去给你买件进口的。”男的在喘着气。
少不了是武瞎子请来修河摆的人。幸亏歇了这一歇。撞见那种野事就活该倒霉。独臂佬颇庆幸地想。
隔了几个朝代赤石牛又回到河摆上。
那天里,捉鳖佬提着一篓老鳖走进门,不待独臂佬开口,呼呼啦啦全倒进砂锅。文火煨了三滚,武火炖了三滚后,两个人一边绵绵絮絮叨叨唠唠,一边慢嚼慢咽细品细尝,喝尽了三瓶古泉清大曲后,捉鳖佬脑壳枕着桌上的碟子睡着了,而独臂佬仍能够踉踉跄跄地走到他的河摆上的赤石牛身旁。这身子残废了半辈子的老人醉了,并且心也醉了。
在那记不清说不准的年代,金鲤鱼也醉了,赤石牛和白石牛的四只犄角只要扭搏到一块它就准醉。金鲤里在艾怨之余倒还是暗暗敬佩着大禹王,每逢这时,它就会醉意微微地说:“你俩无论谁胜谁负,终归全免不了那最后的悔恨。”
金鲤鱼这话被赤石牛的一个响鼻,被白石牛的一声尾鞭,盖得只剩下无以连贯的几个断断续续无意义的字。
父亲这酒醉得正是时候。政协主席在河摆上搭了一个凉棚,将独臂佬与赤石牛一起遮住。
独臂佬除开不肯离开赤石牛半步以外,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从河那边牵引过来的高压输电线路,第一座排杆的位置桩,就钉在八十二烈士墓地正中。
——从河那边延伸过来的二级公路拱桥,另一座桥头的开线,就划在赤石牛与河摆的四周。
老人的醉态正配得上这块苍荒犷野的土地。这一天鲤鱼潭上的暮云变成了玫瑰色,却又象城里姑娘的连衣裙一样,另镶了一道边,这玫瑰色暮云镶边是铅灰色的。捉鳖佬不象他的酒伴那般醉得不愿醒,他咀嚼着一只腌萝卜时警告儿子,不得去石滩胡闹,有事非得过河时,跑着走,干大水就要下来了。
赤石牛落座的后一天,河那边整队建筑工一齐撤了,砌成的河摆象只大灰狼。
镶边的玫瑰色暮云只让少数人看过后就隐去了,片刻,在它隐去的地方升起一颗长尾巴流星,沿着西河从下游飞向上游,在它坠落的地方发出不大不小难以引人注意的闷响。
这时,独臂佬听见的却是另一种声音,而这种声音并不是人人都能听到的,一生中能听到两次以上的人更是绝少了。当然在电影中听见的不能算数。连武瞎子都说电影假,《南征北战》假,武瞎子说自己带的那师人马打仗时胜多负少,不然怎会当作战犯关了几十年!他的确曾败在武瞎子手下,当时,炮弹象冰雹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本来就没满员的一个营,没见着武瞎子的兵是什么模样就去了一多半。指挥部要他守三天三夜,他在第二天就成了武瞎子的俘虏。他被绑在武家祠堂前的铁柱上,武家杀牛祭祖时用的就是这铁柱,那武瞎子故意象拴牛那样,只用铁链锁住他的左手。
“乡里乡亲的,饶他一次吧!”闻老先生当年假惺惺地劝女婿。
“这铁链锁上了就打不开,只要你有法脱身我就放了你!”武瞎子用鞭把敲着铁链与铁柱。
“给我拿刀来!”他血红的眼睛瞪得老大。
武瞎子在一旁揩着眼镜。大刀拿来了。
他操起来,只听嚓地一声响过,整只左臂和铁链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提着大刀从傻瞪着眼的人群中间摇摇晃晃地穿过去。一爬上他的这座河摆就晕过去了。
独臂佬此刻听到的也是这种声音,这种躯体分离的声音。
从上游谷地豁口涌出一大股凉风,这股凉风不间断地吹了半个时辰后,八十二烈士墓地前的草坪上响起了牛皮贩子们的声音。
“真凉快!”
“是凉快!”
“今晚这赤石牛你一人看着点,我先回去。”
“熬不住,想女人了?”
“我那老婆天热一点就不让沾边。明晚我替你,那小寡妇这几天可盼急了。”
捉鳖佬的儿子吃吃地笑起来。星光下,一个人影离开了墓地。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影离开了墓地。两人走的方向正相反。
与此同时,那边河摆上冒出一个人来。
与独臂佬听到的那种声音不同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以后,就没再停歇过。大约到了半夜,盛放着西河的狭长山谷里,流星坠地后的那种绵绵缠缠的闷响,猛地升华为数不清滚滚而来的万钧雷霆。瞬间里,一种几尺高陡崖一样庞大躯体的顺石滩倾泻而来。拴在河摆上的木船,犹如一只急迫中欲跳墙的小狗,几乎竖立着高翘起的船头,紧贴着那水墙不停地摇摆,终于,小狗似的小木船连抓带爬地窜上了墙头,没容喘息又被推上一座更高的波峰,紧跟着一只更敢于冒险的大浪,被前面汹涌的水头顶了回来,它一个翻滚钻进小木船船底,哗啦一声,小木船飞起来倒扣在河摆上——这就是干大水,连河谷两岸的大坡巨崖也都震颤地往后退了退。浩荡的大水朝着前方披坚执锐的障碍物闯撞而去,山光水色夜幕星帏,给这由破坏力与创造力扭织而成的神圣之物,披上一派凛然肃穆的气氛。洪峰在远方渐次隐去,在那大水开通的群山豁口,在那天水相连的陌生原野,那微微拂动悄悄伫立的不知是不是天陲?大水流经黄泥小屋门前的那段河床时,则是小心翼翼地紧贴堤顶与堤坡的那道交缘线,战战兢兢地憋住它使不完的磅礴之力,仅仅在堤岸两处低凹部份漫进几股浊水。
那独臂佬怎么了?
那武瞎子怎么了?
干大水退后,两座河摆全没了,赤石牛自然也没有了。多天后,鲤鱼潭里浮出两具紧紧抱在一起的尸体。于是政协主席为父亲挽上黑纱,闻老先生为女婿垂下了哀泪。一直跟着闻老先生,很乐意人家称他们为记者的宣传部通讯科的两名干部,一致认为这是一宗具有深远意义的谁救谁(?)的事迹。
然而,下笔之前,他俩为谁救谁的问题一直吵到县委常委会上。
捉鳖佬的儿子说只要给他一百美元奖金,他可以提供知情人线索。但是,阿基诺结束自我流亡回国时突遭暗杀,菲律宾政局发生动荡,闻老先生扔下一堆诺言急匆匆地飞回马尼拉。这叫牛皮贩子好不懊丧,晚上他听完广播喇叭里“爱国华侨闻老先生今日惜别故乡”的本县新闻后,就对独臂佬的儿子说,他父亲知道那事的原委。
事情奇就奇在这天晚上,捉鳖佬竟让自己养在水缸里的那只老鳖给咬死了。
19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