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别山之谜(2)
人之魂
“奶奶,我抓萤火虫去。”
“黑天黑地别瞎跑,野鬼要捉人生魂的。”
那个黄昏始终有一只苍鹰在绕着山包盘旋,又宽又厚的身子,毛茸茸地晃也不肯晃一下,看久了,不觉得是苍鹰在滑翔,反认为山在盘旋飘荡。无奈奶奶抬不起头来看。苍鹰翅膀搅动晚春的山风,又寒又冷,岁末的枯草与岁初的嫩芽一起簌簌着,鸡狗也懒得叫,只有谁家女人吆喝谁家小孩的声音。
奶奶的眼光从九重大山中间的路上收回来时,又让叹息声顺着脚下这山包旁的小路向前漫去。那声叹息好长,好沉,惊得苍鹰连晃几晃,一抖翅膀,渐渐化作一只黑点消逝了。阿波罗也是这样离去的。那一天,奶奶送孙子走,比儿子送的路程远得多。阿波罗说了七次,奶奶您转去吧。奶奶生气了,说这大一把年纪送你出门,未必是送着玩的,这么逼着要我转去。第八次时,还说的那话,奶奶,您转去吧。三寸小脚停住不再挪。阿波罗在消失以前,也是先变成一只黑点的。
知不知道苍鹰什么时候转回来?它那窠就在附近的山崖上。奶奶还是抬不起头来看。阿波罗牺牲的事,传到家已有好多天了。阿波罗战死在国境那边,连掬骨灰也没有回来的。奶奶用布包着一碗米,放在阿波罗在家时睡过的木床下面,整七天后的夜里才听到屋里似乎有人走的脚步声。她隔着墙问儿子:
“是阿波罗回家了么?”
“妈,您老别为他伤神了。”
“我听到有脚响。”
“不是,黄鼠狼追高客呢[1]。”
这烟熏火燎黑炭般的夜亮得真慢,奶奶睁大眼睛也没见什么变化,等焦急后眼皮合了一会再睁开时天却亮了。奶奶还得小心翼翼地从床底下取出那碗,阿波罗死在西南方,满满的米碗若在相同方向凹下一个坑,就表明失落在外的灵魂回家了。当奶奶趴在地上时,才知道,那碗米被高客糟蹋了。
奶奶身边掉下一顶警帽。儿子来扶她了。
“得请位先生来家里。”奶奶说。
“什么先生?”儿子装傻。
“蠢。就是做道场的。”
“不能乱来,妈。”
“都七天了。不请先生招魂阿波罗怎么回家。路太远了,得帮他。”
“家里做道场,我这派出所长还能当?”
“人都死了,还不兴招魂?让他成了野鬼,看你这老子到了阴间时怎么认识儿子!”
知道同她说不清,儿子不吭声了。
“都怨你,当初叫阿波哪点不好,偏要兴妖给他改名变作阿波罗,我说过这样名字不吉利,那时你还强词夺理……世事全有兆意,唉!”
奶奶扯起衣襟开始擦眼泪了。
“白发人葬黑发人,奶奶哭孙孙,天地阴阳,怎么偏要反着来哟!”
奶奶活得实在很久了,脸上的褐斑曾被孙子说成是生锈了。从前,有人问她高寿多少,她总是说自己是与毛主席同庚。七六年毛主席逝世时,阿波罗说奶奶能活到一百岁,奶奶生气地说:未必一点不多刚好一百岁!而这时,奶奶反复唠叨:没假,老人寿高了压下人,真没假。
儿子想溜。
“把床底下收拾干净。”
“有你儿媳妇在哩!”
儿子又想溜。
“你们关了又放了的那个吴先生,还住西界岭么?”
“那臭道士你别去沾。”
说这话时,儿子已站在门外。说完这话后,就一溜烟跑了。县里要为阿波罗开追悼会,儿子去赶早班车。儿子是让共产党迷透心了,连孙子的魂也想让它姓共去,奶奶傻了一阵,匍下身趴到床下收拾起来。
儿子却转回来。
“妈,区长来看你。”
“跟他说,没空哩,我要给孙子招魂去。”
后来,奶奶趴在床底下一个人伤心地哭起来,在这之前,儿子领着区长走了,只听得见脚步声,连句道别话也没有。
这心怎么这囫囵,这不叫活人也散了魂,当时奶奶曾对儿媳妇说。
奶奶也出门了,但她不朝山外却朝山里走。没人问她去哪,她倒觉得该和谁说明白去向。那时,阿波罗的母亲抱着阿波罗穿过的一套旧衣服正入魔,所以奶奶还是没能说成。
“你去哪了?”
“给孙子请先生。”
“我得回镇上,厂里捎信来,要我回去发工资。”
“日子还要平常过,你回去吧!”
这话还是第二天黄昏时,在山口碰见傻站着的儿媳妇时说的。
或许苍鹰要到更晚的时候才回,毕竟还是能回。阿波罗一旦变成黑点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回家吧?”
“回吧。”
“先生没来?”
“没来。”
邻居家桂儿轻轻一扯奶奶的衣袖,奶奶就转过身来。
“奶奶我捡蛇蛋去。”
“阴沟里听到叫你名字千万不要随口应声,憋急了时,就冲着那声音说,要屙屎。山魈怕这个。”
半夜时,奶奶听到隔壁桂儿家的门被人敲得梆梆响。
“谁?”
“先生?”
“贵姓吴?”
然后,桂儿就过来敲奶奶的门,刚举起手奶奶就将门开开了。现在是早晨,奶奶坐在门外,东望望,又西望望,满眼是山,满山是树,满树滴露。那先生怕干部,让奶奶在门口守着点。奶奶说不用怕。先生说,不怕不行啦!
那先生背对着奶奶坐在堂屋里纹丝不动,奶奶不知道那先生才三十岁,凭着老眼打量被青布包裹得严密中错露出的那张泛青的小脸,以为是过了五十无疑。奶奶知道那先生是无师自通,靠上天点悟的,用的是科学招魂术,却不知道那先生写了四年小说后仍是刚启蒙的学生,眼看着无望了才转行,当先生的。但需要那么念念有词时,仍背诵从前写的小说。
村里的男女都往山下走,人人肩上扛着一根串着几只磁铁环的木杈,上西河里吸铁沙去。南京方面来人收这东西。离你这儿有千多里远呢,南京人来家里歇脚,奶奶问那到云南是往回走点呢还是再往前走,南京人说,既不往前走也不往回走,而是不往那儿走。随着人群的走失,村里突然静下来。桂儿倒没去常去的西河里淘铁沙,是奶奶请她留下帮忙的。
隔了一阵,村外山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
“桂儿,帮忙看看谁来了!”奶奶叫。
“不好,是我婆家来人了。”桂儿说着话嘴唇就乌了。
“还是来我家躲一阵吧。”
“嗯,你快点打发他们走。”
桂儿锁上家门,跑进奶奶房里。
“我是桂儿的公公。”有人朝奶奶打打躬。
后面那个也学着模样:“我是桂儿的公公。”
“牛日的!丈夫!”
挨了打仍傻呼呼地笑。“牛日的丈夫。”
“桂儿家的人呢?”
“河里有宝哩,没见全村人都去了!”
“那——我们只好再来了?”
“再来吧。”
父子俩走了,奶奶才唤桂儿出来,可桂儿不出来,她知道公公刁。公公果然就刁,走到村头又突然折回来,见没动静,悻悻地说,做道场的先生高明不?奶奶没理,只好真走了。再唤桂儿,桂儿看那先生作法招魂出神了。
那先生应该入定了,又总能够睃上桂儿一眼,嘴里还在絮絮喃喃:
……你来到阴阳河,那撑船的老头低头坐在舱边,头低得已经很难看见。那船大得象座山,那老头瘦得象只猫,你想你要过河,这老头怎么撑得动这大船,真能撑拢来又如何能爬得上去。但是,这河上只有这条船。这老东西!你好不平,认为这种安排太不合理。因为渡口的告示上写着:每次准载一个。怎么叫一个?阴沟里拣来的两个蛇蛋,也要分两次么。无奈,你仍得吆喝:“喂——把船撑过来,老头,有过河的罗,听见没有!”河上阴云密布,天空象被许多撕烂的各类织物粘成的,团团绕绕条条挂挂方方正正歪歪斜斜,于是,有的地方发出几片漆亮,有的去处透出几缕乌光,其它许多只能是一种感觉:黑。对岸还是只看得见那只大船和那瘦老头。即使是过了这条河,回家的路依然遥远着,这有什么要紧,能看得远一尺,离奶奶就近十寸。你拼命地想看透对岸,你拼命地想过河。顺手抓过一块石头朝那边甩去,石头掉在水中,眼看着河水弹出一块坑凹,弹起的水珠,一点点一点点,升到那“黑”处去,再一阵阵一阵阵落在那大船头上,落在那瘦老头身上,大船和瘦老头变成湿濛濛了。水面又是平静得象是死去似的,天空毫不理睬折腾不止的黑云。那撑船的瘦老头说是睡熟了又象是醒着,若不然就是那大船舱底烂了又似乎是锚死了。你感到自己也在变了,弄不清自己是睡熟,是醒着,是烂了舱底一样烂了脚掌,是锚死了船一样锚在渡口。“干嘛这么欺负异乡人——糟老头,当心砸了你吃饭的家伙!”这时你其实不知多么可怜,却又恶声恶气学了恶人来虚张声势。这时岸边什么“咚”了一声,你先一怔,怎么船过河来了,盯着那撑船瘦老头一刻不走眼,那撑船的瘦老头连呵欠也没打一个,仍在那大船头上低着头,这船怎么过来的?你一愣,来的竟是小船,小得可怜,隔着河看时可是条大船,大得骇人。“这船要翻的、要沉的。”仍不敢上去。你朝撑船瘦老头搭讪,那瘦老头还是耷拉着头,不吭不响,小船就无声无息地往回走,你胆战心惊地爬上去,闭着眼睛一边后悔,一边等着船翻船沉,然后,就平安地上了对岸。你装着要赶路忘了给钱的样子,想惩罚那瘦老头,让那瘦老头追在屁股后面喊着要他的血汗钱。走了半天没听到动静,你有点奇怪,忍不住又往回走,撑船老头还和刚见到的那样,坐在大船上。“船钱要不?”你叫了声,还是没动。凭良心碰运气给吧!你这么想,手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找出一叠钱,看也不看就扔到那大船上。你还是往回走,后来才知道,错将奶奶的信给了那撑船的瘦老头……
“渴哇——”那先生叫起来。
桂儿连忙倒了一碗水端过去。那先生眼睛半闭半睁,撮着嘴唇在碗里吮吸着。奶奶也进屋了,事少插不上手,一边闲站着,仍看不见那先生在桂儿的大腿上连拧了三把。桂儿一慌,连水带碗地失了手。
“还好,碗没破。”桂儿说。
“先生,还喝么?”奶奶问。
那先生还是半睁半闭着眼,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桂儿提醒奶奶该做斋饭了。
“奶奶,我给你抓药去。”
“夜里赶路,别把领扣扣死,遇上恶煞,魂就能钻进怀里藏起来。”
阿波罗还是没回来。
昨晚家里依然没有一点动静,那先生说过要将窗户打开,只要听到窗户响,孙子准定回来了。奶奶听了一夜也没听到窗户响,倒是隔壁桂儿家的窗户每隔一阵就微微响几下,前后共响了四遍。早饭前那先生掐指一算:“往生钱少了八百,那边的土地神不准你孙子离境。”说着就从那黄布包里,一五一十地数出一叠印着血红符图的黄裱纸,让奶奶正午时出家门,朝西南方走八百步,点火化了,给孙子送去。
奶奶本来就要在门外张望有没有干部来,现在又要等那送纸钱的时辰,守在门外时更细心了,那先生吃罢斋饭后又说,不要让闲人往屋里乱闯。
奶奶出门,桂儿进门,屋里仍有两个人。
那先生又入定,又睃着眼,又在嘟哝。
“好模好样,怎么要嫁个傻大苕?”
“怕是连那好事都不知道干啵?”
没人答腔。桂儿坐在桌旁守住茶壶茶碗等那先生叫口渴,公公曾让人来家提了几次亲,父亲总是不答应。后来,公公亲自来了,一点也不象别人的那副巴结像,那脸的褶皱处还藏着些恶意,父亲就一口应允下来。
“昨夜觉睡好了么,中间没堵墙,我俩就是床挨床。”
“真狠心,窗子都敲烂了还不开门,光着身子白挨了一场冻。”
还是没人答腔,桂儿坐在桌旁倒好了茶水等着那先生叫口渴。那阵子,又哭又闹,家里不得安宁:那家子没财富,没人品,没权势,干吗要让好端端不愁嫁不出去的姑娘去伴比猪还蠢的男人。父母只是叹气不肯解释,等来吉日,还是不得不去给人家作媳妇。或许家里有人作了亏心事,被公公拿了把柄。公公住在镇上,人叫他打猎的老灰。
想是那先生没信心了,终于作起法来:
……山风好硬,夹着一股腥乎乎膻乎乎的气味,梆梆响地朝你扑来。这日月岭一点也不高不壮。初在远处看它,只觉得是苍苍茫茫的森林上凸了几凸。走近了,走进它的腹地时,又认识到它不仅高大壮阔,还高得可怖,壮得骇人。在村外,你说你有钱,要雇个向导,人家不明白,改口说是领路的,就有了乐意干的,不过开价高得吓人。末了你拍着身上所有的口袋说,只有这些了,实在拿不出更多。人都走了,就留下现在走在前面的这胖老头。胖老头没全要,给你留下一顿饭钱。你很高兴,实际上在内衣暗袋里还藏有一大笔钱。然而,随后你后悔了,悔不改吝惜那几个小钱。胖老头一点也不同那撑船的瘦老头,老说着话,老回头看,听凭两脚踩得白森森的骨殖喳喳响。日月岭实在很久了,胖老头不容否认地连说了几遍:五千年整。那时节,还没有编年史,还没有日历,还没有时钟,刚变成人的猴,能记得这准?你不肯相信,胖老头红眼争辩:这路上的尸骨能作死证,这路上的灵魂能作活证。说着,胖老头蹲下来,辨认起几堆骨殖来。麻白,酥黄,象堆放久了的冠生园蛋卷,被兽蚁蛆虫啃得残残缺缺,满地是粉粉屑屑,从一对眼窝里长出了五棵狗尾巴草,竟然抗得住硬梆梆的山风,弯弯一阵又挺直、再弯弯、再挺直。胖老头硬要拉你拢来细看,还用双手笼着嘴,筒住你的耳朵,说狗尾巴草上有五个灵魂,就住在毛茸茸的小球里面。你一下子就闻到从西安兵马俑,到南京万人坑,从唐山大地震,到金沙江虎跳峡,霉,腐,臭,腥,各门各类的尸体味。“别看了,快走吧!”受不了了,你叫喊起来,地上躺的骷髅也吓了一跳。“等到死了,变成骷髅了,还怕看不够么。”胖老头想拿起一根腿骨吓唬你,手一碰上去,腿骨竟变成一堆齑粉。于是,那老头就开始犯傻了,疯疯癫癫地直往前跑,也不管拉没拉下你。喊无益,吼无益,只好跟在后面拼命地追,在这森林里一个人非完蛋没别的办法。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早就被胖老头唠叨得稀里糊涂,真的拉下时就得在这骷髅堆里过夜,等明天日出,难预料能不能熬到日出,寻回方向。所以追上胖老头,既有点无可奈何,又是无论如何要做到的。磷光幽幽地散发着,蚀尽了眼睛色泽中的瞳彩,开始变得漆黑了。“屌毛灰!扒灰佬!乱伦种!”累得快趴下时,你突然用家乡的土语一串串地骂起来。眼看着绕过那棵连初生杈也没掉的大柏树就能甩下你时,胖老头猛地折回来,慢慢吞吞地逼近来。你这才知道胖老头能听懂土语,慌了,两手抱着脑袋,准备挨顿揍。那胖老头只是瞪了一眼,肩膀碰碰肩膀,径直顺来路退回去。“别走哇,这里还有大把钱能赚。”千呼万唤都没效。“我这就跪——陪不是!”一点用处没有,森林里终于只剩下一个人时,你想有捉魂的野鬼,迷人的山魈,连忙解开领口,塞上耳朵闭紧双唇,两脚瞎忙乎居然绕过了大柏树。哦,一下子就看到月亮下面那条长长的地平线,森林和日月岭就这么过来了……
“水呢——”那先生叫起来。
桂儿连忙将茶碗端过去。那先生眼睛半闭半睁,撮着嘴唇在碗里吮吸着。奶奶也进屋了,事少插不上手,一边闲站着,仍看不见那先生在桂儿的大腿上连拧了三把。桂儿一颤,幸好茶水没泼。
“午时三刻到了。”那先生说。
“午时三刻到了。”桂儿冲着奶奶大声复述一遍。
也是心诚所累,邪煞了顶的事,就做在奶奶眼前。桂儿眼尖,从没把那先生当五十岁的人看。奶奶一出门,那先生就扑上来,双手捧着桂儿的乳房使劲地捏。桂儿身上一阵阵颤栗,忍不住呻吟起来。那先生也不停地喘气一边把手插进桂儿裤腰一边说:
“去床上吧!”
“别,这秽气,会惹人家不吉利。”
“去哪?灶屋里有两捆稻草。”
“随你。”
那先生托起桂儿,跑进灶屋,迫不及待地搂在一起扑倒在草堆上。
奶奶回家时,看到先生还在那儿入定,桂儿却趴在桌面上睡着了。奶奶很细心地拈掉桂儿头发上粘着的几根草屑,然后才叫醒她,说是天快黑了,淘铁沙的人要回来了,该回家做晚饭去。桂儿走后,奶奶发觉她坐的椅子上湿漉漉的一片。
这时,那先生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后收了道场。
“阿波罗今夜能回来么?”
“差不多吧!”
那先生又打了哈欠。奶奶不高兴不是因为这,奶奶以为桂儿湿了那椅子是来了月经。
“奶奶,真的遇上鬼来捉魂怎么办?”
“在路上走时千万别回头,心里默念着:公鸡叫了!天打雷了!钟馗是我大舅爷!”
虽然叫作春,河水并不比冬天的暖和多少,扛着串上磁铁环的木杈的人群都回村了,淘的铁沙每天都是差不多多,所以很难将以前和今天收获的心情作出比较。都是这样,从河里起来跑几里山路到家,嘴唇才见到稍许血色。阿波罗没死前,他们对奶奶也是这么尊敬,阿波罗成烈士了,他们的尊敬还是往常那副模样。
头一个进村的人问奶奶:“饭熟了么?”
“还没哩。”
“吃饭了么?”最后一个进村的人问奶奶。
“还没哩。”
因为他们走过桂儿家以后所有的家门,都不劳神去罗嗦,所以这就是尊敬。
那先生说道场做完了,今晚孙子一定能到家,奶奶就备了些白酒荤菜,请那先生领番谢意。奶奶喜欢桂儿又规矩又活络,没请男人就让她陪着先生。然后,又朝那先生买了些往生钱,要去中午那地方化了,奶奶怕孙子归时,路上关卡多,要给阿波罗多备些买路钱。
那先生认为已经够了,不过多一点总比少一点稳当。奶奶于是两只小脚一颠一颤地出门去了。
“那——饭菜是这么留着,还是等你回来再热呢?”桂儿撵到门口了。
“随便,老笨拙了,反正总是没滋味。”奶奶说着绕过横躺在家门前的一只母猫和一窝猫仔。
这时屋里全黑下来,桂儿点上煤油灯端到桌边,那先生却一边将灯吹灭,一边搂过桂儿,桂儿终于不再拗了,就坐在他怀里,一个酒杯喝酒,一只汤匙喝汤,一双筷子拈菜,一只饭碗吃饭。
“做媳妇的滋味我这是初次尝到。”桂儿这时有机会诉说自己的秘密。
“我还以为老公不会放过你这朵手边花。”
“老杂种打了几次主意,我不上他的钩。”
“为什么?”
“女人的事,说得清你们男人也弄不清。说真的,这样我害怕,他们会发现的。”
“谁叫那傻大苕自己没能耐。”
“可他们会揍我,那死男人连他父母都敢打,打人时就象打畜牲。公公又出奇地刁,会想绝招来整我的。”
“我会法术哩,他们不敢。”
“得啦,别的先生做道场,画符念咒谁也懂不了,可你,你在背书,念文章。”
“嘻嘻,反正都是那回事。”那先生的两只手又放肆起来,弄得桂儿不吃不喝直哼哼。“夜长着,再吃点,吃得饱饱的,有劲才快活!”
“那以后呢?”
“愿意跟我去远地方么?”
“去就去,反正我不在乎了。”
“等我赚够了钱,就带你去闯闯,外面那些大地方,你见了就不想回家了。”
“一言为定,只要你走,我就走,哪怕就现在。”
“现在不行,钱不够。”
“你就不能朝这家奶奶多收些,她儿子端公家的饭碗有的是钱,三两天便有人上门来送礼进贡。”
“你去多串些人,明天一早来对这奶奶说是梦见她孙子了。这样我就能多要些钱。”
说这句话时,俩个已经走出后门躺在山坡上搂成一团了。
奶奶到底看到那只苍鹰了,不过只是在梦里,苍鹰在她的梦里飞翔了整整一夜,孤单单,凄惨惨,一切可以作伴的东西全没有,身子好沉重,翅膀好沉重,眼睛也好沉重,但仍在顽强地飞翔,整整一夜全没歇息。一会儿由黑点变成苍鹰,一会儿由苍鹰化作黑点。
这么个时辰!这么个境界!这么个飞翔!人懂得了么?反正奶奶懂不了。
奶奶又空盼了一夜,孙子怎么老是这般辜负、这般不明白老人的一番苦心呢!“阿波罗哇——”奶奶醒来时长吁当哭。
而桂儿却欢天喜地地闯进来。
“表弟回来了,先生真高明。”
“阿波罗在哪?”奶奶想笑。
“昨夜他在梦里朝我叫桂儿姐哩,和从前一个样,就是胸前多了个二等功臣章!”
“是么,我怎么梦不见?”
之后,接二连三地来了许多老少男女,都说梦见了阿波罗,都说先生真高明。
奶奶到底没笑成,一边愣着让人发闷。
“都见着我孙子,就我没见着。到村里了,怎么不回自己家?奶奶还活着呢。奶奶还知道想你呢。你躲着奶奶是为了什么?奶奶我可没亏心对待孙子你一回呀!”那先生的手让奶奶死死揪住。
“先生,都说你高明,你就替我问问孙子,他怎么不回家,怎么不见奶奶——我好想你呀,阿波罗哇,好孙子啊——先生,我求求你,只要能让孙子回家,要多少钱我都给!”
那先生怔住了,奶奶留他别走,他倒真没准备走,可奶奶硬是要亲自梦见孙子,又让他无可奈何。
勉强不得,又得勉强。桂儿一旁熬不住时,瞅空拢来撩逗那先生,先生虽然无法入定,也无心与她做爱。
……那撑船的瘦老头低头坐在舱边,那船大得象座山,那老头瘦得象只猫,这瘦老头怎么撑得动这大船?这河上只有这么条船。那撑船的瘦老头该是睡熟了又象是醒着,那大船舱底烂了又似乎是锚死了。
山风好硬硬得梆梆响,日月岭不高不壮只是在苍苍茫茫的森林上凸了凸,领路的胖老头听凭两脚踩得白森森的骨殖喳喳响,一只颅骨眼窝里长出五棵狗尾巴草,竟然抗得住硬梆梆的山风,弯弯一阵又挺直,再弯弯,再挺直。胖老头说灵魂就住在那毛茸茸的小球里。
你曾错将奶奶的信作钱给了那撑船的瘦老头,你曾由于领路的胖老头拉扯着看骨殖,一下子就闻到西安兵马俑,南京万人坑,唐山大地震,金沙江虎跳峡中各门各类的尸体味……
那先生重复着唠叨。夜深人静时,他还会溜进桂儿的房里寻欢作乐;奶奶还会有那醒着的盼望,梦里的守候。
下一个早晨,奶奶从一只梳妆匣里掏出一只布包,又从布包里掏出一只纸包,打开来,一大叠人民币堆在桌面上。奶奶和那先生说,这是上面发给孙子的八百元抚恤金,只要他能招回孙子的魂,这钱全给了他。
那先生犯傻了。
桂儿推推他。
“你怎么比我那男人还傻?”
“这钱不好拿。”
“蠢极了。有这钱我们可以逃走哇。”
那先生瞪了桂儿一眼。
“你没看到这钱里面全是血么。”
“奶奶,真的让鬼捉了魂去怎么办?”
“它会让喝一碗汤,那叫迷魂汤,千万不能喝,喝了转世投胎就不认家人了。”
道士僧人就怕这样的信徒。
那先生实在不知奶奶这么笃信虔诚,这么执拗古怪,若知道就不会来,宁可少了这家生意。眼下,只落得个干瞪眼发急,锣敲破,法施尽,阿波罗就是不肯入奶奶的梦,叫先生无计可施了。
踱出屋外时,奶奶从后面扯住他。
“先生你别走,别扔下不管了哇。”
“不走,我是不走。你孙子死得好壮烈,能招回他的魂,作先生的我也荣耀三分。”
那早晨是苍白的。太阳还懒着身子没出山,惨淡的雾从房前屋后一直铺到远远近近四面八方的大山深处。近处的浅绿,萦萦绕绕到了远处,就变成黛青。也不知奶奶活到如今明白这些没有,远处的青在近处却是绿,远处的白在近处却是灰。西河倒是清汪汪的,汤汤于眼底。沙洲上有几座沙墩,沙墩上的青草再旱的天也是绿油油的。桃花汛的季节,这沙墩上会留下厚厚一层春水携来的花瓣。阿波罗曾凫水过去,捋了一大篮子,提回家撒给羊,羊不吃。撒给牛,牛不吃。撒给兔,兔不吃。桂儿瞧了一眼说水浸了不香,就没再看它。阿波罗只好将花瓣倾进猪栏里。阿波罗走后,沙墩就没了,在磁铁环的碾轧下,淘铁沙的人群将沙墩全夷成了沙洲,只剩下汪汪流泻的河水仍一如既往。就那一次,阿波罗再也没有下到西河去捞花瓣了。
“别这么傻跑傻赶,到我家歇歇吧,没别人了。你家在哪儿?”桂儿盯住那先生。
“那儿。”他指了指远山上根本看不清的地方,一片山峦被迷蒙的雾幛笼罩着。
“回了娘家依然还是姑娘。”桂儿拍了拍小床上的那只枕头。“在婆家时,我明里是媳妇,暗里是姑娘。可现在我却明里是姑娘,暗里是媳妇了。”
桂儿眼睛里热气灼人,搂着那先生往床上去。那先生一脸倦容,用力推开她。
“别到了歪颈树还不弯腰。往后快活日子长着呢。”
“你真想把魂招回来?”
“真想。那阵子见到老奶奶要用抚恤金换回孙子的魂,都快掉眼泪了。”
“是么?我倒有个法子。”
“什么?”
“你得先答应,再来一回。”
“你瘾真大。”
“全怪你撩的。”
“说吧。”
桂儿指着墙上的九大元帅像说:
“阿波罗死在战场上,这军人就得听司令元帅的。你这么换花样,老奶奶准信。”
半天没见到先生的影子,奶奶还以为是法术不高走了。那先生终于回到屋里时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拿着一大卷纸,展开来却是九大元帅的画像。
“老奶奶,是我不好——是我无能,不能让您老早早如愿。”那先生垂着头。
“先生高明,还能使新招。”奶奶说。
“忘了阿波罗是战士,是战死沙场的,那战死的地方就是他的阵地,人死了魂仍守在那阵地上,没有接到命令,他是不会往回撤的。”
说怪就怪,那先生说话时竟哽哽咽咽地,两颗泪珠绕着眼窝打转。奶奶看不清那泪珠,只听出那先生动了真情,也就忍不住抽抽噎噎起来。
“孙子都死了,我这把老骨头留在世上有何益处呢。”
“他今晚一定能到家的。”
“那谢先生你了。孙子什么时候到家,这抚恤金什么时候全给你。”
那先生不理会桂儿在后面扯着衣襟提醒,一把拉住老奶奶的手说:
“我不能收,那点钱是阿波罗拿命换的,我不能这样黑心烂肺,不做人味!”
“魂即是命,命也是魂。先生,你快别这么说,快别自咒自了!”
黄昏时的迷迷暮色里,朱老总的画像居中,其余八位分两侧立在那山包上。每天黄昏时始终在这里盘旋的那只苍鹰仍在绕着山包盘旋。那先生说,这会是那捉人生魂的坏物的化身,得去了它。桂儿的爸爸扛来一支土铳,轰地一响,那苍鹰不再盘旋,直挺挺地从空中扎下来,跌入附近崖间。
本是一身青皂,在黄昏里那先生的打扮全变成了墨黑。他单腿跪下朝西南方拜了八拜,又双腿跪下东西南北地拜了八拜,这才举起一只杏黄三角令旗,山岩一样的二十四个男人,三个一伙站定了八角。连桂儿都毛森森地说,那先生动真功了。真的招魂大法,阿波罗真的能回来么。
“远方越南国的阿波罗,有令传来,你听真了——”
那先生突然撕裂嗓门暴喊起来。紧接着的是一切消失后的死寂。只留下片刻后那先生梦呓般的喃喃,和男人们苍凉的和声。
“朱老总,大元帅,骑着白龙马,已把命令下,阿波罗,回来吧!”
回来吧——阿波罗!
男人们憋足气一齐叫着。
“二元帅,本姓刘,骑着枣红骝,已把命令下,阿波罗,回来吧!”
回来吧——阿波罗!
运运气男人们又喊起来。
“三元帅,本姓彭,骑着雪里骏,已把命令下,阿波罗,回来吧!”
回来吧——阿波罗!
第一声喊的回声已传回来了,男人们的喊声更苍凉了些。
“四元帅,本姓陈,骑着草上骎,已把命令下,阿波罗,回来吧!”
回来吧——阿波罗——
第二声喊的回声也传了回来,男人们喊声中的苍凉溶出了阴森。
“五元帅,本姓徐,骑着追风骐,已把命令下,阿波罗,回来吧!”
回来吧——阿波罗——
这时,回声喊声连成一片,云潮不再涨,雾潮不再落,只把这漫天的黄昏,抛在这大潮中山包的黑浪上,一片一片地揉薄震散。
六元帅,本姓贺,骑着……
七元帅,本姓……
八元帅……
九……
回来吧,阿波罗。
回来吧——
那个黄昏的最后一声呼喊,没有石破天惊的震响,只是象低回的山风一样低沉地哼哼,并在最后悄悄地全部溶进山风里去。
那先生骤然站起来,刚一迈步,又骤然跌倒在山坡上。
奶奶一步一趋走上去,一道白光一晃,身着白警服的儿子出现在眼前。
那先生不敢爬起来,跪在地上。
“所长,这不怪我。是这老奶奶硬拉我来的。我说了,这事不能再作,作了犯法。老奶奶硬不听。所长,这次你一定要给些文件我,以后再有人来请我去搞迷信,就拿出文件让他们看,还能作宣传。”
儿子被奶奶挡在身后。
“先生,你别怕,有我哩。”
“所长,你亲眼看见了吧,不能怪我。当然,真要抓,我也服罪。”那先生从奶奶肩上探出头说着冤枉。
没去理睬那先生,儿子扶住奶奶。
“妈,好凉,请回吧!”
那先生惊呆了,心里自语:怎么派出所长会是这老奶奶的儿子?奶奶招呼他返回也没听见,那先生一直这么呆着,直到所有的人都走了,山包上只剩下自己和桂儿。桂儿要收回自己家的那些画像。
“走哩。让你回去吃饭哩。”桂儿推搡一下。“你怕那所长?”
那先生忽地乐了。
屌毛灰才怕!这是给他儿子招魂,他敢抓我!我还要上他家作客坐首席讨几杯酒喝!”说着就亲了桂儿一下。“那钱我要了!”
“什么钱?”
“八百元抚恤金呀!”
“不是不能要,要了黑心烂肺么?”
“派出所长家的,不要白不要。妈的,谁让他将老子关了三次!”
后半夜,下雨了。下雨了,奶奶并不知道,只想作一个梦,好好的一个梦见孙子的梦。没有了星光与月影的寂静,春雨不厌其烦地哗哗啦啦,滴滴溅溅,扬扬撒撒。春夜失去了往日的妩媚与神秘,而变得有了几分雄奇与严峻。窗纸扑扑、扑扑地响了又响,往日,总是阿波罗在嚷嚷,下雨了。下雨了。又下雨了。谁来告诉奶奶?
长久地,人都说春夜难眠。那夜里有谁没睡着呢?一大早,那先生、桂儿就来探听昨夜的消息。儿子很不高兴地叫了声,然后就去推那虚掩的门。
奶奶一夜梦真长,还没醒。
奶奶该是累了。推一推。仍不醒。再推推,仍不醒。奶奶不会再醒了,带着满脸惬意的微笑,长久地,长久地,入梦了。
那先生叹了一口气。要走。却被吼住。这一声吼,又够他去派出所拘留室蹲三五天的。
所有的人都在,就只少了奶奶,儿子说。前些时奶奶曾说,所有的人都在,就只少了阿波罗。
其实并不只少了奶奶。直到派出所长查找起奶奶梳妆匣里的那笔抚恤金,直到那傻大苕家父子又来要人,村里的人才知道,桂儿不知去哪儿了。
半空里又出现一只黑点,两天没见的那只苍鹰又出现了,一刻不停地绕着山包盘旋,又宽又厚的毛茸茸身子一定是伤得不轻,常常一晃一晃地,没有人觉得不是苍鹰在滑翔,而是山在盘旋飘荡。
奶奶永远也抬不起头看了。
198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