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别山之谜(4)
返祖
黑犍牛驮着一大堆行李瞅着蹄下越来越陡越来越窄的路,慢慢地走着,除了偶尔抬头用舌条舔着路边树上或岩上垂下的一串绿叶外,根本不象他不时地眺望着远处一座座陌生的山峰。
用树枝抽打黑犍牛也无益。
“它知道路,到了家门时就会走快的。”来接他的老篾匠盯着他心不在焉地说。
说过自己的职业以后,对方就会如释负重地从牛背上那两只白帆布包上收回疑惑的目光,轻轻地不由自主地说一声:“啊,搞地质的。”
第一次同所里那个白发最多的“权威”聊天时就知道了。似乎从地质学诞生的同一时刻起,人们就把这一行当的人全叫做搞地质的。实在费解的是,甚至“权威”自己也时常脱口说出这话来。他发过誓:谁要是这么称呼自己,就决不理睬谁。那个患了“澳大利亚肝炎”的姑娘因此而三次含泪独对周末的夕日。
只有那位长了一层淡黑胡髭的女医生,出乎意料地让他受宠若惊了一番。
“你是研究地球构造的?真伟大!”
尽管这话是那么外行,那么不科学,并且清楚地流露着三十三岁老处女的阿谀,他还是连连点头。
“对对,具体地说,我是研究矿泉水的。”
他苦守了二十八年的秘密,就是从这儿开始泄露的。因为这个秘密,被急性肝坏死折磨得一息奄奄的姑娘,即使是在享受人间爱情的最后快乐时,还要痛苦地懊悔一回:“遇上了你这个大傻蛋,要不,说什么我都会替你留下一个小天才的。”这懊悔是他制造的,特别是那个无月的夏夜,滚烫的呼吸,裸露的半胸和大腿,还有柔如绒毯的草坪,一切暗示都不需要,他一扭身子姑娘就偎了过来。但是,他说:“咱们该回家了。”他害怕地站起来稍稍走开一些,那个秘密正在苦苦地啮咬着他。这是最近的一次,姑娘问他是不是有病,他装腔作势地朝她吼道:“你得再去看一次《生死恋》。”
这姑娘的感情是现代化的。当初并无肝病突变的警兆,所以他才学着一篇小说中说的,把这病叫作“澳大利亚肝炎”。后来,他和女医生也来到矮丘之间的这块草坪上,他还躺在从前的那位置上,除了草木经历了又一度枯荣留下了更多的腐殖物外,周围简直看不出有多大的差异。
过了几天,当他被平放在医学院遗传研究室的手术台上时,心里仍在奇怪。怎么回事?这老姑娘到底有什么魅力,使我苦心经营了二十八年的四维防御体系竟没来得及发挥其效能。
那一刻里全部前所未有的感觉中,他只剩下两种记忆。一种是连衣裙的拉链从合到分的那一声——咝!另一种却是女医生的惊叫:“这是什么!尾巴?你怎么长着尾巴?”
如果不是一丝没挂,他会一口气跑回宿舍。可他到了那小小的山口又只好折回来,默默地穿着衣服。女医生已经镇定过来,若无其事地给他一个丝毫不亚于十分钟前的炽热的长吻。
“不要紧,这是返祖现象。医学院标本室里长尾巴的胎儿多的是。”
返祖!返祖!这还用得着婆婆妈妈、喋喋不休么?当研究生时,导师发现他常读研究返祖的文章还称赞说,是应当注重这种多学科的渗透,既然有了人文地理学,为什么不可能有人文地质学呢?导师当然不明白,每次穿裤子时,该死的“返祖”都要给他制造一些不愉快。他不仅嫉妒在游泳池中翻腾着健美肌块的男子汉,也嫉恨常在研究所院内逛荡的那个歪嘴斜鼻的疯子大便时那个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的劲头。当然,更不用说,阻碍着爱情的最神秘之处向他敞开是何种感觉。常常,他恨不能操起一把剪刀。
“明天晚上我领你去找位专家看看。”
一阵情不自禁的喘息中,吻已经太少表现力了,他的脖子被女医生忘情地咬着。
……慢吞吞……慢吞吞!到处是黑犍牛一般的慢吞吞。
“哇哦——”
老篾匠吆喝一声,黑犍牛懒懒地歇下来,老篾匠整了整牛背上的行李,又朝他投来了惶惑不安的几瞥。
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将也许会被这对肯定有些异常的浑浊眼光戳破的秘密之处,移到路边一株同黑蟒一般的木梓树干后面。
“你是属猴的吧?”
“不不不!快三十了。”
他越发惊恐不安起来,因为老篾匠拂着黑犍牛光溜溜的尾巴低声自语着:“是属猴的,没错。”
他就怕人家问他的生肖。
研究所里长得真象只长臂猿的炊事员那天突然朝他喊:“属猴的,到里面来盛吧,木桶里的稀饭还没凉。”他朝炊事员满胸的黑毛愣了愣,弯下腰,把头钻进半人高的饭桶里,却听到一片嬉笑:“快看,你们快看呀,足有两寸长!”他感觉到一只手正在他撅起的臀部上玩弄着。气急败坏之中,他将一碗滚烫的稀饭倾在恶心的黑胸毛上。
这么雷霆万钧确实有些不应该。野蛮能有道德制约,文明全仰赖科学。“不过,人体中未可驯服的野性,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迸发出来,这大概也是一种返祖吧。”“权威”的这句话被女医生重复了好几编。他再也不要听到连衣裙拉链的开合声了。但女医生仍有本领将他弄到一大圈遗传学家中间的手术台上。人圈在一片惊讶之中猛地束得象只铁箍,人们说,这是非常罕见的。他象二十三届奥运会期间被洛杉矶市借去的大熊猫一样,借到了遗传研究室,任人摆布。
那炊事员闹着要营养费,在第三天里终于闯了进来。他盼着大闹一场,那样就可以借题发挥甩掉捆绑在身上的电极,扫荡开壁垒似围困着的闪着五光十色的仪器匣子。这家伙整了整胸前八寸见方的白纱布,俯在他的耳边好奇地说:“属猴的,你当义务爸爸了。隔壁正在搞试管婴儿,那女的说你创立了什么人文地质学,一定是个天才,点名要你的种,她给了主治大夫这个数——足够买台大彩电!”
“妈的,老子可不是配种站里的公牛。”
他挣不脱环绕着身体与手术台的几根宽布带,歇斯底里地狂叫。后来护士给他注射了一支阿托品,直到他真地变成一头公牛后,才醒过来。如果不是慑于法律,女医生也许会砸了自己从前导师的实验室,自己事实上的丈夫无辜地失贞了,无奈地被别的女人占有了,她只能终止自己倡导的试验。
他受不了了。于是,决意要去一个地方。在那里山都淳朴得象个老人,古树枯藤是衰老了,而岁月无数倍于此的乡风村俗依然健壮得如同可以一口气喝完三碗糯米酒的小伙。在那里,风会扫净柴门前的败叶,雪会唤醒被枯黄窒息的嫩绿,山水能够在一夜之间脱蜕原野的蒙垢,滴泉能够撩开大岭高坡的外装袒露出黝黑的筋骨。夜半林涛的呼啸何如闹市上空盘旋的汽笛?赶着白云归来的牧羊少年何如翻腾着大型游乐机的儿童?由于饿狼叼走牛犊的愤呼何如对夹在电视连续剧中间商品广告的诅咒?
那是个叫作“美女现羞”的地方。
就在黑犍牛落下嗒嗒蹄声的悠悠山路的另一端。
“什么?美女现羞?没,没有!”
上路前,来接他的老篾匠吃惊得几乎将黑犍牛背上的行李失手摔下来。
“我这儿有封信,写得清清楚楚的,说那几的泉水能治百病。”
他可不想与老篾匠比试谁更世故,单刀直入。老篾匠初次作了那个伏在黑犍牛脖子上多半是自言自语的动作。
“我那儿,只有个观音山。”
美女现羞。观音山。美女——观音,这不是明显地存在某种关联么!看来人文地质学科的创立大有希望。三天前,荡漾在天地之怀的大鹏和飞曳于巴黎纽约之间的波音747,锐猛地掠来,象一道缤纷绚烂的炫光透过阴沉了一个月的心室。
这里没有迪斯科皇后。这里没有三点游泳衣。这里没有刺进孕妇腹中察辨牝(?!)与牡(?!)的长长的不锈钢针管,而存在着对未来男子汉的渴望。这里没有用彩电交换某个天才的精液的黑市,而存在着对没能生出个真传皇帝的痛疾。
有的只是一见竹林就歇息的老篾匠。
有的只是被一只狼崽吓得不敢上山的黑犍牛。
有的只是写错了矿泉水分子式的中学生。(费解之处是他知道向国家报矿有功,却又“胆战心惊地写了这封匿名信”。)
有的只是撩动了全所青年人的“美女现羞”。
所里的全部青年人都来找过他。当然,这个“全部”摈弃了女性,她们一个也没来。他本想在那批没有找过自己的青年人中寻两个助手,可惜没人肯去。那两个吵着要拜他为导师的女大学生也去不成。一个病了。三年前就度了蜜月的另一个的理由是,结婚不久,请老师照顾照顾。不过这事都是她们的丈夫来交涉的。头一个本来还没结婚,但她的那位男性偷偷地告诉他,她有了三个月了。
他只好发封电报,当地科委连忙派了两个人去打前站。
哞——黑犍牛叫起来。
空气中翠竹的清香醇酽了,前面又会有一片茂竹,他也知道了黑犍牛知道的。
“这畜牲,真通人性。”
老篾匠丢了手里的缰绳,黑犍牛一路哧哧嘿嘿地向前跑去,把一段越来越长的山路遗在他和老篾匠的眼前。
“再穿过一片斑竹林、一片水竹林和一片毛竹林就到家了。”
老篾匠瞟了他一眼,他知道实际上这老头在说:城里的小伙,还有三处可以歇息。不知怎地,倏然间,他觉得在老篾匠的低语和黑犍牛的长嗥之中,袭入了穿着藏袍的汉人叫卖雪莲和牵着瘦猴的河南人沿街戏耍时那种忧伤与孤独。
在小木屋前老银杏树巨大的阴影中,有一个人摊手摊脚地躺在那儿,饿极了的黑犍牛在嗯嗯地朝主人发泄着愤懑。
那老篾匠留在这儿已有三天了。一条小路钻过老篾匠的身子,绕过银杏树,又前行了十丈后,齐齐崭崭地消失了。消失在一座深不可测的大壑之中,消失在那座小得只有被提醒后才能注意到的没有了桥身的桥头堡上。
在长时间被低沉的天穹紧紧地裹住的偃枝曲杆下面,出现了两个人影,一胖一瘦。
“老伯,有个去处要问你一下。”
黑犍牛又在叫。“他来了么?”老篾匠一动也没动。
“你在问谁来谁不来呀?”胖子问。
“是不是指省里来的那位?”瘦子问。
“他到底还是来了,听听,那脚步!”老篾匠坐起来。
果真是他冲着老银杏树走来了。
前两天,毫无收获,没有人知道矿泉水,没有人指点去美女现羞的迷津。后一天,他在奔走中见到一只黑公羊,突然想起,应该去问老篾匠。他知道了老篾匠有心事,也知道了老银杏树有隐私,更知道了这大山之中有秘密。他却不知道老篾匠的心事有多古怪,也不知道老银杏树的隐私有多深沉,更不知道这大山之中的秘密远远大于大山本身。
谁也不敢断言那是什么年号,只敢说,沧桑几回、灵魂几世才有了老篾匠。那时候,这族人的老祖母死了,在安葬的小丘上,在浑圆的墓地上,牵着马和鹿、牵着牛和羊的女人,扛着刀和矛、扛着犁和锄的男人,高声祈祷着:保佑我们吧,母亲!降福我们吧,母亲!于是,七七的最后一天,一个云游和尚大声贺喜着出现了。和尚说:老祖母葬在大福大贵之地,日后定有天子临世。不过那人在十六岁时得趴在老祖母的坟上,拉泡尿在那坟前的泉眼里。老祖母的坟前什么时候有过泉眼呢?但是,泉眼真的出现了,就在那块墓碑下面,流水突突,涌泉不止。和尚大笑说:这叫美女现羞,闻一闻,水里有尿臊味。欣喜和恐惧同时闯进了山里,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却无人敢玷污自己族人的母亲。那和尚叫阴阳大师,全身上下一半雪白,一半漆黑,阴阳大师在石桥上躺着,石桥的一边落满了乌鸦,另一边全是白鸽。
那天黄昏,同二十年前一样,族人又聚在一起,胡须最长最白的老人抱着出世最晚的婴儿,面朝着老祖母安息之山,领着大家齐声唱颂:
您给了天。
您给了地。
您给了粮食。
我是您不幸的孩子,
您再给了幸福吧!
突然,一群没人照看的牛羊闯过来,放牧的十五岁少年一人进山去了。他要当皇帝!头羊角上刻的字使整片群山都不安了。少年的两位兄长带上涂上秽物的刀矛,赶去阻止那奇耻大辱的发生,一去就没了音讯。后来,一个叫德佳的男人在通往深山的石桥下面的深涧里,发现了两个儿子的尸体。德佳怎样下到涧底没人知道。(石桥被捣毁以后,只有德佳和德佳后世每一代中的某个人才能越过这大壑,取回老祖母墓中流出的能医百病的神水。)再后来,出了个篡位的皇帝,那皇帝登基后下了一道诏书,地方官赶忙叫人拆了这座桥,并遵从御旨,在这桥头立下刻有永世不得重建此桥碑文的石碑。族人这才知道,牧羊少年已经成了当朝天子。从这起,族人不再称自己姓尉(畏),而改说自己姓尉(玉)了。
“你来了。”
老篾匠直勾勾的眼光迎着他。他听到一种不属于眼前这个老人的声音,脱口道出那突如其来的惭愧:“我是来看望您的。”
“知道,知道。我都等了二十八年了。”
“预言家,了不得,能算就二十八年后的事。”胖子暗笑着纠正了瘦子的话,“不!要叫活神仙,哧!”
他相信老篾匠那皱裂冷漠的前额内面,一定也在产生由听觉产生的反馈。那种似乎不应属于老篾匠的声音,从远处的石崖上折射回来,又开始撞击着他,刚一见到跟在黑犍牛后面的老篾匠时,他就记起了童年:还了俗的和尚爸爸被他的怪问题难住了。
“爸爸和父亲的意思相同么?”
“当然,就象一等于一。”
“我觉得您是爸爸,但不是父亲。”
“别贫嘴,当心妈妈用鞋底掌你。”
过去,他对这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区别是五分肯定,五分否定。当了水上音乐茶座经理的爸爸,如果知道他现在的认识,一定会痛心疾首的。他终于肯定了童年的怪问题,老篾匠比水上音乐茶座经理多的那一点点东西,正是他找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不同之处”。这一点点东西又是什么?何处才能窥见?他真得感谢那些耍烂笔头者创造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超级托词——不定将来,人文地质学可再假借。
据说沉甸甸的人生在压迫着这群人去九曲黄河,去黄土高原,去彩瓷流成的河,去神话堆垒的山,总之是去那些文明与蛮荒翻转了一个轮回的地方去寻找什么根。他既不去理解日立彩电中迪斯科的咚嚓嚓,也不去理解洞穴壁画上飞天舞的深沉沉,他是来大别山寻找“美女现羞”的,他是来“美女现羞”考察那个矢口不承认写过匿名信的中学生所举荐的矿泉水的。至于童年怪问题的解决,那全是无意之举。就象淡黑胡髭的女医生在黄昏的林中散步时一边甩头一边给他的那个吻,就象黑胸毛炊事员将从他的碟子里克下转添给他那漂亮女助手的那一大块瘦肉,就象黑犍牛毫不在意地揽了一嘴路边的青禾,就象老篾匠在山溪里洗脸时自然而然地喝了一掬泉水。
“二十八年前送你走时,就知道你有一天会回转来。”
老篾匠说这话是应该老泪横流的,终于并没有那样,只是拥抱着摇撼着老银杏树,紧闭着的眼皮上有一层线状湿润。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不甘心的。”
“你不要有非份之想。”
“你别忘了那个辱母弑兄的畜牲,在阴间挨了五马分尸,听说至今还在挨鬼头刀。”
那老篾匠一句接一句地自语着。
胖子和瘦子由面面相觑到相对大笑。
“老伯,你听谁说谁在阴间挨鬼头刀哇?”
老篾匠不愿理睬,缓缓地向桥头堡走去,甚至都不肯回头瞧瞧一番话之后会不会产生异常中的不异常反应。
那老篾匠摇晃着他的心神,他迫切需要一个执著的证明,却又对老篾匠话中的玄机无所谓。
“那畜牲的两个哥哥就死在这桥下。”
“那家伙一死,朝号一改,立碑的狗官就叫人砸了那不准建桥的碑。”
“那小子是这儿最了不起的人物,不管怎么说吧。”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老篾匠站在大壑与山梁的分界线上没完没了地嘟哝。胖子和瘦子则在他的身后悄悄地清清楚楚地指手划脚。
“这老少长得贼象。瞧他们那腿,内八字弯成一个样。”
“用侉子的话说,这叫罗圈腿。”
许多年后,这桥还没有建起来。
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甚至老篾匠时常孤独一人在这大壑之中攀援时,也决然地抗拒着重修此桥的念头。
岁月几何,无可知之,在大壑深处找到忤逆少年的兄长们的尸首的德佳,似乎不应知道老篾匠成了自己的正宗传人,除非阴阳大师仍旧与之厮守在一起。正是老祖母死后的第五个年头,德佳正背着一桶从老祖母墓地上取回的神水,艰难地穿行在大山深处。正走着,突然传来一片震聋发聩的嘶鸣声,天空上,数不清的白鸽和乌鸦正在相互拼死厮杀,纷纷扬扬的羽毛落下来,铺满了前面的路,组成了两个大字:乌鸦的黑羽组成的是个“祸”字,白鸽的白羽组成的是个“福”字。乌鸦和白鸽身上的羽毛都被对方撕光了,两大堆肉鸟乞求地望着桶内的神水。德佳想,救乌鸦还是救白鸽呢?白鸽是福,乌鸦是祸,于是德佳将一桶神水全都给了白鸽,白羽毛一片片全都回到了白鸽身上,“福”不见了,地上唯有那庞大的黑乎乎的“祸”字挡在正前方。
德佳爬到后来老篾匠经常伫立的大壑与山梁的交缘处,看到五年未见的阴阳大师仰面卧在破败了的石桥上,身上完好无损的白色的、黑色的鸟儿分立在两旁。
您好,大师。德佳不敢放开嗓门。
您的这些鸟儿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德佳的声音更小了。
您能告诉我,老婆她喝了五桶神水怎么肚子里还是没有动静?德佳突然大声吼叫起来。
大师依然一声不吭。白色鸟群与黑色鸟群中间挪开了一道空隙,德佳蹑手蹑脚地走了一程,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半截。忽然间,和尚在背后开口了:
福福祸祸福,
祸祸福福祸,
避祸即避福,
求福即求祸。
德佳刚走到垸前,贺喜的人就拥过来。老婆在家里一胎生下三个儿子,三甲及第,定有天子。特别是那个老幺,生着一条寸许长的尾巴。有异像才有异福,满垸的人都这么说。德佳并无特别高兴,却有异常忧愁。这条七尺庄稼汉解不开也悟不透和尚那阴阳怪气的《福祸歌》。直到过了三个五年,三胞胎中的老幺害怕象别人那样,一进十六岁就让族人垒进那没窗没门的石屋里闷到十七岁时才放出来,刚满十五岁就行动,致使兄弟三人同时没了时德佳才悟懂一半。剩下的这部分,又琢磨了三个五年。然后是那天黄昏,族人中胡须最长最白的老人抱着出世最晚的婴儿,面朝着老祖母安息之山领着大家齐声唱颂:
您给了水,
您给了火,
您给了牛羊,
我是您不幸的孩子
您再给了幸福吧!
德佳刚一诵完,就一头撞在断桥旁刻着皇帝御书的石碑上。
“长尾巴的是孽畜,千万莫留——”
老篾匠当然不会例外。那遗训警惕着全体族人,一代又一代,在母亲的哀骇中,在父亲的震愤中,在族人的唾弃中,一个又一个孽畜,被秽物紧缠着扔进了断桥之下、大壑之中。
那时,老篾匠正值不惑之年,半夜里哇地一声啼哭,那孽畜赤条条地降临人世,老篾匠顶不住妻子的哀求,将包裹好的婴儿装在箩筐里,悬吊在老银杏树上,直到看见过路人取下箩筐抱走婴儿,才从藏身的地方走回家。
知否?知否?还在途中第一次歇息时,老篾匠就想告诉他,虽然老祖母的神水可以消除背后那件多余骨肉,可千万别学那牧羊少年。
哪知他先开口说:“老伯,您和黑犍牛也算是天生一对,地赐一双了,慢吞吞加慢吞吞等于慢慢吞吞!”
他有所不知:这一刻里,那老篾匠正萌起一个关于预言的预言:阴阳大师的《福祸歌》又要应验了。
“观音山在哪?”
“你去观音山?”
“嗯。”
“啊。”
“山上有神水么?”
“你要神水急用?”
“嗯。”
他下意识地换了一种问法。
那老篾匠也在回敬着自己的下意识。
“你知不知道美女现羞?”胖子急忙追问。
“你听没听说矿泉水?”瘦子补上一句。
那老篾匠又拉上了黑犍牛,两条黑瘦的胳膊死死地搂着牛脖子,让不安地踱来踱去的他,始终对着那对犄角的正中。
“你迟早总会去那儿的,这个我在二十八年前就知道。”
“权当如此。您什么时候领我们去?”
“三天前就在准备,不过还得三天。”
“好吧。他们需要准备些什么?”
“如果在七七之数内,谁和女人不干净过,得用艾叶熏一熏。”
“免说了吧,我们全是童子身。”瘦子挤眉弄眼地叫起来。
在都市时从未有过的羞涩固执地按下了他的睫毛。那老篾匠一定是在暗示他。心中倏地漾起一阵酸楚,临上车时,女医生悄悄地对他说:“等你回来时,我这身子一定会变丑的。”他当时就冲着那淡黑胡髭发作了一阵恶心。掰着手指默默地算了算,加上未来的三天正好在数外,不算就是数内了——然而,那试管婴儿的事,是干净还是不干净呢?那娇好的十六岁女护士,用酒精棉球使劲地擦着他光光的下身,算干净还是算不干净呢?这些完全在七七范围内。
他想骂人,象男流氓骂女流氓那样,赤裸裸图个痛快,并附加动作来增强表现力。
黑犍牛知道老篾匠又要撇下它,整夜里都在啃着干草,当草快咽完时,就开始用犄角与后腿轮番击打着檀木栅门。老篾匠不得不一次次地叩请菩萨允许自己离开香炉,为黑犍牛再添上一抱干草。
黑犍牛又闹上了。
老篾匠在平日里早该骂上了,但现在是洁身修心的时刻,只好耐着性子。
他也没睡着,躺在小稻场上乘凉。流星拖着忧伤的尾巴,圆了又缺的月亮象是女医生的一次大脸,挨在一起眨着眼的两颗星一定是对应了遗传学家与那俏女人的交易。
两种年岁,一样孤单。天亮前,黑犍牛最后一次闹棚了。窸窸窣窣的老篾匠拖着一大捆干草走过来。
“这牛又饿了。”他搭讪上了。
“嗯,是饿了。”老篾匠挟了挟腋窝。
“这牛真能吃。”他又搭讪着。
“您就一个人过?”
“就一人。省事。”
“您没孩子?”
“有呢。不,没有。”
“您到底怎么啦?”
“我那儿子,刚出世就老了。(为避讳,将死说成“老”。)不,是丢啦。”老篾匠呢喃着进屋去了,“是儿子,要是没老了,就二十八岁了。可是,他丢啦。”
老篾匠没有回到蒲团上,公鸡从山后唤出的启明星,撞了心头一下,身上突然一阵发抖。老篾匠赶忙从拳头一般大的泥钵里抠出一砣冰糖放进嘴里,然后扯上满是老人味的薄棉被躺下了。
只有在孤寂难忍的时候,老篾匠才会称病躺倒,这一点连黑犍牛也已经揣测出来了。
他去看望时,胖子和瘦子也无可奈何地随在后面。
“够戗!这老爷子,说好了三天后给我们带路——却病了!什么病?若是万元户来请,他不定躺在棺材里装死的!等着吧,老爷子想娶新媳妇了,让我们支援一台大彩电。”
“妈的蛋!”
他突然冲着黑犍牛骂了一句。“权威”老是告诫他要始终牢记更新知识的重要性和绝对性,当胖子和瘦子令他束手无策时,他无可奈何却又行之有效地再一次更新了知识。那两人同时一愣。他没有去推门,而是转过身来,在门槛前面的青石上找到最有力的位置,并稳稳地站住。瘦子用瓦刀片般的背挡住了胖子的跃跃欲试。他越过瘦子的肩膀盯住胖子脸上的猪肝色。瘦子在他的目光一侧轻松地若无其事地用口哨吹着《我的中国心》。
然后,胖子也参差不齐地打着榧子,给瘦子伴奏。
黑犍牛即使没当替罪羊,也只能是忍气吞声,这是它的角色。
他用背拱开了门。
老篾匠一点也没认为这是不礼貌。前因后果,认了。
古时的牧羊少年,德佳家三胞胎的老幺,每隔三代就重投一次胎。他原想借此加重对胖子和瘦子的蔑视,未料及最先探进屋里的脊梁下终端的那东西,却是呈给家族的一个证明。
“到点啦,孩子?”
老篾匠吐了一口浓痰。
“您有约会?”
瘦子刚才的话竟被他更新进来了。
“那药,该服了。”
他错拿起盛冰糖的泥钵,被老篾匠纠正了。
“喝这个,比请医生动刀子还灵。”
“别再喝了,太凉。”
“老祖母赐给的神水,喝得再多也不碍事。可惜——喝不上了!”老篾匠摇摇空了的泥钵。
“神水?哪儿取来的?美女现羞?”瘦子抢着问。
“滚……现你奶奶的羞!”
老篾匠掼出的泥钵刚飞离手掌,那两人已消失在门外,一大堆粗话也跟着涌出门。
“几天斋白吃了,得重新来。”
“唉!”老篾匠沉默了半天才重新开口,“只好再等七天。”
他将黑犍牛牵到屋后清水塘边饮水牧草。
他将黑犍牛牵到老银杏树下听一曲沉悠悠的情歌。
他将黑犍牛牵到断桥上看半壁繁衍与蜕变的自然诗画——可惜他一直少有诗情。
因为他没能找到一个办法,使老篾匠暂停自己的虔诚,而美女现羞无法长久地保持住对那两人的引诱。
转身走完归途,他将二十八岁的选择告诉老篾匠。老篾匠静静地听完叙述,便预言他们将找不着正路,认不准方向。从老祖母享阴福时起,到老篾匠自己止,代代嫡传,只有七十七人知道。这些话说得那般自信、自豪。当然,惊讶总免不了有一点点。
老篾匠又说:“进山时,给你们蒙眼睛用的黑布都准备好了。要自个儿去——”
他认准了,老篾匠闪着黑釉彩光的脸庞,渗出一层薄薄的迷茫。
阳光从窗户透进屋来,把一幅蜘蛛网投射到他的身上。黑犍牛正在窗边向一条脱了缰的老母牛调着情。
“孽畜!”
那老篾匠气急败坏地吼起来。
一条大灰狼衔着一只肥猪的耳朵,用尾巴催打着猪的后腿,顺着山路消失在山脊线后面。水气浓浓的空谷弥漫着呛喉的白雾。三个年轻人正趿拉着湿透了的靴子在与溪水扭结成麻花状的山路上行走。夏天就该去了,大别山漫长的秋天正鼓噪着争取更长一点的时间。不知什么原因,夏天老恋在深涧上面,磨磨蹭蹭,流流连连。昨夜一场雷雨,谁都以为夏天终于要走了,等到人们被骄阳搅得坐卧不宁时,才意识到狂虐还留有时日。年轻人钻过一段鲜花长廊,一段毒刺长廊,一段泉水长廊,一段怪木长廊,这会儿正爬行在长满青苔的黑石长廊中。巨大的岩石群当然是从更深远、更隐秘的地方宣泄而来,有的象云缝中隐显的仙师佛祖,有的象史话传奇中的神龙孵蛋,有的象头猪、象头牛,有的象旗袍缝里露出的白大腿和被牛仔裤憋急的肥臀。当年破土的嵯峨嶙峋,已被远行中的坎坷磨得四面滑溜,八方灵光。
这就是大壑。
黑犍牛慢吞吞地踱到一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崖边站住不走了。那地方他已经察辨过三次了,但黑犍牛用前蹄在地上刨出一尊石柱来。他这才明白老篾匠昨天为什么要骂黑犍牛,骂得那么咬牙切齿。
这就是老篾匠炫其自信自豪的那条大壑。
他成了第七十九个进入大壑的人。瘦子以为一进深涧就可以欣赏到美女现羞的艳姿,要先睹为快,宁肯背上几副沉重的仪器架,说什么也要第一个下去。他正在仰赖绳索古藤紧张地在半崖间下坠时,就听到洞底传来迫不及待的叫声。
瘦子踩着了刻在一块崭平岩石上的一行字:“福福祸祸福祸祸福福祸避祸即避福求福即求祸。”
第一个字有一米五见方,逐次小下去,最后那个字只有拳头大小。他正在揣摩如何断句,那两人又大惊小怪起来。他们认定,这是在指示着去美女现羞的方向。
黑石长廊爬完了。他坐下来,稳稳地,象老篾匠走进竹林后……象“权威”埋进书斋后……象女医生穿上连衣裙后……
“奶!这搞地质的真会爬山。”
“尿,走不快别怨人家。你是让垸边那独户的大嫂、二嫂淘空了身子。”
“操——”
“想赖帐?昨夜干吗朝我借钱,这荒山野岭?我这鼻子赛过警犬,知道谁身上有你那人参露气味!”
“嘻!这儿的女人有股野劲,你小子这身架,见着那长着淡黑胡髭的女人可别招惹,不然要吃亏的!”
瘦子的脊梁被胖子拍得嘭嘭响。
而他益发正襟危坐了,为的不受那话的干扰。该启程了。他咽着口水,在区政府的小客房里,老篾匠临睡前也是这样咕咚地咽着,不过那是酒,说是可以将鼾声逼回肚子。他是想阻止翻涌着的那些乌七八糟。但是,口水被乌七八糟逼在喉咙里,他的心跳愈来愈沉,呼吸愈来愈重,坠得胸部象只打足了气的排球。他突然觉得真该羡慕那些人,举着空酒瓶,肆无忌惮地喊:掌柜的,再来五两。那些人不愁天才前面加的那个“小”,不愁返祖现象中的那个“二寸”,只有听到他那乳白色浊液五毫升就值一台大彩电时,才会愁怨出嫉恨来,那些人才会嚷嚷世态太不公平了。而那些人也一定会象他那样想到,某些人为了使自己的后代成为爱因斯坦第二,爱翁生前留下的那东西,肯定会象鱼市上哄抬物价一样,出现使人瞠目结舌的价格。他那打足了气的排球胸部,其时全塞的是淡黑胡髭与人尾巴,试管婴儿与美女现羞。他的理想夭逃了,那是历史留下的一个关于文明与愚昧的遐想。他用胖子的忠告更新了关于女人的知识,败在女医生怀里时,就曾怀疑过是否有淡黑胡髭作怪的成份,于是他掮起一个决不允许女医生的身体称心如意地变丑的誓言,一定要找到观音山,一定要找到老祖母墓地,一定要找到神水。
那老篾匠说,神水能叫孕妇腹中的精血化成一团胎气,打个嗝就跑得光光的。
那老篾匠说,神水可使成了猴子的人还原成真人,只要在神水池中洗浴一回。
昨天薄暮,那老篾匠开始哭丧着祈求他,别把观音山叫作美女现羞。
没过多久,一切从前的神秘都袒露在他的眼前。
谁也不敢相信,这莽莽的黑森林竟是在庇护一座玉雕一样的山谷。圣洁的乳白色岩体上布满隐约的血红网络,一面大坡在半腰上叉开成两道盈盈质感的圆柔曲腻的小岗,而一尊闪着漆光的黑色墓碑就矗立在小岗的交汇处,碑前盛满滢滢的一汪泉水。他惊惶失措,颤栗不安。十三年前的夏天也曾如此过,他不知母亲正在洗澡一头撞进房中,那一次,他跑到外婆家躲了整整一个暑假。他这才明白,老篾匠为什么在听到美女现羞四字时那样恼怒;这才明白,老篾匠为什么会有焚香沐浴不与女人不干净的虔诚,他因自己竟然又一次冒失而十倍后悔,而且还有不该带着两个一直企望着美女现羞的人的百倍后悔。世上红裙丢了九十遍,绿衫丢了九十遍,浪漫和典雅各丢了九十遍,只有老祖母之山故旧依然,那是洪荒之水、太古之风造就的形象。
一股气流旋起数不清的惆怅和迷惘、虚幻和苍茫。他长久地匍匐在泉水旁,而没有抬起头来或跳入水中的勇气。他不知道随行的助手正兴奋不已。
“将这眼矿泉水开发出来,一年就能赚到十倍于去年全年总产值的钱。新任县长真有福气。”
“妈的蛋!妇产科挂的那幅分娩图,简直同这山一个模样!”
“将来做电视广告时,一定得这么实怕,哥们见了能不动心!”
“就凭这发现,不给晋升两级工资,咱们闹黄了他!”
就在这时,那老篾匠正蹲在石桩前,瞅着那根垂在大壑与山梁交缘处的绳索发愣,一柄柴刀歪在脚旁。黑犍牛牧饱了后,孤零零、懒洋洋、慢吞吞地往回走。
1986.1.
老寨
一队肤色只比山脊多了点漆亮的人参差不齐地唱着硪歌,从被森森和茅草挤得只剩尺多宽的山路上沉缓地走到坳口时,走在头里的那个人从左肩上取下紫檀木木杵,支住右肩上那合抱粗的一截杉木,顺势倚住路边的峭陡山岩,抽出身子后就往林子里钻,嘴里不住地咋呼:
“臭鸟,早上才吃三碗饭,哪来这么多要拉的。”
紧跟其后的那位一见连连喊道:
“喂,女佬,等一等,我给你作伴去。”
林子里传出回声:
“家懒外勤的东西,回头你嫂子上厕所时才请人作伴呢!”
在一片嬉骂中,呼哧哧地一队人全放下肩头上扛着的杉木歇息下来。绿茵茵的植被后面的声音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哟,女佬,你拉尿的劲比老母猪还足,象昨晚上那阵雨。”
“是吗,你戴斗笠、穿蓑衣来试试!”说着话,树林缝隙中闪出黑豹般的一个女人,被汗水湿透的短褂前胸被什么挂破了一个洞,一只粗糙的奶头便忽挺挺地突现出来。
“今晚没别人吧,我来怎样?”有人很认真地朝她说。
“你呀——哟!贤可,怎么不歇歇,你是读书人,这么干可吃不消的。”女佬话题一转,冲着刚刚跟上来的那个年轻人直嚷嚷。
叫贤可的年轻人没理睬她,依旧一个劲地朝前走,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一条条横置路上的粗壮的腿,也许是瞟见了女佬那放肆地晃动在胸前的两堆肥肉,不然不会莫名其妙地脸红。
“才读三本书,臭老九的架子倒不小。”
“有什么了不起,还不一样是个驮树佬。”
如果不是害怕贤可肩上那截杉木摔下来,某条腿说不定会有小动作的。女佬朝说话的人踹了一脚。
“都三十大几的人,和十八岁的娃娃斗狠算什么男子汉!”
那人转而朝女佬身上捏了一下。
“我们倒忘了,女佬说过,象贤可这样的男人才是又嫩又鲜呢!”
“你们这些臭鸟!一次次地得了快活,又一次次地不把老娘当人,今后,你就是在窗前跪个通宵我也不答应。”
女佬说着,一猫腰扛起杉木就走。身后的人急了。
“女佬,你别当真!我们是臭狗屎,贤可是你的心尖肉。”
女佬不再理睬他们,因为贤可已经拐过前面那座山嘴消失在一片林梢之中。女佬快有贤可的两倍年纪大,所以她始终用两种心情对待他。还在三年前,她曾自豪地说:“寨里的男人都是我的相好。”来采风的两个女记者听了这话后愣着神冲她傻看了半天,长得精巧的那位本来是安排好同她睡的,到了傍晚说什么也不肯进她的家门。后来贤可长大了,老寨多了一条男子汉,他见了女佬总是低眉落眼,从不去沾惹她,气得女佬背地里骂他是阉猪牯。驮树佬们都知道,谁要是好端端地突然说今天不上山了,一定是昨晚去了女佬家,而女佬却若无其事照样扛着百八十斤重的杉木,在那从天堂寨顶挂下似的小路上奔一个来回。和她相好过的男人没有不生出几分畏服的。正是如此,她的姓名被人忘了,但谁都知道,老寨有个驮树的女佬。
“哎呀,野猪!”
看不透的森林深处传来惊叫声。女佬急了。
“喂,快点,当心贤可让那长嘴强盗连裆拱了。”
“野猪怕什么,去年冬天一只豹子跟着我爬了两里路我也没慌张。这些野畜牲,只要你耐着性子莫慌,它就不敢瞎扑。”有人不以为然。
紧追一阵没有追上,难得脚下有一段平缓点的路,女佬一扬嗓门唱了起来。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三三得九棵
虎豹豺狼多了呀嗬少
猪马牛羊呀嗬少了多
呀嗬嘿唷驮哪么驮树驮哇驮
这时,在山路绕过一座黑色的船形石处,贤可突然撞着了一个陌生人。
有好些时他没来驮树了。有天中午他正在从前叫作生产队保管室的屋子睡觉,朦胧中感到什么搂住了自己。他闷得吐不出气,还当是豹子闯进屋来,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女佬。女佬腾出右手,一下子撕开了他上衣扣子。他全身酥了,几乎就要一任女佬所为。就在这时,宝阳在外面踢门了。女佬冲他笑笑,开开门后又冲着宝阳笑笑,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消失了。那一回,好美好痴情好心疼人的未婚妻宝阳对他说,若他实在熬不到结婚时就来找她,只要他让她做的事,她都愿意做。他对宝阳说,别的女人他都不怕,只是女佬太邪乎了,全垸的男人都没顶住,他怕无济于事的。他便悄悄下决心,不再和女佬一起干活了。但每当黄昏时,听到垸后的半山中传来驮树佬们的硪歌时,他就感到自己总有一天还会同女佬他们一起上山去驮树的。这一点正应验在今天。
在这儿是不应遇上陌生人的。
据说这座天堂寨是大别山的主峰。贤可和所有的驮树佬都认为,是不是雷达站里那群当兵的弄错了。但当兵的说这是用仪器测量的,科学得很。毛主席号召拥军爱民那阵子他们还请驮树佬们进雷达站参观。他抱着架望远镜朝山下到处看,正巧看到女佬溜光个身子在一处泉眼旁洗澡。后来,不知怎么地雷达站撤了。就象曾在这儿立寨为王的能飞檐走壁出神入化的大草寇马朝柱那样,连个招呼都没打,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间空空的石头房子。驮树佬中有人说,只要掳几个女人来就成花寨了。从此这山路上就只剩下他们这群驮树佬了。
偏偏贤可今天遇上了陌生人。他顺路一闪一转,齐崭崭的杉木顶端迎面撞在一个人的肩头上,那人大叫一声迎面倒下。贤可没有止住脚,绊在那人身上,一个趔趄,肩上那截杉木失去控制,摔进路下边的深涧,轰轰声过了半天才从涧底传到上面来。
“你眼睛长到鸟上去了?”此刻,他并没意识到这一天的辛劳白费了。
“还当是豹子来了,正想躲呢!”那人躺在路当中哎哟声不绝。
这地方驮着树是无法歇息的,从后面撵上来的驮树佬们只得汗淋淋地站着。女佬走过来踹了那人一脚。
“喂,还象个男子汉么,摔一跤就这么赖死赖活,再不让路,就将你踢下沟喂黑蟒去!”
那人听到女人声音后吃惊了,傻眼从女佬的头望到脚,又从肩上那杉木的这端看到那端,最后才将目光收拢在那裸露在外面发黑的奶头上。
“愣你妈的阴水沟,快让路!”女佬骂开了。
那人又呻吟上了:“不行,我这腿断了。”
“断了活该,谁叫你到这山上来瞎闯。”驮树佬中有人气喘喘地叫起来。
瞅着那人没再吭气的贤可,这时抓住那人的腰带一使劲甩到自己的背上,大步向前走去。到底女人嘴长,走了一阵后,女佬忍不住又开口问那人。
“你来这儿干吗?”
“去老寨,二十几里路没碰见人,找不着正道,走岔了。”
“去老寨干吗?”
“能干吗就干吗。”
“是买杉木吗?算你走运,这些驮树佬都是——”
“买杉木?没兴趣。”
“那——是来买女人的吧!”
“老寨那台发电机还在吗?”
“你是县里派来修电站的同志?”贤可住在保管室里就是为了看管那台发电机,他梦见多少回发电机开始发电了。
“还想修电站?真的等人来时,发电机恐怕要变成废铜烂铁了。”那人咧开嘴,露出左边的两颗大金牙。
“哟,望得见垸子罗!”后面,驮树佬们叫起来。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一十六棵溜下坡
婆娘媳妇还没转呀嗬世
等得我呀嗬夜夜睡不着
呀嗬嘿唷驮哪么驮树驮哇驮
这被葛藤和乌桕、马尾松和毛栗树丛几乎掩得不露片瓦的老寨,似天然生成地高高凸起,长满青苔和爬山虎的古城堡上隐现着黝黑无名的小兽,银杏树顶的箭楼中却是苍鹰在出没,用块石垒成的房屋除了大门外,其余的地方都封得严严实实的。宝阳、贤可和女佬他们都不大明白为什么这片山里就他们垸里房子这么古怪。两年前,县博物馆的两位老头子来这里,讲了一番话后他们才清楚,原来是很久前那些“山大王”们的遗风,两位老头子在宝阳家的北墙上捣鼓一阵,然后使劲一推,那地方竟出现一个后门,这下子就连宝阳那六十多岁的老父亲也猛吃一惊。
先头到家的女佬端来一盆艾叶煎成的水,劈头盖脑地泼在他俩身上,驮树佬们信这个,说是不能让妖鬼附在招了灾的人身上进老寨。贤可将那陌生人摔在寨门的废墟上,头也不回地朝宝阳家走去。这肚子气从何而来?当然不是因为掉下深涧的那截杉木,这在驮树佬当中是常有的事,只要人没摔下去,回头就得叩谢山神保佑了。那么是什么呢,直到二十多天以后他自己才明白,而那时女佬与全垸的人也都知道了。
陌生人在后面叫:“小大哥,这腿怎么办?”
“到门口了不会让你学狼爬。”女佬扭头白了一眼。
这垸子本没名,只因为过去大草寇马朝柱突然飞走后,明朝官兵才得以攻占这儿,天长日久人们就把它叫作老寨,垸里的人也一个跟一个地学着这么叫了。全寨的人全是外来户,谁也不知道谁的根底,谁也不管谁的来由,但谁都服了不知是谁立下的规矩,合作社长也好、生产队长也好、村民小组长也好,谁来这儿的时间最长谁是头领。现在轮到宝阳的老父亲了,老人是三十岁那年进寨的。“文化大革命”时,这里闹了四天红卫兵,他们怀疑他是土改时逃亡出来的大地主恶霸,第五天来播火种的那两名高中生走后,这里的大革命也就结束了。女佬是在吃大食堂的后一个春天,因馋一位驮树佬的半块玉米饼而进寨的,十二岁时和那人结婚,十三岁那年那人在驮树时摔死了,七七没过完,她的女儿就出世了。明里看,也许是贤可的家世最蹊跷,母亲没来得及踏进寨门,就在山路上生下了他,三天后,母亲一步两回头地辞别了搂着他的父亲,沿来路去了。当他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什么意外事也没见发生,父亲却寻了短见。
晚风紧了,饿狼发出了第一声长嗥,陌生人害怕了,爬起来一拐一拐地踩着贤可的脚印走进垸里。
屋子里走出一个老人来。
“宝七伯,就是他。”贤可在他身后说,其时,贤可心里已经在把这人叫作瘸子猫了。
老人问:“贵客何来?”
“大叔你难道要破老寨的规矩吗?”瘸子猫反问。
老人一愣:“得罪。贤可说是将你撞伤了?”
“呶,这儿,疼得正厉害。”
老人弯腰将指着的地方捏了捏。
“哎哟,你能治吗?”
贤可望见老人脸色一变起身就走。
“这伤,我是不能治了。”
瘸子猫急得嗷嗷叫。“雷打正月一,说话如放屁。你老救我一命吧!”
“你心术不正,欺负驮树佬。”
“没,没有!我人生地不熟。想巴结都来——”瘸子猫跟在他俩后面进了屋,一溜眼看到正在灶膛前烧火的宝阳,突然不再吭声了。
“我是好蒙的蛋?这是红伤,起码有三年了。”
“恐怕是吃了公安局的枪子!”贤可用身子挡住宝阳的身影。
“小大哥,你别瞎猜。旧伤不假,但是雪上加霜,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是呀,是难受。你几大年纪了?”老人踱过来。
“三十多点。”瘸子猫从贤可的腋窝里好不容易瞅了宝阳一眼。
“是不是弄错了,你这模样象四十岁!”
“怎么会呢?我是属——申猴、未羊、巳小龙、辰大龙——啊,我的腿!”
老人收回猛砍下去的手,巴掌对巴掌地搓了搓。“没事,待我抽袋烟再给你接上,不出十天,准保不再瘸了。”
贤可心里又忽地不舒服起来,这时,一根小木棍掉在背上,转身时看到宝阳在瞅着自己。他走到门外,她也跟到门外。
“今天又出事了?”
“都是这倒霉的——瘸子猫!”他后来老也记不清当时有没有将这后三个字说出口。
“今天货郎来了,我买了一包金线,爸爸说过,用金线绣的八卦垫肩最善保佑驮树佬。”
“就你知道心疼我这没人管的人。”
“我还买了件东西。”宝阳说着解开短褂露出一只雪白的乳罩。“那货郎说山下的姑娘都兴这个。”
女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别动,让我也见识见识。我那大小姐吵着要,说是你也买了,原来是这东西,丑死了,就象画上那董存瑞背的武装带。”
后来,吃晚饭了。在宝阳家贤可原是随便惯了的。现在摆出酒杯,他就变得庄重,第一杯酒照例敬给那无所不在的山神,轮到自己喝时,仍旧是那么虔诚地小心翼翼地呷着。老人对那瘸子猫说,酒是驮树佬们的宝物,所以驮树佬们绝不会醉酒失态的。三人毕恭毕敬地饮过几巡后,瘸子猫有点不能自己了。
“那位小妹,怎么不来一块儿喝点。”
老人一颔首:“客人叫,你就来坐吧。”
宝阳真的过来后,贤可坐不住了。
当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等上三个时辰然后是两个时辰最后还有一个时辰这一天就要成为过去时,老人领着那瘸子猫敲开他曾愤愤地关上的那扇门。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五五二十又五棵
无儿无女是个呀嗬孤独种
捡只狼娃呀嗬也想续香火
呀嗬嘿唷驮哪么驮树驮哇驮
有人敲门时,贤可正横趴在床上盯着满屋的机器、电线和铁管筒出神。这是“拥军爱民”时,雷达站赠给老寨的,那些当兵的说容易得很,只消在垸旁小河上修座房子挖条水渠,就可以发电,然后家家户户就不用再点松明子或油灯了。水渠挖通,房子修好,那些当兵的也全撤光了。就象当初为什么要建一样,对于为什么要撤老寨人老想不通。这是军事秘密,雷达站的事务长也是女佬的相好,他也只和她说了这么句话。他们从天而来从天而去,转眼之间几架直升飞机就把全体人马和那会转动的大钢网运走了。那个家在《水浒》中梁山泊那地方的战士也走了,贤可和宝阳的功课只上到四年级就再无人教书了。这几年山下的干部惦记着这可卖大笔钱的机器,盘弄好多次,就是没有办法将它弄下山。那密密匝匝、漫漫苍苍的树木组成一道林墙,阴森森的简直无法逾越。那隐隐约约、逶逶迤迤的小路构造了一座迷阵,迷糊糊的徒手也摸得心烦。他们弄不着雷达站运机器来时的那种能停在空中不动的直升飞机,所以每次都无可奈何地走了。
他开开门,一阵焦灼的狼嗥声闯进来。头顶上很窄的星空,乌云正拼命地拥挤着。
“没睡?”
“没睡。”
“这位王师傅就住在你这儿了。”
“住吧,只要能习惯。”
“王师傅答应帮我们把电站建起来。”
“他能建电站?这瘸子猫。”
“你说什么?”
醉醺醺的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进屋了。门外的黑暗中还有一双眼睛的瞳光。
“你跟在这种男人后面干什么?”贤可冲着宝阳发火。
“爸爸好反常,也醉了,还说从前家里有电灯呢。”
宝七伯在屋里喊起来:“贤可,给客人倒杯水呀!”
瓶里有水,壶里有茶,但是他说:“没有。”
“你这是怎么过的,明年春上把宝阳娶过来吧!”
“别、别、那么好的姑娘——”瘸子猫这时睁开了醉眼,“我不睡床,睡这儿。”他半睡半醒地摇晃着两只脚,气吁吁地倒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并马上打起鼾来。老人喉咙里一声嘟哝:
“这模样,倒很象个逃犯。”
后半夜,坐在门槛上,掏出父亲留下的旱烟杆,挖了一窝烟点上后,贤可巴巴地吸起来。一道闪电映出右边第三家窗下的人影。“女佬,开门啦,下雨了。”“又没请你来,自讨的嘛。”“明天下山给你弄瓶好酒行不行?”“兄弟,对不起,我先到一步,你改日来吧。”听到窗里传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影开始挪动了。
见他还没睡那人停了停。
“没睡?”
“没睡。抽口吗?”
“抽口。”
手里的旱烟杆被那人接过去,黑暗中巴巴几响。
“怎么没睡?”
“有生人在屋,心烦。”
“是那个瘸子吧,好古怪。”
“谁在女佬那里?”
“宝七伯,六十多岁的人了瘾还这么大。明天还去驮树吗?”
“去,你呢?”
“我?再说吧。”
“走啦?”
“嗯。咳,你这烟叶比牛尿还酽。”
雨滴砰砰地碰着身前的青石路面,身后一阵骚动,瘸子猫醒了,从墙角爬起来站到门口稀稀拉拉地尿了一通,回头又呼呼睡起来。雨滴仍是又疏又大,忽地一股灼人的东西直涌,撩得贤可喘不过气来。他忍不住摸到宝阳家门前。当宝阳披着短褂从门缝里伸出头来问是谁敲门时,他又躲在墙角后面不敢吱声。
转身往回走时,碰上了宝七伯,二人一对目什么也没说。宝阳开门后,老人问:
“贤可来过夜了?”
“没,我可不学女佬。”
“爸爸人老眼不花。明年春上完婚行吗?”
“听别人说,年底还有大吉的日子。”
“急了?哎,女佬人好只是命厄。”老人突然转了话题。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三十六棵过了河
骚女人变心还可呀嗬找一人
老娘一死呀嗬谁个来疼我
呀嗬嘿唷驮哪公驮树哇驮
月月砍,年年驮,满山谷的杉树,象和驮树佬们较着劲,不知砍倒多少,驮走多少,杉林还是那么葱绿苍翠。这林子似乎是专门为哺养老寨这群驮树佬而生长的,方圆百里大山就只这儿杉树成林了。曾有人计划劈山修条公路进来,算来算去又因林子太小不划算,结果,林场伐木队至今仍在离这儿八十里远的十几重大山那边啮啃着森林。而驮树佬仍旧象很久以前那样将杉木伐倒,晒上半年再将锯成几截的树干,一截截地驮到老寨,等到冬天满山冰封时,再把它们放入寨前被数不清多少根杉木冲压出的半人深的滑道,象追赶牛犊的豹子一样宣泄下去。
早起,驮树佬们头里走了,把贤可拉下两里远。他本来起得最早,五更时,瘸子猫在床边呕吐起来。他被闹醒了,也就起床了,碗柜里拿出一葫芦瓢剩饭,用开水一泡,然后一边往嘴里扒,一边挨家挨户唤醒别人。平常上山前总由宝阳替他准备一叠玉米饼,再亲自送来,今天起早了些,他最后将女佬唤醒后,不能不到宝阳家,宝阳正在梳头。
“饼呢?”
“没有。”
“没粮啦?”
“你再别去驮树了。”
“不驮树怎么娶你!”
“我同爸爸说好,让你帮王师傅修电站,将来就在电站里发电。”
贤可差点噎住了。“不去。”
“垸里的男人就你读过书。”宝阳一撇嘴。
“外面来的不知根由的男人多着呢,里面说不准有上过大学的。”
“别人我管不了,就要你去。”
“忘了老寨的规矩,要管男人只有象女佬那样。”
“你说真的?”
“说啦。”
看着宝阳闪进屋里,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大门里时,他开始在心里诅咒瘸子猫了。
知道驮树佬们不会在人没聚齐之前往回走的,他也不急于撵。而那群先到达的驮树佬,也乐得坐在伐倒杉树后留下的树墩上,唱着山歌。女佬无心和男人们说话,直到他闷闷地走来时才松了口气。
驮着树走回头路时,他心里想,守着那堆机器睡了几个春秋,不就盼着能把电站建起来,可想请的师傅请不来,没请的瘸子猫倒自己拐来了。他最是见不得瘸子猫盯着宝阳的那副色狼像,宝阳她居然也叫起王师傅来,就是说,瘸子猫不必作为驮树佬就可以留在老寨了。
咚!肩上的杉木撞着什么了。
“喂,留神点脚下。”一向总是在头里跑的女佬掉在身后,他还认为自己是最后一个。
女佬换件褂子后,胸前没有了破洞,但走热了时,会象男人一样敞开胸襟,撩起衣摆边走边扇着风。贤可不敢回头。
“哎,你饿了吗,我这里有饼呢。”女佬仍实意地招呼他。
“我有。”他还是不回头。
“得啦,怎么没见到宝阳的花布袋?”女佬眼睛的确尖。
这时,肚子开始咕咕作响了,他懒得答理,低头一个劲地朝前赶。爬上一处山嘴,还没到休息地点,前面的驮树佬们就在路上挤成一团。
有人掉下路边的悬崖了,幸好及时抱住半崖上斜长出的一棵油桐树,崖头生长着的灌木拦住了视线,只听见下面的人在嗷嗷乱叫,看不见人影在哪里。他赶到时,驮树佬中有人正说:“得下去个人,不然他会被黑蟒吃掉的。”
“我去。”贤可接上话。
女佬递上一块玉米饼:“吃了吧,饿了没劲。”他仍旧不回头,一阵手忙脚乱过后,他抱着绳索溜下去。才几分钟,驮树佬们听到看不见的崖间发出一阵惨叫声。又过了几分钟,惨叫声没了。再过几分钟,女佬手中掂着的绳头抖了三下。这是贤可去前约好的信号。驮树佬们喊着号子一齐使劲,将挂在崖间的两个人拖了上来。贤可浑身不是伤痕就是血,鼻头缺了一块。
“怎么啦?”
“踩上鹰窠。”他从怀里掏出几只鹰翅膀,“妈的,老子将它撕了!”
“哟,这鹰毛真漂亮,等你的宝阳坐月子时,用它作扇子准保凉不了筋骨。”
女佬好羡慕:“给我一只吧!”
“你呀,三个女儿有两个没有姓,还想再添一个吗?”被贤可救上来的那人一边舒着筋骨一边饶舌。
“计划生育的都不管我,你嚼什么蛆。贤可,吃了吧,里面包的是腌萝卜馅,你最爱的。”女佬又递上了玉米饼。
他终于回头看了一眼,不过还是没有接。
女佬恼了,随手将一包玉米饼狠狠摔出去,正落在靠岩放着的一截杉木上,杉木一晃,支撑着的木杵歪了。接着,杉木轰隆一声朝山崖下边滚去。
正巧,这树是贤可的。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七七四十带九棵
人心隔层皮呀嗬好比炖野鸡
竹篾扎的黄牯拖不动犁
呀嗬嘿唷驮哪么驮树驮哇驮
“毛儿,把牛赶出去屙尿——叫你爸回来吃呀!”老寨的女人在吆喝着。
天亮后,他就在一个土坑里使劲地刨着,听到垸里的吆喝声时,心里盼着宝阳早点送饭来。不过,他不是盯着那破败了的寨门,而是盯着一直盯着寨门的瘸子猫。当宝阳真的提着篮子出现时,他瞅见瘸子猫眼里露出一道邪光,他想朝那坏蛋后脑勺敲一挖锄。在瘸子猫迎上去时,贤可举起挖锄在坑里狠命地凿着土。宝阳走拢来,蹲在坑边笑眯眯地瞅着他。
那天黄昏,他又一次空着手回到垸里时,宝阳站在父亲后面,也是这么笑。
“回啦?”老人随口一问。
“回啦。”他可不敢随口一答,语气好敬重。
老人将他头脚溜了一遍:“树呢?”
驮树佬对意外之灾有个统称:“撞山了。”
“明天别上山。”
他知道老人后面的话。
“跟王师傅学发电去。”
他点点头。老人不满意。
“舌头上长疔疮啦?”
“知道,明天我去。”
在老寨,宝七伯的话没人敢不听。隔了一夜,扛着几件家伙跟在拄着竹拐一颠一歪的瘸子猫后面走,他心里好委屈。
从前,除了宝七伯以外他没服过第二个人,这使听瘸子猫使唤时的滋味变得更难受。不过,一切他都强忍着,吼叫斥骂他都一声不吭。有一次,正是安装两个人搬还嫌吃力的主机时,瘸子猫要他双手抱住那钢轴,使它的一端不致挨地,然后自己退到一边盯着机器傻愣。他撑不住了,开始数着数计算着到春上同宝阳结婚的日子有多久,瘸子猫叫他松手时又数又算了三遍,不过三遍得出了三种结果。
实际上,雷达站那群当兵的留下的活本来就不多,又遇上贤可这么拼命地干,二十多天过去,屋内的事就干得差不多了。
今天,宝七伯来时好不高兴,瘸子猫却愁眉苦脸起来。
“你怎么啦?”
“不瞒你,七伯,只能干到这儿了。这机器太复杂,我怕是侍候不了了,拿着个线头不知怎么接。”
“是这样?”
“一点没假。”
贤可跟瘸子猫作了这么久的哑巴,这时忍不住说话了:“这说明书上说,星形接法和三角形接法都行。”
“怎么没早认出你驮树佬还是个电专家,你来干吧!”瘸子猫将钢丝钳、螺丝刀往地上一扔。
“是这样。”老人自语着。
“另请高明吧!”
“嗨,王师傅,看得出你不是凡夫俗子,只是有心事是不是?要钱还是要物,你只管开口,全包在我身上。”
“七怕,你算是把我看透底了。可光棍一人要钱何用要物何益,我想朝你老讨个人。”
“谁?”
“宝阳。”
两张脸一下子变色了。老人不再驮树的前一年,曾和一只豹子干了一仗,豹子啃掉他的左耳,他却将豹子掐死了,如今垫着睡觉的豹皮褥子,就是那一次剥下来的。贤可真希望这老人再发一次威,哪怕是瘸子猫的那一条腿再卸开一次也行。老人却没有这么作。
“休想。”老人边扭头边说。
“作梦。”贤可一甩工具在老人之后离去,走了几步,他又转回来和瘸子猫面对面地,狠狠唾了一口。
一到屋,他就呼呼啦啦将瘸子猫的几件行李扔到门外,待瘸子猫丢魂失魄地走近时,他站在门槛上大喝一声:
“滚!给我滚出老寨去,迟一步就将你瘸子猫揍成瘫子老鼠。”
瘸子猫可怜巴巴地说:“天都黑了总不能将人往狼窝里撵。”
求情也没用,他叭地一声反插上门。夜里他先是气,瞌睡上来之前就已变得十二分的欣喜了。天快亮时,他睡得正香甜,又有人敲门来了。
门开后他看到老人后面跟着宝阳。
“王师傅呢?”
“撵了。”
“知道去哪儿吗?”
“不知女佬留没留他。”
他们叫醒女佬时,女佬很不痛快。
“来过,让我一瓢潲水浇跑了。怕是去了你们那宝贝电站。”
电站的门果然从里面插上了。老人试着推了推,就听到那惊恐万状的声音。
“哪一个?”
“是我们,王师傅!”
接下来的话贤可听了真如同天塌了下来。
“我们驮树佬没教养请别计较,宝阳带来了,我这就把她交给你。”
“七伯,别耍我,我天亮后就离开老寨。”瘸子猫哪敢当真。
“你自己问宝阳吧,只要你别离开老寨。”
抢先问宝阳的不是瘸子猫而是贤可。
“愿意。”朦胧中看不见宝阳的面容,声调倒还平静。
“电灯什么时候可以亮。”
“七月初七。”瘸子猫不假思索,“那天晚上定叫老寨大放光明。”
“那么,电灯亮时给你俩举行婚礼。”老人喉咙有些发硬。
贤可早就气跑了,不知在哪个山岗上狂叫着:“吐出的痰想舔回去,算什么驮树佬,算什么老寨人!”
驮树佬呀嗬驮树驮
驮了呀嗬六十四棵还没有着落
糊里糊涂生呀嗬糊里糊涂死
糊涂鸟糊涂穴糊涂福糊涂祸
呀嗬嘿唷驮哪么驮树驮哇驮
山路翻过石岗后,前面的人都被遮去了。贤可猛地转身挡住了女佬。
“宝阳不要你了时才来找我!”
女佬很老练地一看神色就知道贤可想干什么。早上见到贤可又回到驮树佬中间时,她心里不知有多快活。
他动手将她往路边树林里拖。
“来真的可不行,这几天我身上不干净,你还是童子身,这会惹晦气的。”女佬没挣扎,只是嘴里在劝,语气里带着点少有的祈求。这倒使贤可觉得没了劲儿,伸向女佬裤带的手慢慢收回,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到了伐木场后,他绑好杉木驮起来就往回走,谁也没跟上。驮树佬们大睁着眼。
“贤可怕是叫山魈给迷住了。”
果然应了不祥之兆,从这天傍晚起,老寨里就没见到贤可的身影了。他失踪的事传开后女佬哭了。宝七伯对宝阳说,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然而,宝阳一颗眼泪也没见流。
谁也不曾料到就在宝七伯牵着几条猎狗漫山遍野寻找贤可的尸骨时,贤可透过暴暴烈烈的漫天急雨来到了一座小城。他第一次见到实实在在的电灯是在拘留所里,民警问他怎么将人打伤时,他说了半天说不清,那民警于是站起来将门边的一根小绳拽了一下,叭地一响电灯就发出强光来,后来,当他说到瘸子猫时,那民警突然打断他的话,并朝窗外吆喝一声,马上进来了好几个民警,他们让他继续说瘸子猫的事,说完后他还得在一大堆照片中认出瘸子猫来。最后,那群人高兴了,还说要给他发奖金。他这才知道。瘸子猫从前在雷达站当过兵,眼下是从监牢里逃走的大流氓。
回到老寨的那天正是七月初七黄昏,他看到电站终于修起来了。女佬最怕见到别人结婚时的情形,宝七伯就安排她看水闸,瘸子猫手把手教她说,听到院里唢呐一响,只要将挡水的木板往起一抽就行。她这么做后,就象太阳从山那边升起时一样,老寨的那块天腾地一下亮如白昼。就在这时,她看见贤可了。
“你怎么活过来了?”
“山神保佑我。”
“有人为你哭了几场。”
“山神保佑她。”
“屁。”女佬不高兴。
老寨里唢呐声好动听。“宝阳要守活寡了。”
“犯凶煞啦?”
“民警来了,要抓瘸子猫。”
女佬一听愣了半天。“只要此时电灯一熄,宝阳就进不了洞房,让那臭鸟空欢喜一场。”她说着,捡起一只石块塞进水闸下面的铁管里,一声巨响过后,老寨陷入黑暗中,唢呐声、喧闹声骤然停下来,山野一片死寂。
“快去找宝阳呀,十七岁的金瓜女,十八岁的宝刀郎,一沾就开,快去呀!”
他走的是另一条路,没有碰上直奔电站而来的那群人。除了两支红蜡烛外,宝阳家一点也看不到新房的模样。他轻轻地叫:
“宝阳!”
端坐在床边的宝阳很平静:“贤可哥,我知道你就是死了也会来的。”
“我没死,好好的呢!”
“你支开他是为什么我明白,我早就要告诉你,是花总有人采,你来吧,我都等白头了。”
他朝她扑过去,搅起的风吹灭一支蜡烛,另一支忽闪了几下,没熬住也跟着灭了……
睡前宝阳在一阵阵呻吟着,醒来时那呻吟声还在响。几名迷路的民警破门而入时惊醒了她,见到床上赤身裸体的不是瘸子猫,民警赶忙退了出去。
公鸡一声长鸣,宝阳不再呻吟了。
“你该走了。”
“我娶了你就不走了。”
“公鸡打鸣,阴阳交替,不走行吗?”
“还把我当鬼魂呀!”
“天地未开时人鬼本是一家,你也别认真去想。”
“我没死,我不是鬼,你咬这儿一口看看,还出血呢!”他使劲搂住宝阳,宝阳闭着眼睛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睁开时真的见到一缕血迹。“我去城里了,瘸子猫是大坏蛋。是从监牢里逃出来的,民警正在抓他!”
宝阳坐起来袒着玉色胸脯:“那电站怎么办,老寨人人都在盼呢!”
“再说吧!”又要搂她时被挡开了。
“你从前不是比谁都盼吗?”
他没吭声。
“电灯,电站。”宝阳喃喃着。
房外响起一片踏踏的脚步声。昨夜星空留下的三颗星星又消逝了一颗,剩下的两颗越来越不安地在薄雾中摇曳着身影。瘸子猫被押过来了,手铐铐紧了那双还沾着油污的手,如同一对挨了暴晒的紫色茄子,看到挨着贤可站着的宝阳,他叫起来:
“等着我,大不了再关十年,掰着指头就数过去了,那时再陪你进洞房。”
瞪着瘸子猫,贤可说:“宝阳是我的人。”
而宝阳却意想不到地走上去:“只要你还回来修电站,我就等你。”
贤可心头一懵:“你别想野了身子。”
“谁叫你毁了电站。”宝阳将一包衣物系在瘸子猫的膀子上。
这群人是在黎明之际走的。
这之后,贤可回到自己的屋里蒙头大睡,再次起床时已是第三天中午了。他背起在雷达站空了的营房里拣来的旧皮包在垸里走动时,看到宝阳正在猪栏旁给猪喂食。
“我走了。”
“走吧。”
“到城里去。”
“去吧。”
“我要拜师!学修电站!学发电!一定会比那瘸子猫先回老寨!”受不了女人的冷眼,他吼起来。同勃然大怒一样,又突然静下来,轻轻地说了最后三个字:“我走了!”因为宝阳眼里滚出一串夜明珠般的泪珠。
女佬在寨门外挡住他。他告诉女佬,三年后的今天一定要学成回家的。女佬好高兴,说她的二女儿那时就十五岁了。她愿意招他作女婿。她还赌咒如果说话不算话,上山被黑蟒怪缠,进屋让野猫精占。
而那毫无生气的电站门前愣坐着宝七伯,他去道别时,老人既没抬头也不睁眼更没开口。
他只好继续朝前走,尽管回头看了许多次,也没发现有个女人顺路追来。山太高了,沟太深了,林太密了,路太弯了,他看不清来途去路,只记得这路的两端,一端是他的老寨,一端是别人的小城。
追他的女人知道无望了,一跤跌倒后没爬起来,抱着一只绣着八卦图的垫肩趴在他刚刚走过的小路上嚎啕大哭。这哭声他倒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只是没留意,以为又是哪个驮树佬摔下了山崖。
驮树佬呀么驮树驮
驮到九九八十一棵摔断了脚
哎哟哎哟呀嗬哎哟哟……
19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