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纬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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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谶纬的思想渊源及其形成

我国上古时期的“天命”论思想是谶纬的思想渊源,而战国邹衍将阴阳和五行结合起来,发展了“天人感应”的天命观,并提出了“五德终始”说。邹衍的学说影响了西汉的董仲舒,在《贤良对策》和《春秋繁露》中,较系统地阐发了其“天人感应”和“君权神授”的理论。西汉末年出现的纬书,其主要内容和思想都与董仲舒的理论密切相关。

谶纬的思想渊源,是我国古代传统的“天命”论的思想。早在商周时期,就出现有天人合一的思想萌芽,如《诗经·商颂·长发》的“帝立子生商”诗句,即欲说明商王的祖先是天帝的儿子。西周时期出现了以五行和阴阳为核心的“自然天命”观,以此来解释宇宙自然和社会历史现象。到战国阴阳家邹衍,他以“阴阳五行”为核心,发展了“天人感应”的天命观,提出了“五德终始”说。《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344页。所谓“深观阴阳消息”,指邹衍的谈天之学,即用“五行”学说来预言王朝的兴替。而“其语闳大不经”,根据《史记》本传的记载,可包括“五德转移”、“符应若兹”和“大九州”说等。邹衍的著述都已不传,《汉书·艺文志》录有《邹子》四十九篇、《邹子终始》五十六篇《汉书·艺文志》,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33页。。邹衍的学说有些被保留在古籍文献中,如《吕氏春秋·应同》篇被认为是邹衍“五德终始”说的遗篇。《吕氏春秋·应同》篇曰: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陆玖译注《吕氏春秋·有始览第一·应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75-376页。

这一记载说明,王朝的更替都是天意的体现,所以每一个王朝兴起,天神都要降临瑞祥。而王朝的更替是按照土、木、金、火、水的顺序循环,周而复始,故称“五德终始”说。虽然这样的理论极为荒谬,但却是我国古代第一个较完整,也是影响最大的历史发展理论。邹衍的学说为新兴地主阶级建立政权提供了理论依据,因而被秦、汉的当权者所吸取接受,以此证明其取代前朝的合法性。如秦始皇认为,秦代周是水气主运,《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37-238页。秦始皇的改朝换代就是“五德终始”说的具体体现,因而《汉书·郊祀志》载:“自齐威、宣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汉书·郊祀志》,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203页。因此,邹衍的学说在谶纬的形成过程中,有着重要的作用和影响。

战国邹衍的学说对后来谶纬形成的影响,这一点后人亦有论及。如《朱子语类·中庸》曰:问:“‘索隐’,《集注》云:‘深求隐僻之理。’如汉儒灾异之类,是否?”曰:“汉儒灾异犹自有说得是处。如战国邹衍推五德之事,后汉谶纬之书,便是隐僻。”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庸》,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531页。朱彝尊《经义考·毖纬》曰:“按《河图括地象》其言虽夸,然大抵本邹衍‘大九州’之说。”朱彝尊《经义考·毖纬》,林庆彰等主编《经义考新校》第九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732页。现代研究者如刘师培和陈槃对谶纬的研究,都认为谶纬的兴起同战国邹衍的学说密切相关。刘师培《西汉今文学多采邹衍说考》认为:“然图谶之词,神仙之术,大抵均出于衍书。《史记·三代世表》引《黄帝终始传》,有‘汉兴,百有余年’诸语,书虽伪托,然‘终始’之说既本于衍,则衍书必兼论图谶矣。”刘师培《左盦集·西汉今文学多采邹衍说考》,《刘申叔遗书》,凤凰出版社1997年版,第1228页。而陈槃《论早期谶纬及其与邹衍书说之关系》一文则较全面地考证了《河图》《洛书》等纬书与邹衍“五德终始”说之关系,其结论是:“《河图》暨诸谶纬内容与邹书相应,由‘五德之运’一辞及‘符应’之说证之,已甚明矣,而‘大九州’之说尤显。”陈槃《论早期谶纬及其与邹衍书说的关系》,《古谶纬研讨及其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页。这些研究都说明了邹衍的学说与谶纬的关系,到西汉时邹衍的学说被董仲舒又改造和发展为“天人感应”的天命论,从而成为两汉谶纬直接的思想资源。

在谶纬形成过程中,董仲舒以“天人感应”为核心的理论是谶纬发展的推动力,而董仲舒理论的出现又同汉武帝的治国之政密切相关。西汉中期的社会政治状况,使得汉初“无为而治”的黄老思想已经不能适应当时政治统治的需要。因此,确立一个有利于巩固封建统治和强化皇权政治的思想理论,成为当务之急。当时的大儒董仲舒,在《贤良对策》中提出:“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523页。力举儒家思想为大一统的思想武器。在此基础上,董仲舒吸取邹衍的“符应”说和“灾异”论等,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天人感应”理论,这些理论集中地反映在《春秋繁露》一书中。

《春秋繁露》中关于天人关系的理论,董仲舒首先强调,天是最高的神,天神有着人的意志,它掌握着宇宙万物的自然生成,也决定着人的命运祸福。《春秋繁露·郊义》曰:“天者,百神之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郊义》,曾振宇、傅永聚注《春秋繁露新注》,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301页。因而天是帝王最尊崇的,每年正月都必须在都城郊外举行郊礼。其次,董仲舒认为,天是人的本源,人是天的产物,《春秋繁露·为人者天》曰:“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为人者天》,曾振宇、傅永聚注《春秋繁露新注》,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23页。因而天与人是同类,“以类合之,天人一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阴阳义》,曾振宇、傅永聚注《春秋繁露新注》,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49页。。这种“天人合一”,不仅是人的身体结构与天相类,如《春秋繁露·人副天数》云:“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也。……是故人之身,首妢而员,象天容也;发,象星辰也;耳目戾戾,象日月也;鼻口呼吸,象风气也。……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在五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人副天数》,曾振宇、傅永聚注《春秋繁露新注》,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65-267页。而且,人的道德、情感与天理、天志和春秋夏冬相类。《春秋繁露·为人者天》曰:“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为人者天》,曾振宇、傅永聚注《春秋繁露新注》,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23页。人的形体和情感都与天相同、相类。所以,最后董仲舒提出天人“同类相动”说。《春秋繁露·同类相动》云:“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类之相应而起也,如马鸣则马应之,牛鸣则牛应之。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董仲舒《春秋繁露·同类相动》,曾振宇、傅永聚注《春秋繁露新注》,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69页。所谓“同类相动”,意指宇宙间同类事物可以相互感应,这就是“气同则会,声比则应”同上,第269页。。因此,帝王将兴,天降祥瑞;帝王将亡,天降灾异,这样就把帝王的兴亡与自然现象直接联系起来。董仲舒的这些天人关系的理论,是其天命论的理论基础,这一理论使天命论中的符瑞、灾异等,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同时,它又为“天人感应”说、“君权神授”论奠定了基础。董仲舒的这些理论实质是把儒家思想神圣化和神学化,从而使之成为维护中央集权制的思想武器,以维持长久统治和社会稳定。后来纬书中所描写的瑞应、灾异等,都是从董仲舒的这些理论中引发出来的。

汉武帝接受和采纳董仲舒的建议和理论,开始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专制主义政策。《汉书·董仲舒传》载:“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汉书·董仲舒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525页。从此,儒家思想由先秦时一个思想学术流派,发展成为封建社会正统的思想意识形态。于是,儒家的著作被奉为“经典”,孔子被尊为“圣人”。西汉建元五年(前136)汉武帝设置五经博士,专业从事经学的传授。五经博士的设置,使得通晓儒家经典成为做官食禄的主要条件。《汉书·儒林传》载:“赞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汉书·儒林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620页。“禄利之路”使经学由此而大为兴盛。到东汉光武帝时期,确定有十四家博士。《后汉书·儒林列传》载:“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总领焉。”《后汉书·儒林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545页。这十四家都属于今文经学,其官学地位一直保持到东汉末年。而今文经学就是经过董仲舒改造,以“天人感应”为核心的神学化的经学。《汉书·五行志》载:“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汉书·五行志》,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17页。董仲舒首创以阴阳灾异来解说儒家经典的“微言大义”,其春秋公羊学是当时儒家思想的代表。由《春秋》始进而《书》《易》《诗》《礼》,儒家的“五经”先后被注释、解说,到西汉末纬书的大量出现,标志着谶纬之说、谶纬之学作为一种学术思潮、理论学说正式形成,而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由上可见,谶纬的出现并非偶然,它有着久远的思想渊源,以及汉代的社会基础。虽然其中某些历史人物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它毕竟是历史发展的一种产物,是汉代儒家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它的出现、形成和发展有其历史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