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谶、纬与谶纬
谶纬是盛行于汉代、流行于魏晋南北朝的一种学术思潮和文化现象。所谓谶纬,是由谶和纬组合而成的,谶是我国上古时期就产生的一种有应验的预言,而纬则是指与儒家经书相配的纬书。由于汉儒在阐发儒家经典经义过程中,大量吸取、采用了谶,因而西汉末年随着纬书的不断出现,就形成了一种专门的学说、理论和思潮,即谶纬之学。
谶和纬的含义是不同的。谶具有应验、灵验之义。《说文解字》:“谶,验也。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书,曰谶。”《释名·释典艺》:“谶,纤也,其义纤微而有效验也。”谶的本义是应验,它“从言”,是同人的语言有关的。凡是应验的预言,就叫作“谶”。谶在我国自古有之,先秦典籍中就有记载。如《国语·郑语》载:“檿弧箕服,实亡周国。”这是周宣王时孩童传唱的谣谶,它预言了后来周幽王宠爱褒姒,因而断送西周的历史。谶的起源与远古人类的占卜密不可分,由于当时人们对自然和社会的认识极其有限,因而便欲通过祭祀、巫术等手段来祈求平安。古人的这种祈求有的得到了验证或者实现,这可以说是谶的一种最初的萌芽。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的自我意识的加强,谶由原先的无意为之而逐渐发展为有意而作,于是,谶由原意的被验证的预言引申为对未来的预言。如《管子·水地》篇曰:
伏暗能存而能亡者,蓍龟与龙是也。龟生于水,发之于火,于是为万物先,为祸福正。
古人认为龟为四灵之一,因其长寿,具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因而人们就以龟板卜占,根据裂纹来验证祸福吉凶。并且,这种占卜验证也成为古代先王统治的一种手段。如《礼记·曲礼上》载:“龟为卜,策为筮。卜筮者,先圣王之所以使民信时日,敬鬼神,畏法令也。所以使民决嫌疑,定犹豫也。”后来纬书中记录的许多祭祀,都与占卜巫术密切相关。到秦汉时期,谶的有意而作就更加明显。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因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
“亡秦者胡也”就是典型的谶语。“胡”并非是指北方的匈奴,而是秦始皇的儿子胡亥,其残暴统治,导致秦朝的迅速灭亡。正如东汉张衡《思玄赋》云:“嬴擿谶而戒胡兮,备诸外而发内。”于是,谶由早期的一种巫术而逐渐演变为政治权术,最终成为统治者争权夺利的工具和手段。如篡汉自立的王莽、东汉开国皇帝刘秀都是借助于谶的影响而达到其政治目的的。
古代文献中最早记载到“谶”字的,是《史记·赵世家》。《赵世家》载: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医扁鹊视之,出,董安于问。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在昔秦缪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谶于是出矣。”
此一史实还见于《史记》中的《封禅书》和《扁鹊仓公列传》,后者“谶”为“策”字。这一“秦谶”具有了预言性,后来果真应验了晋献公大乱,其后晋文公称霸的事实。记载这种预言的书,称之为“谶书”。《后汉书·张衡传》载:“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谶书始出,盖知之者寡。”《汉书·艺文志》有杂占十八家,如《祯祥变怪》《变怪诰咎》和《禳祀天文》等,就是谶书一类的书籍。此外,《隋书·经籍志》载:“汉末,郎中郗萌,集图纬谶杂占为五十篇,谓之《春秋灾异》。”这些书也是谶书一类的书籍。
至于纬,《说文解字》:“纬,织横丝也,从纟,韦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织之纵丝谓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是故三纲、五常、六艺,谓之天地之常经。……经在轴,纬在杼,木部。曰杼机之持纬者也,引申为凡交会之称。汉人左右六经之书,谓之秘纬。”《释名·释典艺》:“纬,围也,反复围绕以成经也。”《释名疏证补》载苏舆曰:“纬之为书,比傅于经,辗转牵合,以成其谊,今所传《易纬》、《诗纬》诸书,可得其大概,故云‘反复围绕以成经’。”这些对“纬”的解释可说明,纬是相对于经而言的。儒家的《周易》《诗经》《尚书》《礼》《春秋》称为“五经”,加上《乐》和《孝经》合称为“七经”。纬书的作者认为只有经书不能够完全充分地阐明圣人的意旨,应该有纬书作为经传与之相配合。这如同织布上的纵丝称经,横丝为纬,经纬交织才能成文。因而与“五经”或“七经”相配,则有了“五纬”或“七纬”。
“纬书”一词最早见于典籍,是东汉荀悦的《申鉴》,曰:“世称纬书仲尼之作也。”除此之外,纬书在古代典籍中有许多不同的名称术语,如谶纬、谶录、图纬、纬候、经谶、图谶、谶记、谶言、图录、谶文、录图等。例如:
《后汉书·儒林列传·薛汉传》:“汉少传父业,尤善说灾异谶纬,教授常数百人。建武初,为博士,受诏校定图谶。”
《后汉书·祭祀志》:“乃诏松等复案索河洛谶文言九世封禅事者。松等列奏,乃许焉。”
《后汉书·张纯传》:“乃案七经谶、明堂图、河间《古辟雍记》、孝武太山明堂制度,及平帝时议,欲具奏之。”
《后汉书·张衡传》:“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妖言。衡以图纬虚妄,非圣人之法,乃上疏曰:……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
《后汉书·桓谭传》:“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
在这些指代纬书的名称术语中,有很多是同“谶”字组合起来的。那么,纬书为什么同谶有关联,它们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
这一问题自古就是学者们争论不休、悬而未决的一个论题,直至今日,人们在研究谶纬时,还要继续探讨有关谶与纬的关系问题。概括起来,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谶是谶,纬是纬,谶纬有别。如赵在翰《七纬》“总叙”曰:
七纬配七经而出也。帝王神圣之兴,沈浮交错之运,三古洪纤之度,五气休咎之征,经阐其理,纬绎其象,经陈其常,纬究其变。所以抉擿天人、纮维王政、辖诂训、荣镜物情者,譬之四七列次,七政以齐;三五余分,四时以定。昔孔繇先命,鲁儒阐扬,盖在是矣。世夐文隐,秘藏晚出,汉世诸儒并籍据其文以通经艺。北海郑君训注炳著,宋氏兄弟继踵缵修。而言占候者,或窥其恉以司天;谈术数者,遂窜其说以惑世。真虽存矣,伪亦凭焉。建武以来,与谶并称。隋灭其书,咎有由致。然而纬自纬,谶自谶,诡号乱流,邃义悬越。
赵在翰认为纬书配经书而出,同为文献典籍,而谶为征验占候,流于妖妄惑世。因此,赵在翰的《七纬》只收入《易纬》《尚书纬》等七种纬书,而排除《河图》《洛书》和《论语谶》等所谓谶书。后来四库馆臣也持这样的观点,《四库全书总目》载:
案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史记·秦本纪》称卢生奏录图书之语,是其始也。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则纬与谶别,前人固已分析之。后人连类而讥,非其实也。右《乾凿度》等七书,皆《易纬》之文,与图谶之荧惑民志、悖理伤教者不同。
这也说明谶是“诡为隐语”,纬是“经之支流”,所以“纬与谶别”,《易纬》等纬书与图谶截然不同。将谶与纬严格区分,这种观点源自今文经学家,他们以纬注经,因而认为纬书与谶语不同。此外,还与古人的“宗经”思想有关,如“诡为隐语”的谶同“经之支流”的纬相提并论,似有污经玷纬之嫌。因此,即使纬书中有大量的谶,也必须将它们分而论之。
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以谶附经,因而谶纬合一。如徐养原《纬侯不起于哀平辨》曰:“纬书当起于西京之际,而图谶则自古有之。……图谶乃术士之言,与经义初不相涉。至后人造作纬书,则因图谶而牵合于经义。其于经义,皆西京博士家言,为今文之学者也。”陈槃《谶纬命名及其相关之诸问题》云:“然则谶纬之类,先有《河图》、《洛书》,然后有由此而出之谶,然后始有纬。但名义虽有先后之不同,而实质则一而已矣。”钟肇鹏《谶纬论略》提出:
纬以配经故称“经纬”。谶以附经故称“经谶”。谶与纬就其实质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只是就产生的历史先后来说,则谶先于纬。汉代神化儒学,方士化的儒生以谶附经,于是产生了纬书。纬以配经,其中也汲取了一些古传记及汉师经说(主要是今文经学),形成汉代的谶纬神学。
这些观点认为,谶与纬是有出现先后的不同,也有各自内涵的差异,然而当纬书在注释和解说儒家经典时,大量采用了谶,因而谶与纬也就由原先的谶是谶、纬是纬,而合流为谶纬,这就是纬书还有其他如谶录、经谶、图谶、谶记、谶言、谶文等名称出现的原因。由此看来,谶纬有别与谶纬合一,两种观点虽不同,但其实也并不矛盾,前者拥纬斥谶,后者则强调两者的性质。
正是基于对谶、纬与谶纬的这些认识,因此,本书在具体分析阐述中,明确出自《易纬》《河图》等纬书的,则以“纬书”称之;而纬书中所阐发的思想、学说和观点等,则以“谶纬”名之。如有的不易区分的,则可能“纬书”与“谶纬”混用或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