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叙3 理解丹麦语
要理解古挪威语对英语的巨大影响,我们必须离开原有的重点,放弃对古英语的探究,进入中古英语时代。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文字学家和文学史家都认为,古英语和中古英语之间存在巨大的断裂,所以到中世纪时,中古英语不得不“重起炉灶”。对此,一个明显的反论——我们将在第五章再次论及——便是斯堪的纳维亚语的影响,它显示,在英语的早期历史上,语言始终是延续的。即便在英格兰南部,虽然斯堪的纳维亚语影响最为薄弱,但这样的延续也依旧有迹可循。在那些最早的中古英语文本中,古挪威语单词就已时有出现,而且出现频率稳步上升,在14世纪尤其突出。(乔叟便是在那个世纪晚期的伦敦地区从事创作的,他所用的斯堪的纳维亚词汇已超过60个。)事实上,通过斯堪的纳维亚这个主题,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挪威语的广泛使用与传播,虽开始于英格兰北部,却最终覆盖了整个国家。这一结论迫使我们考虑整个中古英语时期,直至15世纪之初为止,其时间跨度约250年。
尽管如此,最早的书面证据却出现于1175年左右,而当我们观察这些书证时,我们也不能忽视这样的事实:一方面,盎格鲁-撒克逊人与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日常交往,存在一个最后时机(约1050年),另一方面,那次最后交往的结果,后来才大量出现于语言之中,二者之间确实存在一个显著的裂痕,且长达125年之久。何以需要如此漫长的时间呢?不同的语言在陡然之间彼此接触时,一定的延迟乃自然之事(犹如法语借词进入中古英语,见第120页)。但就眼下的话题而言,这次延缓可能更为漫长,因为在当时,正成为标准文学语言的是西撒克逊语,而不是麦西亚语或诺森伯兰语。阿尔弗烈德统治以后,在长达200年的时间里,在政治上处于优势的是韦塞克斯,以温彻斯特为中心,而且大量的古英语文学经典也都是用西撒克逊方言创作的(见第55页)。尽管有几个文本写于丹麦法地区,但要在这个区域之外产生文化上的影响,却并不存在多大的可能性;而那些古挪威词汇,由于与入侵联系在一起,所以也不可能吸引南部的作家和抄写员。首先,必须有众多的词汇,而且大量的用法必须土语化,然后,作家们才可能无意识地利用,抄写员也才会不假思索地选用。一个世纪多一点的延缓,不大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
但是,这依旧没能回答另外三个问题:为什么会有如此大量的古挪威语借词?这种借用为什么如此密切,竟最终影响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既然丹麦人的定居区域原本就非常有限,古挪威语的语言特征又为什么会遍布全国?回答这些问题的关键,在于当时发生的文化同化,其本质至今仍然争论不断,令人深思。
很多争论所关乎的问题都是理解。当丹麦人最初到达时,盎格鲁-撒克逊人能够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吗?他们需要译员吗?有学者指出,当时的很多词汇都具有“互解性”(mutual intelligibility),因为尚在欧洲大陆时,盎格鲁-撒克逊人与丹麦人很可能是邻居,语言近似,都属日耳曼北部方言(第21页),当建立丹麦法地区时(900年左右),距离开大陆仅500年时间,而从语言史的角度,500年根本就只是一个瞬间。假如真是这样,那么当人们开始你来我往的时候,势必产生大量的语言互动,这种互动必然影响日常言语,并在其中有所反映。但在一定的时间范围内,这种影响的基本走向,应该是从斯堪的纳维亚语到英语。丹麦人毕竟是占领者,而占领者通常都没有那样的慈悲心肠,能以友善的目光看待被占领者的语言。另一方面,居住在丹麦法地区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一定面临相当的压力,被迫掌握入侵者的词汇。大量的日常用语势必迅速走红,而能出现于官方文件中的却不大可能很多。假如有个丹麦法地区的乔叟将它们用于文学创作,情况或许就大不相同了。
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吗?一切都取决于那500年的语言变化究竟怎样。那么,从语言学的角度看,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语言到底会发生什么呢?我们不妨比较一下1500到2000年这段时间,这恰好是美国英语与英国英语分道扬镳的时段。但这两种变体,今天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如果考察一下英美两套标准,我们的回答只能是“不太大”。受过教育的英美人,整体上都能相互理解。然而,这两套标准却并不存在比较的相似点,因为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变体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在第10世纪的英语里)还处在最初的发展阶段。我们需要比较的是非标准的变体——即地区言语中的日常用语形式,比如在英美两国的农村或郊区,那些劳动者都是如何交谈的?而恰好是在这里,我们发现有很多的方言实例,它们在很大程度上都不具备“互通性”(见第21页),虽然两国之间长期以来都有文化和媒介的联系。有些电影和纪录片,为了说明方言问题,甚至不得不诉诸字幕的帮助,以求跨过大洋彼岸之后,里面的对白还能为人理解。由此也可想而知,在北海的屏障远远胜过今天的大西洋,而通信联系又如此落后的年月,彼此的“互通性”该是多么有限。对于相互之间的交谈,至多也许只能把握大意,而且也只有在谈及家长里短、话语不是太长、语句并不复杂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把握大意。
在丹麦法地区,假如丹麦语和古英语不能相互沟通,势必出现另一种情况,亦即“双语现象”(bilingualism)。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想象出,面对那些新的定居者,盎格鲁-撒克逊人起初是无法听懂对方的语言的,除非通过别人的翻译,反之亦然。但是,犹如在第一种情况下一样,他们也面临巨大压力,被迫学习丹麦语。社会语言学的研究告诉我们,在这种情况下,要将这种压力变为现实,往往需要三代人的时间。在第一代,成年人通过实践慢慢学到了这门外来语的点点滴滴——年轻人会学得很好,日常交流至少不成问题;而年长者所知道的,也许只是一些单词和短语,都是有关一般物品与活动的,比如聚会等。对这一代的儿女们来说,由于是身处双语环境而成长起来的,也由于(如同全世界的所有儿童一样)学习两种语言乃是自然之事,所以情况也就完全不同了。但一般地说,两种语言的地位并不对等,在处于侵略与被侵略状况时,更是如此。新来的语言受到尊敬,而原有的语言则成为必须付出的代价——当今世界,各殖民地的本土语言莫不如此(见121页)——因为新的语言能提供更多的机会从事经济和政治活动。因此,当第二代成长起来之后,他们宁愿使用新的语言,而父辈的母语则因此走向衰败。当这一代有了自己的子女后,先祖的语言就完全丢弃了:第三代儿女们从父母那里听到的,也全是那新来的语言。于是我们发现,一种全新的景象出现了——一切在今天都已见怪不怪,世界上的很多语言因此而濒危——祖孙之间竟然无法相互理解。
假如丹麦人的势力延续得长久一些,那么在丹麦法时代,以及在克努特时代,这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但那两个时期却都不够长。即便当时的生命周期短于现在,50年的丹麦法统治也不足以使两代人的语言发生改变;而26年的克努特统治则不足以维持一代。而且我们已经知道,在丹麦法时期,第一代的统治尚未结束,西撒克逊人就已开始夺回被占领的土地了(第70页)。随着政治势力的天平发生变化,学习丹麦语的理由也会相应减少。这种情况下,究竟哪种语言能最终胜出,只能由相关人数的多少来反映。由于盎格鲁-撒克逊人远远多于丹麦人,而英吉利人的政治势力又处于上升态势,所以丹麦人的第二代子女一定会发现,保留英语技能将更加有用。但是由于自身的民族认同感,所以他们的英语中一定有大量的古挪威语表达方式,其中的相当部分被最终同化,成了人们的共用词语 。作为失去特权的日常词汇,它们不大可能出现于文人的笔端,除非到了一个新的时代后,因它们所引发的那场冲突已成为遥远的过去,而且自身的文化关联也已消失殆尽。在克努特统治时期,这种方向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转变,但因时间过短,不足以扭转业已形成的潜在趋势。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清楚的问题是,古挪威语突破丹麦法地区走向全国,到底需要多少时间?1066年以后,障碍来自韦塞克斯方言,因为它是当时的标准语,但这个障碍已经越来越小。其文学的辉煌已经成为过去;到中世纪晚期,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将产生一种方言,那种方言将成为全民的标准语言(第243页)。政治权力的中心将从温彻斯特转向伦敦,而伦敦与北部地区的交通系统也将得到改善和发展。当然语言也有自身的惰性,需要斯堪的纳维亚语加以克服。从语言学的角度,南方可能远比北方更加保守,对双语地区那种常见不鲜的革新,也更加难于习惯,所以对那些所谓的“外来词”,无疑会有某种反感情绪,犹如在今天一样。
因此,我们的问题不过是一种猜测性的问题。诺曼征服之后,要使斯堪的纳维亚文化在英格兰消失,使其借词和语法结构脱去舶来品的外衣,使它们成为英语文学作品的共核,这一切到底需要多长时间?通过直接的文化传承而获得的那些语言知识,在克努特时代的玄孙一代都已过世以后,也将很快消失。这种情况下,还有延续一个世纪的强烈的文化联络,那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我们看来,到12世纪晚期,斯堪的纳维亚语就已经消失了,而从那以后出现于各种文本中的古挪威语单词,无论在源头和内容上,都完全属另一回事,与斯堪的纳维亚语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一个诱人的结论,因为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恰好就在这个时期,类似的词汇开始流行,见于大量英语文本,覆盖全国各地。
1 见Serjeantson(1935:Appendix A)。
2 拉丁词是belt,bin,cook,cup,pan,pit,post,pot,sack,sock,stop,wall。
3 这段文字出自Garmondsway(1953:54)。
4 见Partridge(1984:792)。
5 见Lindkvist(1978)。
6 关于羊毛之于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重要性,见Biddle(1985:80)。
7 关于维京人对英语的影响,见Geipel(1971),关于古英语中的借词,见Serjeanton(1935),Kastovsky(1992)。